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鹤没立刻吭声,半晌低声说了句:“还真是传说中的‘神坛猛兽’。” 司术台的修罗间建在地下,周鹤靠近时大门的铁链哗啦一声自行缩回,刻着刑天绘像的石门一左一右缓缓打开。 一股砭人的霜寒立刻从敞开的石门隙中出。 侍立在石门左右的守备向周鹤行了礼,而后抖开一件早已备好的黑貂大氅替长老披上,但周鹤抬了抬戴着指套的手,示意不必了。径自走了进去。 修罗间是一方约摸五丈宽长的寒室,由于大多试炼都需要在寒冷的场所进行,所以修罗间的内壁是用昆仑万年冰斫砌,四壁天顶脚底都是冰面,乍一看就好像进入了神话传闻中的镜一般。 顾茫在修罗间的中央,正闭着眼睛打坐。 周鹤走过去,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男人——他当任长老以来接触过不少试炼体,大多数人别说进入修罗间了,押进司术台大门的时候就已经吓得浑身筛糠滚。而像顾茫这样没事人一般的,他还真是见所未见。 这人是傻的彻底了,所以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将会面对什么吗?还是燎国的黑魔融淬赋予了这具体凡胎什么能力,譬如不畏疼痛,不惧生死……凡此种种。那剖析起来该多有趣。 周鹤愈发有些心澎湃,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嘴,修长的手指按在了间的“猎鹰”上。 或许是因为这个人的身份也好,反应也罢,都太特殊,所以一向习惯把试炼体当做牲畜来看的周长老居然生平第一次——对于剖析的对象产生了一点好奇。他不住思考,顾茫此时在想什么? 而顾茫简直就像窥见了他内心的发问似的,缓缓睁开眼睛,湛蓝的眸子望向他。吐出一个字来。 “冷。” 冷? 就只有这一个念头吗? 周鹤盯着那双透蓝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攫得一些更刺的情绪。 但是没有。 怎么可能会有。只要顾茫不想,周鹤怎么能够发现他一星半点的真实情绪——顾茫是什么人啊。 君上钦定的卧底。 潜伏在燎国长达八年的密探。背负着无数误会、指摘、谩骂、人命、自责,还能咬着牙坚持着一条路走到黑的顾帅。 当年他投敌燎国,对方初时不敢信任,亦是百般试炼、施尽毒法,这都不能从他嘴里撬出一句秘密,周鹤又怎么可能做到。 “没关系。”周鹤道,“你一会儿就不会在意这种冷了。” 他说罢,抬起手,指节屈了一下,与他配合试炼的随扈们看着命令进入了修罗间。周鹤道:“开始吧。” 顾茫抬起眼睫,透过浓密的长睫,看着那一个个月白长衫的司术台修士阵列排开。那些人手上都拖着一只木托盘,里头放着匕首、蛊虫、法器、还有伤药。匕首是用来割开血的,蛊虫和法器是用来进行黑魔试炼的,伤药倒是金贵的很,上品天香续命,在危急时可以吊住他一口气。 离他最近的那个修士托盘里放着一卷雪白的绷带,顾茫知道那不是用来包扎的,是用来垫住他的牙齿,以防他咬舌自尽。 顾茫闭了闭眼睛。 在他现有的记忆里,这是他生平第二次见识如此阵仗。 第一次是在燎国——对,尽管时空镜没有归还他所有叛国之后的记忆,但或许是因为太痛苦了,这一段却是例外—— 那时候他将陆展星的头颅在唤魂渊之畔埋葬,然后他按照和君上的商议,佯作被到了绝路负气而反,投敌燎国。 燎国的大殿铺着金红的砖石,整个厅堂犹如烈火烧灼,殿文武俱如妖魔鬼怪,各有各的诡谲之处。年轻的君王戴着冕旒坐在高高的王座上,他才不过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本镇不住他座下的这些舞群魔,真正做主的是君王身边立着的那个戴着黄金覆面的男人。 燎国的国师。 顾茫记得当时自己单膝跪地,俯首献上自己的投名状——一卷重华近百年来的秘法创立玉简。 虽然已和君上商量,剥去了最重要的几大法术,但这卷轴仍可谓是最重要的重华邦国机密之一。燎国群臣一看到这玉简所有人的眼睛都是发亮的,就连燎君也情不自地抻长了脖子,面喜,亟翻看。 唯有国师一人,透过那张眉眼弯弯的黄金假面轻笑出声来:“顾帅,献礼先可不议,不如先来谈一谈你为何要叛重华罢。” 顾茫便将凤鸣山之败后的遭遇义愤填膺地与燎国诸君陈说,说到义兄被斩首处,竟是声泪俱下,几番哽咽。 其实在他投奔燎国之前,燎国就已经有不少人都得到了风声,他们都已听说了顾茫在凤鸣山兵败之后受到的种种遭遇。此时亲眼所见,加上这样一份窃国玉简,一时间对他的怀疑都削弱了不少。 顾茫最后道:“花国主当年之,我亦尽数体尝,与其继续留在重华受人欺辱,不如与花国主做一般抉择,叛出重华。” 花破暗乃是燎国的开国之君,在场又有谁不知道花破暗与顾茫的相似之处? 燎君登时就有些被说服了,嗓音微微发着抖,里头有按捺不住的动:“卿、卿既有如此觉悟,那……” 话说一般,忽觉自己越矩,不由蓦地住嘴,悄眼看向身旁的国师,却对上国师笑眯眯的眸眼。燎君的冷汗瞬时透了重衫,喉头咽,忙开口道:“那那那皆听国师意见!” 国师这才眯着眼睛,笑地笼着宽袖转过头,对大殿上跪着的顾茫道:“顾将军神坛猛兽的威名,在下是如雷贯耳。猛兽归降自然是天佑我大燎国祚,大喜一桩。只不过……” 声音渐渐轻弱下来,国师倏地睁开眯着的笑眼,一双细长眸子隔着黄金假面的挖孔睨向顾茫,里头迸溅着寒光。 “只不过,顾帅啊。”国师道,“你知道花国主叛出重华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 “……” 顾茫被那双幽寒狭长的眼睛盯着,竟生出种被毒蛇啮咬的痛来。只见得那国师微笑着,黑眼睛底下却全无笑意—— “花国主可是找了几个自己的贴身死侍,让他们把他绑起来,花了三天三夜,将他一身重华的法咒与尽数剖开驱散……又在腔血管内注入了黑魔之息。以示他这一生,与重华也好、与他的‘恩师’沉棠也罢,就此恩断义绝。” 他每说一个字,眼里的凶光与残酷就多上一分。 到了最后,那张黄金假面都像是要被他那昭彰的恶给熔穿了,几乎能看到假面后头那张穷凶极恶的脸。 国师森森然微笑道:“顾帅,你既愿跟随花国主的脚步,那么该献上的投名状到底是什么——你应该很清楚吧?” …… 最后,顾茫被押解到了燎国的淬魂室。 那是与重华司术台非常相似的地方,也是一模一样的玄冰寒室,一模一样的月白长衫,甚至连装载法器蛊虫匕首纱布的托盘都如出一辙。 审讯与重淬同时进行,持续了三天三夜。 这三天三夜中,他的后背皮沿着脊柱被整个划开,吃灵力的蛊虫被放进伤口深处,千万傀儡线沿着肌血管扩散,将施展重华法咒的灵经络一一挑断,错,将他的肺腑搅得天翻地覆一塌糊涂。 而那个国师,始终坐在淬魂室的玫瑰紫檀椅上,翘着腿,双手叠于膝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在他痛苦,在他哀嚎,在他生不如死口角涎血模糊肝肠寸断之际,温柔地询问他:“顾帅。你后不后悔?” “从白到黑,从黑到白,都是一样的不容易,你可要想清楚了,一旦你身上注了黑魔灵……九州二十七国,也就只有燎国可以收留你了。” “你对重华的恨,真的有那么深吗?” 顾茫浑身都被自己的鲜血浸了,但这并不算什么,他所受最痛的还是那犹如螃蟹八爪从他后背深入他血的傀儡丝。 那千丝万缕的钢丝线里,一定有是淬炼了吐真之能的。他一撒谎,那遍布全身的钢线便竖起尖刺,亿万小刺瞬间在他血炸开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生生撕碎!! 顾茫眼前早已是模糊一片,血、泪、汗……什么都有。 他听到燎国的国师在不无蛊惑地问:你真的恨他们吗? 恨到不惜与他们戈矛相向,恨到不惜与他们一生为敌。 顾茫喉管都在阵阵痉挛几呕吐,他垂着头,几乎是发出哽咽的笑,他说,是……是啊,我恨极了,恨得太深…… 钢刺如骨,浑身抖若筛糠。 重华的神坛猛兽,却还是能死咬着口,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透。还能忍着身心的剧痛,嘴颤抖地吐出零碎不堪的字来。 是。 我恨。 我不后悔。 我顾茫从此与重华恩端义绝,我顾茫……叛入燎国,效忠燎国,为报血仇,甘受重淬,堕入魔道,永志不悔。 永志……不悔…… 浑浊的血泪下了,纵横脸,他被折磨到疯癫,蓬头垢面,犹如厉鬼,悲怆地狂笑着。他不知自己是怎样守住牙关的,只是每到撑不住的时候,他都会竭力地去回想那过去的一桩桩一幕幕。 他想到君上在黄金台上对他说,顾帅,请你相信孤,孤这一生,从未,也绝不会将你们看作草芥走狗,奴籍躯。 他想到陆展星对他说,茫儿,你往下走吧,你的任何一个选择,你陆哥都会替你高兴。 他想到墨熄…… 墨熄。 想到这个名字便是一阵锥心的痛。 他记得初见墨熄时吹过的夏清风,记得墨熄侧过脸时清澈的眼眸,记得墨熄第一次朝他展的微笑和最后分别时悲伤的眼神。 十余年了。 他不是没有心动过,他不是没有过冲动想要孤注一掷地答应墨熄的请求,相信他们真的可以越过鸿沟拥有一生一世。 可是…… 他们到底还是争不过天,斗不过命。 他的公主殿下,他的小师弟,知道他叛国后,会是怎样的神情呢?应当会恨他吧。 要是恨他,那就好了。 别再那么冲动,千万别傻乎乎地,跟朝文武对着干,愿意替他作保什么的……千万不要这么做…… 墨熄。 对不起。你的师兄,是真的、真的很你。 从前说的每一句你,每一个愿意,都是真的。 今后说的每一句恨你,每一次讽嘲,都是假的。 你也千万、千万……不要因为师兄叛国时,你不在我身边,没能劝到我最后一次而固执地钻牛角尖,而到后悔。 因为…… 顾茫的眼泪顺着脸庞不住地无声滚落,和着汗与血,纵横在那张支离破碎,几无人样的脸上。 因为设法调开你去边境,拖延你回国的人本不是君上…… 提出那个建议的人,其实是我! 是我…… 是我软弱了,我不敢让你看着我走,我不敢再听你一句劝,再看一遍你伤心的眼神。我怕你看着我,我就走不了了。 对不起,我必须远行,我一定要走——对不起,我最后还是选择了重华,选择了我的兄弟们,选择了这一条路,而割舍下了你。 对不起…… 又有血顺着额头下来,一路淌入他的眼眶里,故人那清俊的侧脸顺着他的泪水蓦然滑落,墨熄消失了。他在一片模糊的猩红中看到凤鸣山的烈火与兵败。看到山河涂肝脑。看到那些曾与他围炉而坐,与他雪夜饮酒,与他共同进退与他谈过柴米油盐,江山意气的人,都在冥河对岸回望着他。 顾茫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幻觉,好像自己正浸沐在这茫茫冥河里,亟泅渡过去,亟抓住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的手—— 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