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领路的嬷嬷回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您只管看病,说明了症候就好,其他的还是不要多管。” 大夫凛然,忙低头恭敬地回答:“是是是,我知道啦。” 拾级而上,进了院中,从青石甬道往前,才进中厅,就嗅到一股异香扑鼻,虽然有许多侍女丫鬟们在侧,屋却一点声响也不闻。 这位大夫也算是小有名气,亦步亦趋入内,却见里头贵妃榻上躺着一人,探出一只藕臂,丝帕遮着手腕,有丫头送了个锦墩在旁边。 大夫上前坐了,举手诊脉,只听了片刻,脸便一动,忙又换了个姿势,仔细又诊了一会儿,大夫松手,喜上眉梢之状,向着那嬷嬷拱手道:“恭喜,恭……” 这第二声“恭喜”还没说出来,就被里头一声咳嗽打断了。 嬷嬷也是脸的肃然,并没有任何的“喜”可叫人去“恭”一样。 大夫不愧是见多识广,立刻识趣地把话咽回肚子里。嬷嬷则道:“请随我借一步说话。” 两人来到外间,嬷嬷低低地同大夫耳语了一番,大夫则恭谨地连连点头。 正在商议之时,外间有人禀道:“老太太来了。” 紧接着,一个不合时宜的老嗓音响起,道:“听说请了大夫在这里?” 那嬷嬷眼神一利,向着大夫使了个眼,大夫心领神会地低语:“您放心,我对谁也不会的。” 此刻,郦老太太扶着一个小丫头的手,伛偻着身子走了进来,一抬头看见果然大夫在场,便先发制人地说道:“我近来咳嗽,怎不叫这大夫去给我看一看?难道我还比不上那臭丫头的排场大么?” 里头,本已经有贴身侍女将帘子掀起来,里头,桓素舸正微微坐起来,本闭眸沉思,听到这般聒噪,便睁开眼睛,对身旁嬷嬷一摆手。 里间的嬷嬷就转了出来,道:“既然这样,就请这位大夫再随我走一趟,给我们老太太看看。” 郦老太太没看见儿媳出来接自己,觉着自己的排场的确受到了影响,又当着大夫的面儿,故意拿捏问:“素舸呢?” 嬷嬷见她不走,便道:“夫人正有些困倦,才睡下了。” 郦老太悻悻地念道:“婆婆来看,儿媳妇居然大喇喇地睡着……成何体统……” 两名嬷嬷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中的怒意跟不屑。 其中一个便含笑道:“您老人家中气十足,进门来更是半声咳嗽也没有,想必是已经好了,既然如此,就不必让大夫久留了。大夫请。” 老大夫急应了声,跟着迈步往外。郦老太忙道:“谁说的,我还要大夫仔细给我看看呢……回来!” 那嬷嬷只当没听见,老大夫虽然是第一次来,却也清楚的明白这家里到底该听谁的,早也脚底抹油飞快地跟着出门去了。 郦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反了,越叫越走,这样不把我放在眼里,素舸,素舸……你该管管你手底下的人了!” 郦老太边说边往里闯,其他的两位嬷嬷把她拦住:“老太太,夫人睡着了,您别高声大气的,留神惊吓了她。” 郦老太发怔道:“她不出来见我,反还怪我吓到她?叫她出来,我问问是什么道理!” 两个嬷嬷见她不知进退,越发皱眉,正琢磨要不要把她撵出去。里头传来桓素舸的声音,道:“先扶老太太回去,再派个人去工部,把老爷请回来。” 郦老太闻听,忙叫道:“去叫雪松干什么?” 桓素舸道:“我今儿身上不好,让老爷回来,替我向您赔礼。” 郦老太虽然并不惧怕儿子,且想在媳妇面前施展一下威风,但一想到还要特意把雪松从工部叫回来……传出去的话只怕对郦家不好。 于是她只好见风使舵道:“不用特意去请了,我也没什么事,也没有怪你……” 桓素舸没有再出声,门口的嬷嬷半是冷峭地道:“既然您不怪,天下太平自然最好,那您请快回,我们姑娘身上不好的时候最不喜人高声吵扰,她每天为了这个家劳的已够辛苦的,您老人家就别再叫她心烦了。” 郦老太碰了一鼻子灰,愤愤不平地转过身出了门。 *** 晚上雪松回来,去拜见母亲的时候,不免听说白天请大夫的事,顺便又听了很多郦老太太单方面的愤怒指控。 雪松对母亲的话从来都是三分信七分醒的,他回来卧房,先问桓素舸身子有没有妨碍,桓素舸道:“我没事儿,是给锦宜请的。” 雪松又问锦宜怎么了,桓素舸道:“身子没什么,不过这孩子说自个儿心神不宁的,想去庙里拜拜,我已经答应了。” 雪松倒也不在意这个,只又为了郦老太的举止道歉,说她吵到了桓素舸,叫她不要在意。 桓素舸道:“老太太来的时候,我正因为天热而犯恼,所做也有些欠考量。” 雪松见她的脸果然不大好,神情也好像比平显得憔悴,十分怜惜,便忙安抚:“不怪你,才为我办了生,还又有端午的礼,锦宜的生跟及笄礼,唉……想想真是辛苦了夫人了。” 桓素舸微笑,才要说话,脸一变,手拢在嘴边。雪松忙扶着:“怎么了?” 桓素舸垂下眼皮,片刻才说道:“天热,喝了几口粥,一直犯恶呢。不打紧。” 当夜,桓素舸说身上不好,怕影响到雪松休息,竟打发雪松去书房里睡了一晚上。 *** 次早上,沈娘准备了出城上香之物,等锦宜去拜过夫人后,带了个小丫头,乘车出门。 路上,沈娘忍不住问道:“姑娘,从小儿到大我就没看见过您有虔心拜佛的时候……是不是,跟近来总是做噩梦有关?” 锦宜托着腮发呆,不肯回答她。沈娘道:“唉,姑娘真是越来越像是大姑娘了,以前有心事都会跟我说,现在就不一样啦。” 同车的还有一个丫头蓉儿,却是桓素舸来到府里后指派过来的。 锦宜努努嘴:“娘,我没有心事,我就是做那些……七八糟的梦。” 沈娘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必然是为了择婿的事情在担心呢……今儿就到菩萨面前,求菩萨给你一个世间最好最能耐的夫君!” 连蓉儿也忍不住笑道:“就是呢,小姐,这有什么可怕羞的。” 锦宜翻了个白眼,索不去分辩。 自从林清佳定亲后,似乎每个人都在关心自己的终身大事,郦府里,除了一个郦老太太不管这件事,只怕从上到下都在为了锦宜的归宿心。 只有锦宜自己知道,反正……又不是那个人了,所以不管最后选的是哪一个,也只是一个“不过如此”而已。 可很快锦宜就会明白,她的想法实在是太天真了。 慈恩寺很快就到了,来喜来福两个小厮忙前忙后地开始搬东西,沈娘跟蓉儿陪着锦宜下车。 远远地打量慈恩寺,却见在山门边上立着一堆人,不知在做什么。 来喜来福两人挑着东西先走过去查看端倪,瞧着像是些来上香的人,被人拦住了,隐隐约约听到其中有人喝道:“都不许在这里啰嗦,今儿睿王妃要到慈恩寺上香,这寺庙已经封住了,任何人都不许进入。” 围着的香客们一听是王妃将临,吓得大半退散了回来。 锦宜跟沈娘等走的慢,那边来喜听见这话,把担子放下,飞快跑回来禀报,锦宜听说王妃把寺庙占住了,瞬间有些心凉,呆立无语。 沈娘知道她出来一趟不容易,何况这佛心十几年才动了一次,哪里有过山门而不入的道理,便安抚道:“虽然说王妃会来,但我想这王妃未必会在庙里呆上一整天,不如咱们在这里等等,等王妃拜完了走了,咱们再进去,井水不犯河水的不就成了?” 锦宜也觉着这样回去实在扫兴,便觉着娘的提议不错。小丫头蓉儿却不以为意地说道:“姑娘怕什么?让来喜去告诉那些守门的人,说郦府大小姐要上香,他们必然不敢拦。” 锦宜跟沈娘两人谨小慎微地过了十多年,听蓉儿这样嚣张,不由都笑起来,蓉儿见她们不信,一时上了心气儿,嘟着嘴道:“姑娘您别笑,我说的是真的呀!就算是睿王妃又怎么样?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们不给郦家面子,还能不看在辅国的面上?” 锦宜听她声高,才要让她收敛些,不妨正有两人从身侧跑过来,把蓉儿的话听个正着。 锦宜一看那人打扮,心头突地一跳,有不祥的觉。 这人虽看着是个奴仆打扮,但也不是寻常府邸的仆人,一身锦袍间挂着牌,显然王府之人。 两人对视一眼,竟不再往前,其中一人走过来,向着锦宜行了个礼:“请问这位姑娘是……” 锦宜暗暗叫苦,蓉儿却道:“我们是郦府的,这位是我们大小姐。” “可是……工部郦郎中家的大小姐?” “当然,这长安城里还有第二个郦府吗?” “失敬失敬!”两人听罢,忙又行礼,其中一个却回身,重往回而去。 这会儿前方那些守住山门的兵丁中,有一名小统领打扮之人跑步下来:“王妃到了吗?” 那王府长随道:“王妃就到了,但……再等等。” 统领一怔:“怎么了?都已经布置妥当。” 长随看了锦宜一眼,把统领往后一拉,转头低语。 锦宜觉着这排场有些不对,很担心另生是非,便回头对沈娘说:“咱们不等了,还是走吧,改天再来。” 沈娘也正在小声地责怪蓉儿多嘴,三个人正要转身走开,却见那方才离开的王府侍从气地去而复返。 他急急转到锦宜跟前,躬身行礼道:“请郦姑娘留步,我们王妃听说姑娘想要进寺上香,特意吩咐小人转告:佛度有缘之人,必会知晓姑娘诚心,王妃也愿意成人之美,请姑娘不必迟疑,入寺祈愿就是了。” 锦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王妃……不是要来上香的么?” 随从跑的头大汗,却面笑容地回答:“我们王妃说了,她改再来便是。如今王妃已经启程回府,姑娘请。”说着又回头吩咐那侍卫:“王妃有命,让刘统领仍驻留在此行护卫之职,不可让郦姑娘等受到任何惊吓。” 刘统领也忙躬身领命。 锦宜跟沈娘都瞠目结舌,连蓉儿也大为意外。 ——今就算是桓素舸在此,以睿王跟桓玹的情,王妃或许会同桓素舸一块儿进寺上香,这也是蓉儿之前设想的:报了郦家的名号,也许就不至于被挡在寺外了。 可……竟做到让睿王妃中途退回这种地步,这个……莫说是桓素舸,就算是桓老夫人在此,只怕也不能够。 她郦锦宜又何德何能? 第36章 有情有义皇帝赐婚 睿王妃竟然主动退让, 把整个慈恩寺让给了锦宜,这实在是旷古未有的奇闻。 围观众人的脸上挂了震惊愕然,不知道眼前这位年纪轻轻的姑娘是什么了不得的来头,有人开始猜也许是某位公主,甚至也许是……里的哪位得宠的妃子, 所以才会产生让睿王妃也恭敬避让的奇效。 有句话叫做“当局者,旁观者清”, 但现在连旁观者都大惑不解, 作为当局者的锦宜就更加糊涂了。 她本来想推辞离开, 可现在要走的话, 却像是辜负了睿王妃的一片美意, 又恐怕被人理解为不识抬举。 *** 王府安排的那些卫士们,分列两队,依旧忠心耿耿地守在门口, 铠甲鲜明,兵器森然。 锦宜从小到大没见过这种阵仗, 沈娘更是变了脸, 不知道现在该立刻溜走, 还是勇往直前。 连蓉儿都没了方才的张扬, 有些不自在起来。 远远地,那些没有荣幸进寺庙的香客们,用瞻仰的目光打量着这位莫测高深的姑娘, 一边暗暗猜测她的身份。 锦宜无奈, 她叹了口气, 心想:“算了,既来之,则安之。” 退无可退,反而定了心,拉了拉娘道:“咱们进去吧。” 沈娘抬头,却见锦宜神情淡然笃定,并没有任何小姑娘家遇事不知所措的慌张,反而隐隐地透出了……类似见惯了大场面所以浑然不惊,泰然处之的沉静气质。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