程凤台瞧了他一眼:“我也知道是谁指使的。” 矮个儿一听,愣了,这小两口不是玩人吗?白熬一宿!商细低头继续吃,程凤台半天没再说话,等平心静气了,打发走了高低个儿,确实也没有怪罪他们。 这之后,程凤台花费了许多金钱与人情去刘汉云处周转,商细本身也有很大的面子,使人愿意做这个和事佬。宁九郎在国外的,都被惊动了,与锦师父通了一个长途,说了很和气的好话。刘汉云与商细父子一场,说到底又有什么冤仇呢?无非是为自己清誉着想,不愿被商细的污名拖累。这一来,也放了,名也有了,社会上的人都知道他刘委员眼里不沙子,大义灭亲,目的已然达成,商细究竟是死是活,本无所谓。程凤台奔走完这件事情,子就到了四月份,曹贵修催了好几遍要书要副官,程凤台心里很放不下商细,想安排高低个儿暗中做保镖。商细一定不肯要,他生生挨了一,还在那吹嘘自己武功高呢! 除去商细这边,程凤台还有着一件心事,就是察察儿。察察儿自从那天晚上和他吵过嘴,对他就冷言冷语的,这丫头生里的凉薄和独,恨程美心,十年多能够一句话也不同程美心说,现在说不定就恨上程凤台了。程凤台心里难受,但是无计可施,光凭曹司令那一层关系,他和坂田也断不得来往,不管怎么看,程家亲的事实是定论了。 在察察儿的事情上,二不但不劝程凤台,反而埋怨他纵容察察儿去念书,认为察察儿在学校受了洋人的坏影响,变得人小心大,这么多主意。二对程凤台结本人的事情也很看不上眼,背地里不知道奚落过多少次,骂程凤台没出息,软骨头,可是,这是毕竟男人们的事业呀!宅眷女人,懂得什么男人们的大道理?当家老婆都不手,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倒要管着哥哥不许做这不许做那,像话不像话了?不像话呀!于是对察察儿看管得尤其紧,除了家教和老葛的闺女,一概同学外人都不许见。这样紧张了一个多月,察察儿并没有恢复原来闺阁女儿的娴贞,反而变得更加动,更加怪癖。在程凤台离家的那一天清早,大人孩子都来送他,唯独察察儿没有到。 程凤台心里叹气,转身正要走,察察儿就站在清晨的薄雾里,拦着大门瞅着他,瘦瘦小小的人穿着青的绸衣裙,两手别在身后,像是个有口难言的样子。家人们见此情形,料想察察儿是舍不得哥哥离家,兄妹有贴心话说,说开了也就好了!特意退开一点远,让他们说话去。 程凤台心里一热,上前笑道:“这么早起来,来送哥哥?” 察察儿问:“二哥这是去哪儿?” 程凤台说:“我去见姐夫家的大公子,你还记得吗?那个穿军装马靴的。你要点什么小玩意儿?哥哥给你带回来。” 察察儿说:“哥,你又骗我。”她说:“你是不是去给本人走货?” 这要是自己的孩子,程凤台抱起来就扔给二料理,还能这么多话,这么好脾气?可是察察儿不同,察察儿与他吃过苦,是他的心肝。程凤台住气儿,依然温柔地说:“真不是。我走货都是悄悄的,哪能这么招摇?对不对?不然你看我箱子里带的,都是曹大公子要的书。” 说着,竟然真的要开箱给察察儿看,察察儿眼睛也不瞄一下:“不用了。我不信。” 程凤台动作一停,深一口气,脸上的笑意就减了:“等我回来和你细说,四天,不,三天。” 这一个多月里程凤台也没做出合理的解释,察察儿本不信这三天,程凤台不管她信不信,拎起皮箱越过她就走了。察察儿望着哥哥的背影,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蓄泪水,顷刻就落下来,她哽咽道:“哥!我不能看你犯错!” 程凤台眼圈也红了:“我有没有犯错,时间久了你会知道。” 察察儿在身后凄厉地叫喊,叫他哥哥,叫得那么绝望。程凤台狠下心走出没几步远,就听见身后二四姨太太等人失声惊呼,他一转头,察察儿手里攥着一把小手对着自己,这把小手程凤台认识,象牙雕花的你型,商细也有一把,他们两个开还是他教的呢。 察察儿哭着说:“哥!你回头吧!当汉,没有好下场的!我们一定会赢,他们长不了!你回来!” 程凤台怒道:“把她带回去!不许说话!” 察察儿偏偏要说:“国军在打本人,共军也在打本人!本人胜不过全中国!哥!你信我!你别走!” 二他们就要上前拉走察察儿,程凤台不忍看她,刚一回身,身后爆起响。 二尖叫出来,身子一晃,几乎就要晕过去,被四姨太太搀住了。几个小孩吓得大哭,正是慌做一团,护院只肖几秒钟便挡到程凤台身前,另有人下了察察儿的,打出的子弹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只有那一声震耳聋。 程凤台将皮箱缓缓放在地上,说:“把给她。” 护院呆着没反应。 程凤台大喝道:“把给她!” 护院不敢给,察察儿也不敢接,那一没打着程凤台,却把她的心击碎了,她再也没有勇气了。二淌着眼泪抱着察察儿:“三妹!三妹!你可不能这么对你哥哥!亲兄妹有什么仇!要动啊你!” 察察儿在众人的簇拥与推搡之下回家去,留下一句一句的呼唤剜着程凤台的心。 第122章 一早上闹出这样揪心的事情,程凤台就特别想要见一见商细,商细本也不会安人,见到面,说说话就够了。这个时间还早,商细竟已去了水云楼,赵妈说是戏班来电话叫走的。程凤台怕有什么变故,立刻让老葛转头去了水云楼。戏楼正门未开,大圣与几个小戏子守在后门口,见到程凤台,有点心虚似的支支吾吾拦在那,程凤台今天心气儿不顺,不与他们废话,直接推门进去。 屋里面,雪之丞脸委屈地站在商细跟前垂泪。商细则是背对着门坐,很有派头很淡定,像是一个在给学生训话的班主任。他今天耳朵一定又不好,没有听见程凤台进来的声音。雪之丞向程凤台瞥过一眼,扭头擦了眼泪,他也没有发现,只顾攥着那支蝴蝶钗子和气地说:“我没有怪你,你摊上这么个出身也怪可怜的,那当哥哥的也忒蛮横。照我们这儿的道理,只有给本家存的,哪有扇着弟弟的脸着参战送死的,何况你从小过继给姨父,不该算你们本家的人了。”九条家在本是权倾一时的大贵族,这一次对华发动战争,就有他们家的煽动与支持,开战后自然是全族男丁不分老幼舍生忘死。雪之丞哪舍得为了国家死,九条前脚上战场,他后脚躲到热河的侨民办事处混子。年后,九条战事稍歇,派人扇了雪之丞一顿大嘴巴将他押送回北平坂田部,斥他是逃兵,若有下次,就要毙了。商细顿了顿,继续挑拨离间:“再说句大实话,你们干的并不是保家卫国的光彩事,战死多少人,也只能叫报应。你吃着欧洲人的粮米长大,倒要替本人受报应,生恩不如养恩大,你好好琢磨琢磨。” 雪之丞摇摇头:“不是‘你们’,这里面没有我,我不能参战。”他顾不得程凤台在场,两步跨到一张椅子前坐下抱着头,哽咽道:“姨父听见我参加本法西斯,非常失望,要与我断绝关系。姨母急得病了,我想回法国去看她。” 商细怔怔盯着他:“别说了,我真听不见,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你回去吧!告诉你实话听,前阵子你偷偷来台下听戏,哭得厉害,孩子们眼尖瞧见了告诉我来,我就认出你了。你没脸见我,我也没意思招呼你。本来咱俩也没多深的情,以后就别见了。” 雪之丞哭得气儿,握住商细的手抵着自己额头:“商,非常抱歉,这一切灾祸都是由于我的存在。你是东方不可陨落的戏曲之神,我愿意以生命的代价恢复你的听力!” 程凤台看到这里,一阵皮疙瘩,这小子演话剧呢在这!得亏商细听不见!雪之丞说得动,竟去痛吻商细的手指,这里面当然不含有任何绮念的成分,纯粹是西洋人的做派。商细扮妆后,倒是被洋鬼子当做女孩子行过几次吻手礼,每一回都是受惊和羞愤,此时哎呀一声站起来,手指使劲蹭着长衫,企图抹掉那份触,愤然道:“你给我放正经的!不让你说话你就啃我呀?!” 程凤台看不下去了,上前薅住雪之丞的领子拖起来,拿蝶钗往他怀里一,斥道:“出去!” 雪之丞按住口的蝶钗,红眼睛红鼻子的茫然地望着商细。程凤台懒得与他废话,高声向门外嚷嚷:“你们吃闲饭的?现在是什么时候,还敢让你们班主和本人打道?” 大圣带着孩子们连忙进来把雪之丞轰了走,杨宝梨听了半天壁脚,已经看穿雪之丞的为人,便要甩几句闲话欺负欺负本人:“这位先生,您快走吧!我来水云楼好些年也没见过您的尊面,咱们唱戏唱得好好的,怎么你一脸,就给班主带来这么大的祸?百八十口的饭碗全得砸在您手里!我要是您啊,我不好意思上这儿哭,我回家蒙着被子哭!”杨宝梨说着,做出一个撵狗的手势:“走吧走吧!别再来了!啊!来了两回就要耳朵,再来就该要命了!” 雪之丞几时受过这番奚落,臊得脸通红,一步一跌捧着蝶钗走了。 大圣给程凤台倒茶,堆笑解释说:“一清早的这小子堵着门号丧呢!说啥也不走,听不懂人话!那几个伶俐的都不在,想着请班主拿主意,赶巧班主耳朵不利索,一接电话也不问究竟,就来了……” 程凤台不动茶杯,皱眉看一眼手表道:“我这几天出趟门,你们看紧着商老板!”他手指一点大门:“这种事情绝不能再有!不但本人要严防,那些不三不四的什么贝勒,不许进后台!得后台比市集还!” 大圣心想这样急赤白脸的看管着爷们,叫您一声班主夫人可真没叫错!面上点头哈的应承了:“再来我都都给一子打出去!”雪之丞一搅合,程凤台也没时间和商细多说,大声道:“我走了!过两天回来!” 商细眼睛盯着程凤台的嘴,读懂了他的话,一点头:“等会儿,我有话和你说。”一边向大圣一挥手,大圣带着孩子们很识趣的出去了,在门外议论说:“二爷今天怎么了,这么大气!” 程凤台走向商细,还差两步,商细拽着他领带牵过来:“早点回来,你回来我唱小凤仙给你听!”说完,照着程凤台嘴巴腮帮子嘬了响亮的两口,然后也朝他一挥手:“行了!去吧!”自己坐那专心调制粉墨。程凤台摸摸脸,出一点笑。 大圣他们就看见程凤台郁着脸来,缓和着脸走,打趣道:“瞧瞧!这是吃了咱班主的好药了!” 程凤台看出来商细是比前些年有长进不少,本来嘛,这个年纪的青年,一年比一年像个人样,商细在场面上混的,见识多,眼界宽,更加行千里。过去为了姜老爷子当众申斥,商细如何的辗转反侧寝食难安,甚至要避走他乡散心。如今面对耳疾这个无解之题,比当初丢了面子不知严重多少倍,哭过闹过心灰意冷过,时久些,竟像是逐渐自释了,并没有一味消沉下去,听不见的时候给孩子们说说戏,摆摆头面颜料,也自得其乐,他是沾上点戏就能活的一条鱼。 程凤台和两个大伙计以及腊月红在路口汇合了一同出城。腊月红短衣长,两手空空,特意剃光了头发,比唱戏的时候神多了。坐进车里,程凤台问:“一点贴身的物件都没有?” 腊月红不好意思:“我不用,反正兵营里发四季衣裳。” 程凤台点点头:“后来班的钱从哪儿来的?” 腊月红低声道:“找我师姐凑上的。” 为着腊月红辞戏,商细没少发脾气,合条件的副官也不只有这一个,程凤台不愿触霉头,袖手旁观一点忙都没有帮腊月红,由他自寻生路。今天看见他寒酸,本想帮衬他两个体己钱,听到这句答话,扭头看一眼这孩子,很觉得意外。薛千山再有钱,落到十姨太手里的就有限了,水云楼的违约金不是一笔小数目,这一挖,二月红的积蓄全被挖空不算,大概还要借贷典当一些才能凑齐。腊月红待他师姐情深义重是真,关键时候,舍得朝他师姐下手也是真,是个厉害人。 车子行走半,程凤台身上有坂田的路证,走大路走得不慌不忙,见到村庄便想停下喝水吃饭歇戏一阵。一名大伙计说:“二爷略等等,我先去看看。”大伙计很快返回,神僵硬地说:“村里没有人了,往前走吧。”这样路过了三四个村落,居然无一可驻足的。腊月红不知这些村子里发生了什么,好好的怎么就没人了呢?没人就没人吧,借灶头烧点热水总行吧?临近黄昏,前头又出现一个村子,低矮的墙,依稀可见灰黑的屋顶。程凤台说:“停车,我走两步撒个!” 两名大伙计只得依着他,下了车,本也不用探问人迹了,小村子近看全是被火烧过的残颓,围墙哪是低矮,原来是塌了,屋顶也是泥砖被烟火熏黑的。村子边田地长杂草,开着一朵朵很香的白花,程凤台背转身子木然地朝田埂里撒,心想:人都杀光了。中国人快要给杀光了。 腊月红从小在戏班里长大,只在几个大城市周旋,这方面缺乏见识,趁人不注意,往墙内探头探脑的。这一看,失声尖叫出来,一股跌到地上,手指着墙内脸上刷白。墙内扑落落惊飞一群乌鸦,乌鸦仗着势众,并不飞远,停在村头的老树上胖而凶狠地盯着人。 程凤台走过去垂眼一看,退开两步一叹气,让伙计们搬来稻草与木板将尸骨掩盖了,自己靠在汽车边上等。远处是融融的夕,周遭草木茂盛,鸦雀丛飞,村庄已成鬼冢,这一路行来,偌大河山仿佛只剩下他们这几个活人。 程凤台一行人第二天中午到达曹贵修的驻地。曹贵修会享受,挨着镇子扎了营,自己带着部下住在镇长的宅子里。程凤台赶了一天一夜的路,路上万径人踪灭,再见到这些热腾腾的丘八人气,心里还怪亲热的,与曹贵修寒暄过后,吃茶谈话。曹贵修一本一本翻看程凤台带来的书,这些书籍得来不易,有的书皮都没有了,有的是大学生们的手抄笔记,英文写得含糊,曹贵修当时就研究起来,看过五六页书,他一抬头:“我副官呢?” 程凤台道:“路上受了点惊,快把肠子都吐出来了。我让他擦洗擦洗换身衣裳,这就来。” 曹贵修不怀好意地笑道:“这一路上风景不错吧?” 程凤台没明白。曹贵修低下头吃吃一笑,念了两句诗:“国破山河在,城草木深,是不是啊小娘舅?” 程凤台微微一笑,像是在看一个淘气的孩子,不接他这茬。说话间,腊月红就到了,穿着一身半旧的带褶皱的军装,除了气不大好,仍是个神的小伙子。曹贵修朝他看了看,当年他们在孙主任的堂会上过一次手,但由于腊月红画着戏妆,曹贵修现在已经完全不认识他了:“水云楼的?商家会吗?” 腊月红说:“会前九路。” 镇长宅子里哪有像样的兵器,最后副官找来门栓子,曹贵修发出命令:“练练。” 门栓子又沉又短,实在不趁手,腊月红吐了一路身上软,练过一遍,自己也觉得不大好。 曹贵修对程凤台说:“不如商老板。”程凤台笑笑:“这就算拔尖的了。”曹贵修道:“商老板要来我这,我直接给他个营长干干。”程凤台不能想象商细做唱戏之外的事情,笑道:“商老板,放你这一个礼拜,他一张嘴能把你粮库吃空了!”曹贵修见过商细少年时在曹公馆大吃大喝的样子,会心地笑起来,转脸又问腊月红:“那个《空城计》和《定军山》,会唱吧?” 腊月红本门是武生,唱老生恐怕见短。但是听曹贵修点的这两出,腊月红就知道他是个听热闹的,对戏必不,糊得过,扯嗓子唱来,倒也没出纰漏。曹贵修果然听得直点头,腊月红不出一点喜。程凤台眼看事情能落定了,笑道:“本来这孩子见了尸首就吐个没完,我还怕他不入你的眼。” 曹贵修道:“这不算病,见多了就好了。不过呢,我这现在改了规矩了,非得经过一项考试才能留下。”他看向腊月红:“识字儿吗?” 腊月红说:“认得自己名字。” 曹贵修唤来副官:“带下去教他认字,到明天认十个,就留下。”吩咐完毕,舅甥两个开席吃饭,席间谈谈家务,喝了点酒,片字不提关于留仙与九条的事情,只说下午带程凤台去兵营里看看,程凤台见他沉得住气,当然也是客随主便。饭后出门,曹贵修说道:“小娘舅坐多了汽车,我们骑会儿马。”程凤台上马刚坐稳,冷不防从马股后头蹿出来一个小老太太,高马惊得尥蹶子,程凤台费力稳着马头。旁边曹贵修尚未看清来人,手上反应比人快,已刷地拔出,老太太认准了穿军装的,一把拽着曹贵修的皮带跪下去,口里不停地念叨:“长官行行好!放了我的儿吧!他还小啊!还没娶媳妇呢!” 曹贵修松了口气,一手着,一手扶正帽子,眼睛朝副官一横。副官一身冷汗。曹贵修虽谈不上民如子,倒也没有一般军阀的臭病,拿下城镇之后从不设障设,谁也没堤防一个老太太会作。副官上前把老太太拖开几步,老太太不肯起来,趴在地上直磕头:“长官放了我儿子!放了我儿子!” 待副官问清了姓名,与曹贵修耳语几句。曹贵修把掖回皮带里:“大娘!你儿子犯事了!还不了你!”老太太一听,涕泪横,当场又要朝曹贵修扑过去,要教他赔儿子。曹贵修弯道:“你那孬小子德行太次,没有就没有了!你看我比他强不强?”曹贵修站直了说:“我把自己赔给你得了!正好我也没有妈,咱们老少凑个娘儿俩!”说罢,居然真的一跺脚后跟,英姿飒地向老太太行了个军礼:“娘!请起吧!”老太太瞅着他忘了哭,被吓着了。曹贵修手执马鞭,四下一指:“你们把我娘好好送回去!不许伤着老人家!”副官手下蜂拥而上,曹贵修身走了。 一行人穿过镇子的市集往外走,发现这里人虽也不多,店面全数开张,街上有妇孺行走,竟有点欣欣向荣的意思,对比来路凄荒,才知安居乐业的可贵。人们见曹贵修招摇过市的,也不知躲避,也不朝他注目,各自自行其是。镇子外的兵营也与寻常兵营迥异,曹司令的营地程凤台是去过的,什么样儿不提也罢,见过羊圈牛圈猪圈的,兵营就是“人圈”,反正一刻也不想多待。然而曹贵修的营地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没有臭气也没有吵闹,士兵们或是洗衣裳或是踢球,还有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拿铅笔描字的,一律皮肤洁净,军容整肃,真像是一群学生在营。见是曹贵修,士兵们就要列队敬礼。曹贵修道:“忙你们的!我就来转转!”便向程凤台笑道:“我这儿怎么样?” 程凤台这样的文明绅士,当然十分欣赏大公子的治下:“好!兵强马壮还是其次的,就这神面貌,和别的部队不一样!” 曹贵修跳下马:“不一样就对了!死就死在和他们一样!”他带着程凤台走走看看,介绍自己的带兵思路,队伍规模,程凤台看出来了,这是在招他投钱呢!曹贵修随后果然说:“小娘舅看着,我这儿除了人少些,不比曹司令本部差吧?”程凤台道:“差不了,虎父无犬子!”曹贵修笑笑,不乐意听这恭维:“只要有钱,人马不是问题。曹司令老了,带兵的路子也老,又不是嫡系,擎等着给上面当炮灰。”程凤台说:“老不老的我不知道,当炮灰倒不一定。姐夫这不还没拿定主意吗?”话里充着刺探的含义。这对父子,当爹的股还没摆定位置,一面在国民政府宣誓,一面许给本人期望;当儿子的诡计多端,一面拿着他爹的兵,一面空口抗。别看平时爷俩水货难容的,关键时刻,还真是他娘的一个窝里的!程凤台算是上了曹贵修的贼船,背定了汉的名声,曹贵修要不给他渡到对岸去,他还得尽快另作打算。 曹贵修道:“按曹司令的办事作风,不到最后一刻,鬼都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他打不打定主意无所谓,我打定主意不就得了?” 程凤台望着曹贵修,微笑不语。 曹贵修侧着脑袋打量说:“不信我凭空白话?”他一拍大腿,带头走出营帐:“来,给小娘舅看个好的。” 曹贵修带他走到营地后面一个茂密的小树林里,越走越听咆哮喧哗,程凤台心想这别是在树林子里养狗熊呢?到地方才看见一群当兵的围着几个光膀汉子在那玩摔角,几个汉子中有一方穿着曹部的军,另一方是什么来历,看不出来。 曹贵修看他们都有打破头的,便问:“怎么样?谁赢了?” 一个小兵道:“都是我们赢了!就小钱一个人输了!洗一个月袜子吧!”那个叫小钱的鼻子,没脸抬头。 程凤台皱眉笑道:“多谢大公子好意,我可不看打架。”转身要走,场中的汉子输得急了,忽然暴喝一声骂娘的话,程凤台听见,脸就变了。 曹贵修得意的朝汉子们一瞥:“都是新募的兵,没上过战场,听说本人凶,发憷呢!这不扯淡吗!一样种田的大小伙子,又矮又瘦的,能有多凶?” 因为人多,因为心定,士兵们轮番上场,赤手空拳将本兵干翻,最终大获全胜,原先的恐惧一点也没有了,还兴头未尽的想要动手打两拳。曹贵修发话说:“好了,别没完没了的,给个痛快!” 听到要处决这几个本人,新兵们都退缩了,打人和杀人,不是一回事。副官闻言掏出手,上了膛递给士兵们,没有人敢接。曹贵修又说:“省点子弹!”副官立刻收了,拔出一把雪亮匕首递过来,依然没有人敢接,这用和用刀,更不是一回事了! 几个本人反剪了手,毫无挣扎余地的跪着引颈受戮。副官上前示范,割了其中一个的喉咙,死尸倒地,无声无息。副官把刀进那个小钱手里,小钱抖手抖脚地比划了半天,本人目光可怖直盯牢他,眼中血丝尽爆,好比厉鬼,小钱哭哭啼啼不敢下手。可怜这些少年人,在家顶多是杀过鸭,连猪都杀不动的,越想越怕,而怕这个东西,和哈欠一样也会过人,眼看一个过给一个,一个比一个抖得厉害,就要把之前摔角的胜利抹煞了。 曹贵修拔出手朝小钱脚底下开了一,怒道:“快!” 小钱抹一把鼻涕眼泪,闭起眼睛慌张地用刀一抹,抹得不是地方,割破了血管,得几个士兵子都脏了,但是他们也没有受惊后退。只要开过头,后面的就好办,匕首在士兵们手中传递,六个本兵被依次处决。最后一个本兵心理崩溃,嘴中滔滔说着本话,虽然听不懂,知道是求饶,脑门子磕在地上嚎啕痛哭,哭得瘆人,士兵们不再害怕,只是听着那哭声犯犹豫。 曹贵修笑道:“他在求当俘虏呢!和我提内瓦公约。”他高声问士兵们说:“知道内瓦公约吗?”士兵们一齐摇头。曹贵修盯着本兵的眼睛:“不用知道!那就是个!”本兵受到曹贵修的冷酷,怕得大喊大叫,谁说本人不怕死,事到临头,没有不怕的,怕到后来溺一滩,不堪入目。曹贵修看不起这种孬兵,吼出一句带棱带角的本话,那个本兵听的一呆,慢慢坐正仰起了头,不再痛哭挣扎。 程凤台看够了,一言不发转身就走。曹贵修招呼一声:“尸首身上扒干净,别了底细!”他追上几步程凤台,程凤台脸上绷得很紧。曹贵修笑道:“小娘舅是吃过本人的亏的,还不忍心啊?” 程凤台凝眉看他一眼,白手绢按着嘴角没说话,血腥气闻多了,冲鼻子也想吐。曹贵修道:“这事不赖我,留着战俘和军涉起来,曹司令难做人,不如大家干净。” 程凤台说:“大公子究竟要我做什么?钱的事,好说。” “我要什么不是早说了吗?”曹贵修道:“我要九条的命。” 重回营帐里,曹贵修屏退左右,命人远远把守着帐子,秘密取出一张透明油纸上画的结构图,一支铅笔,朝程凤台恭而敬之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纸上的结构图程凤台瞄上一眼就认出来,他明白他的意思,方才那出不仅是给新兵练胆,同时也是向程凤台表态,表明他抗的决心。程凤台坐到桌边定一定心,手中悬笔未落,这一年来的很多事情涌上心头,一幕幕的刺心,商细的血,察察儿的,程美心紧攥的白手套,破碎的琉璃花瓶,最后都化为夕下那几声鸦啼。 程凤台说:“我的身家都在这里了。” 曹贵修目光灼灼:“多的话涉及战略机密,我不能告诉小娘舅,我只能保证小娘舅这一笔落下来,于国于民功德无量。” 程凤台嗤笑道:“快拉倒吧!于国于民……我能保住全家老小就要烧香了!” 曹贵修认真说:“到那时曹司令一定与我决裂,你坐稳你的曹家小舅子,坂田不敢闹你。” 坂田敢不敢的不好说,本人在中国本不讲理。但是与其被坂田要挟着当汉,落个一辈子的不堪回首,不如就此赌一赌,届时留仙打仗打塌了,程凤台还要怪九条断了他的财路呢!曹贵修和曹司令心不齐,反骨早现端倪,父子成仇的干系,大概找不到娘舅身上。程凤台拿起铅笔郑重地做标记,沉声说:“英雄难当,狗熊更难当。我惜命贪财不假,可要我替本人的上膛,还真做不出来。” 曹贵修眼睛盯着图纸,笑道:“小娘舅能屈能伸,扛得住大事,是真英雄。” 程凤台不到五分钟标记完图纸,曹贵修登时就要来取。程凤台按在纸上不放,二人四目相对,脸上少有的肃然。程凤台道:“打仗的事我不懂,你不说,我也不问。要真能一举拿下九条的小命,坂田失了靠山,我还能有活路。要是九条活着回来了,再对我起了疑心,偷不成蚀把米……”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