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自己比较倒霉,成了中了珍珑棋子的人。”陆展星拿过顾茫给他带来的两枚木骰,慢慢摩挲着,“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玩骰子,我总是输给你,不得不把糕点都让给你吃。我运气一向都是不好的,这和谁都没有关系。” 他说着,随手掷了一下,两枚木骰骨碌滚动着,最后开在了两个“一”上。 陆展星道:“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顾茫蓦地低下头,肩膀微微发着抖,半晌他道:“我很早之前就听说,重华有个赌场鬼见愁,那个人总喜戴着青铜面罩出现,逢赌必赢,在赌桌上从来没有败过。” “……” “那个人是你,对不对。” 陆展星不吭声,有些僵住了。 “想掷出几个点就是几个点。你不是运气不好。”顾茫沙哑地说,“是你一直让着我,想把点心分给我。” 陆展星看着在他面前的顾茫,未几,轻轻叹了口气。 他当然想保护这个小家伙。这简直是从他们第一次见面起就注定了的—— 那时候,他才刚刚被买回望舒府没多久,见到只有四岁的顾茫被慕容怜欺负了,强迫着涂了一脸的油彩,头上顶着一只装了水的碗一动不动地站桩。 小慕容公子笑得肆意而张扬,跟他说:站足一个时辰,要是碗里的水洒出来了,今天整个府邸的奴隶都跟着没饭吃。 陆展星腹中一阵哀鸣,心道自己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这么小的一个小鬼,怎么可能坚持得了那么长时间?看来今天第一天入府就要挨饿啦。 可是他说什么也没有想到,等晚上派饭时,伙房大师傅还是给他们每个人发了俩又大又宣的白馒头。这时候陆展星才听说,原来那个小小的孩子居然真的卯足了劲儿,一动不动地站足了一个时辰,这个结果让慕容怜不高兴极了,最后其他奴隶倒是没有受到株连,可顾茫的晚饭还是被无缘无故地扣掉。 陆展星听在耳中,吃了一个馒头,揣了一个馒头去找那个小伙伴。他在偌大的望舒府里翻了个遍,才终于后花园找到了蹲在草丛边的顾茫—— “喂。” 他拍了一下顾茫的肩膀,转过来的是一张油彩花里胡哨的小脸,嘴巴默默地动着,瓣上沾着土星子。 陆展星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能瞧见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像繁夜星辰一般灿亮。 陆展星吃惊道:“你、你怎么在吃土啊……” 顾茫委屈极了,四岁的小家伙,脆生生的嗓音带着哭腔:“哥哥,我饿啊。” 陆展星望着那双幼兽般无助的眸子,心一下子就化了,他忙不迭地掏出揣来的馒头,小声道:“给你的,别哭了。哎唷……哥哥罩着你,你这小可怜样。” 此时此刻,陆展星看着在他面前的顾茫,原来卸去了战甲与荣光之后,顾茫还是和当年那个默默低头吃着泥土的小家伙一样无助,一样一无所有。 他们拼搏了近半生,其实什么也没有得到。 陆展星那张狈污脏的脸上,渐渐地出一丝无奈与温和,他抬手,脏兮兮的手抚上顾茫的面庞,指腹在顾茫润的眼尾擦了擦。 “茫儿,别哭了。” “……” 陆展星嘴角卷起淡淡的笑:“哥哥罩着你,你这小可怜样。” 顾茫蓦地闭上眼睛,眉目间俱是伤楚,喉结苦涩地攒动着。 陆展星道:“最后一次了。哥哥保护好你,以后的路,是进是退,是继续往前,还是解甲还乡,都由你。” “茫儿,我很高兴你能告诉我真相,尽管看上去什么都已经改变不了,但是至少我知道我没有背叛我七万同袍,没有背叛你。我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下了。” “你往下走吧,你的任何一个选择,你陆哥都会替你高兴。”他说着,将咬着下竭力隐忍,却早已泣不成声的顾茫揽过来,额头抵着额头,手用力在顾茫肩上拍了拍,“谁让你是我兄弟呢。虽然咱俩从没拜过把子。” 顾茫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抬起黑亮的眼:“拜吧。” “……” 未及陆展星反应,他就戴上覆面走出了囚室,不出一会儿,便提了两壶牢狱里的梨花白来。 顾茫忍着泪,郑重其事道:“陆展星,今一别,你我唯有秋斩之时方能再见。我顾某人生来无家无父,无依无靠,故肆意不敢、放纵不敢、出格不敢、与他人面前素是隐忍,难得真情。唯独……唯独在陆兄面前,方能体会到原来拥有家人,拥有大哥,便是如此滋味。” 他这样说着,陆展星的眼眶也红了,两人从小到大互相照顾,互相扶持的情形历历在目,一一闪过。 顾茫道:“这二十余年,多谢兄长照顾了。” 陆展星蓦地仰头,他原本思及自己数月后便将问斩,不愿再与旁人有任何更深瓜葛,可听顾茫此言,句句真心,字字泣血,不心澎湃,热血涌动。 他忍了涌上的热泪,接过顾茫手中的梨花白,道:“我陆某这一生微末如浮萍,未曾想过真能在世上有个名正言顺的兄弟家人,更没有想过我如今污名在外,命数将近,还能德蒙天眷,与你有八拜相。曾经不拘、不信、不屑这些礼节,但今……今我陆展星,也当真觉得十分痛快!好!拜就拜了!” “哪怕是奴籍之身,哪怕大限将至,哪怕前路茫茫遥不可知。也图今天一个快活!咱们俩,不求同年同月同生,难求同年同月同死,但求一生铭记,黄泉不忘!” 两人当即仰头痛饮,相对拜下,而后携手大笑,只是笑中含泪,泪含眼眶。 顾茫道:“大哥。” 陆展星哈哈笑道:“从此以后,咱俩都不是孤家寡人了,老子走到曹地府里,也知自己有个确确实实的兄弟。” 在那悲怆而又豪迈,绝望而又光芒万丈的笑声里,牢的情形也开始模糊,变得越来越渺远,那俩兄弟的身影渐渐地都朦胧了。 陆展星…… 顾茫…… 兄弟。 原来顾茫曾经去牢里见陆展星,两人已结八拜之,已结家人兄弟。所以陆展星在时光镜里的种种反应,皆非真心实意。 陆展星从来不是弃顾茫梦想而不顾,弃七万同袍而不仁的叛徒,他的真心……他的真心分明是—— “哥哥保护好你,以后的路,是进是退,是继续往前,还是解甲还乡,都由你。” “你往下走吧,你的任何一个选择,你陆哥都会替你高兴。” “谁让你是我兄弟呢。” 原来秋问斩,刀落两相隔,带走的并不止是顾茫的最后一个袍泽,那一把斩刀落下,带走的,还有顾茫唯一的亲人。 刚刚拜过的,才拥有的,甚至只来得及叫了那么几声的—— 他在世上仅有的。 大哥。 第122章 冬终将过 剧痛犹如地裂的隙, 从心口炸开,蔓延至全身。 载史玉简中, 墨熄单膝跪地,竭力支撑着,却猛呛出口血来。 眼前的牢已经破损了,只剩下模糊不清的光影, 又或许模糊不清的并不是光影, 而是他的视野。玉简在不断地褫夺着他的灵,撕裂着他的血, 魂灵的痛苦和体的煎熬像万钧海水洪倒灌,入他的脏肺之中。 玉简那冰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在他耳中盘旋回着。 “简有损毁,毁页巨大, 若汝执意强读,必遭血重创……” 血重创…… 什么是血重创?有什么血重创,会比真相更痛。 明明是背负着使命的忠臣, 却要深埋进污脏泥潭里不得身。 明明知道所有的真相, 却要打碎牙齿和血落。 明明是想要温暖人间的火,却要被你一脚我一脚地踩熄,踩灭,碾成残灰。 明明方才认了一个兄长…… 墨熄咳着血, 着喉头的破碎哽咽, 睫颤抖地一合,泪水便夺眶而出, 顺着脸颊不住滚落——他几乎是崩溃了,顾茫那时候……是什么心情? 明明方才认了一个兄长,这一辈子,只喊了那么一声大哥,就要将人送上绞架。明明知道大哥是无罪的,是蒙冤的,却不能为之平反不能公之真相。 顾茫笑着与陆展星相对结拜磕落时,到底是什么受…… 这世上还有什么血重创,能痛过身为一个探子的悲怆? 知不能言,不能语。 一双手……迫不得已,沾上袍泽兄弟的血。 眼看着周围的虎妖魔肆自己的守护的邦土,却还要哈哈大笑着,说一句好不痛快! 耳听着母国百姓的哭喊,婴孩的啼哭,战士的怒号,却还要戴上坚不可摧的假面,不能一滴泪,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手软心慈,不能被看出一星一点的犹豫悲伤。 那是怎样的心情呢…… 他的顾茫,他的顾师兄,重华的顾帅,明明是一个会努力抱着兵册卷轴,嘟哝着铭记每一个无名小卒的人。 他曾那么温柔,那么善良,那么笑,那么珍视、尊重着每一条命。 他曾连沙场上的一朵小花都不忍伤害,却要用手中的刀,亲手刺进那一具具鲜活的血——他何不是在剜自己的心!! 墨熄呛咳着鲜血,慢慢地挪动着踉跄的步子,向前走去,周围已是一片混沌的黑暗了,唯有遥远的尽头亮着一簇幽光。 他知道那是载史玉简承载的下一个他需要的记忆。 他往前走着。 每一步都像有无形的手撕裂他的肺腑污脏,从他躯体内疯狂地攫取着鲜血和真元,他的灵力已经被载史玉简吃的所剩无几了,可那个光源离他还是那样的遥远。 遥远得就好像八年的顾茫,背着破旧的小布包,装着义兄的头颅,在夕黄昏里,在老叫花悲怆的莲花落中踏歌行远。 ——“今黄金散尽谁复矜,朋友离群猎狗烹。昼无擅粥夜无眠,落得街头唱哩莲。一生两截谁能堪,不怨爷娘不怨天。早知到此遭坎坷,悔教当结妖魔。而今无计可耐何,殷勤劝人休似我!” 原来……那个背影不是一个叛臣的背影。 而是一个英雄的告别。 顾茫站在重华桥上,回头朝着帝都城门一眼眺望,一声喃喃,他知道他将要去打一场无人应援的仗,他将要去赴一场血斑驳的局。 他知道自己将入地狱。 他轻轻说一声走啦。 然后小心翼翼地揣着故土能给他的唯一盘——那张老叫花赠他的已经冷透的炊饼,他低着头,走到他死去的七万兄弟中去。 顾茫……顾茫…… 你停下脚步好不好……我怎么追不上你…… 墨熄一步一步往光源处行着,眼泪顺着他的面庞不住滚落,四周的黑暗里像是有无数的倒影在蹈舞,在讥笑着他谩骂着他在把过去桩桩件件的恶毒反刺到他的骨血里。 “叛徒!” “你知不知道你究竟有多脏……” 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