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书上早有记载,如若在时空镜中透出自己来自于将来,便会永困镜中,再也不能身。 但墨熄又是真的很想知道当年的真相,知道顾茫是怎么想的,很想知道自己曾经该怎么做,才能阻止顾茫踏入黑暗。 当时的顾茫心里,到底有多少个死结要解开呢? 除了君上残酷的言词,顾茫本身的意冷。 还有什么? 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心结,是他所不知道,或是遗漏的—— 墨熄在这温黁昏暗的厢房里,站在八年前的顾茫身边,犹如囚兽般困顿地想着。 心结……还有什么他已知的心结…… 忽然,灵光闪破,墨熄心中陡地一冷!猛地记起了一件被自己淡忘的旧事。 当年他从北境回来,得知顾茫叛变,他不肯信,曾疯了般拉着每一个知情的人询问细节。 而那时,旁人的描述是:“你走之后,君上曾召顾茫入过一次,他见顾茫意志消沉,终碌碌,思及此人本也有可用之处,如此荒废未免可惜,于是委派给了他一个任务。顾茫接过那个委任之后就离开了重华,却再也没有回来复命。” 自己百般追问,想知道君上委以顾茫的是什么任务,但是那些人都说不太清楚。 “听说也就是一点小事,好像是让他振作些什么的,但顾茫不听,很快就出来了。甚至都没在大殿逗留哪怕一炷香的辰光。” “应该就是个很小的委派,真没什么。” 这个细节当时墨熄虽有留意,但无数次查问后,他都得到了“君上让顾茫振作,但顾茫不听”这样的答复,所以随着时光的逝,他也就慢慢淡去了这个细节。 可是此刻,当此事被重新回想起来,墨熄不由地掌心微微盗汗,双手捏紧。 君上的态度他方才是亲眼见到的,君上有意试探顾茫忠心,又怎么在这时候对顾茫嘘寒问暖? 那个委派绝非如此。 墨熄看着灯影红烛边顾茫的脸——若是顾茫此刻尚未完全下定决心要叛国,那么陆展星的死亡与君上给他的委任,很可能就是让顾茫跳下复仇深渊的最后两股推力。 他的心跳越来越快。他越与过去的这些人对话,越行深思,就越觉得处处都透着蹊跷。 ……当年的事情绝不止这些,一定还发生了什么。 他必须得知道君上给顾茫的最后一个委任是什么。 唯一幸运的是,时光镜里时间的速与真实世界完全不同,镜子里的一天两天,对于外面而言不过就是一时半刻而已。慕容楚衣与江夜雪并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击败山膏,将他们从镜子里解救出来。 他还有时间,可以在八年前的光里探知更多的细节。 墨熄最终还是离开了杏花楼。 尽管他是如此渴望与正正常常的顾茫相处一夕,但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离开后,他去找了第三个相见的故人。 天牢最深处的囚室里,燃着一盏昏幽的油烛,散发着蓝莹莹的幽泽。 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光源。 陆展星翘着腿仰躺在冰冷的石上,一边哼着小调,一边抛着两个不知哪儿搞来的骰子。 他穿着一件松快干净的囚服,雪白的袍襟衬着他小麦的、硬朗的脸庞。大抵是因为行刑在即了,又或许他这人极擅与人打好关系,所以狱卒们都没有为难他。 监牢内有一张小桌子,桌上甚至还摆了一壶酒,看酒瓶子的制式,应当是重华统一派发给狱卒的百花酿。 墨熄来时光镜里,第一个该见的人,是君上。 一个尚且稚的君王。 第二个想见的人,是顾茫。 一个还未失魂的故友。 第三个得见的人,是陆展星。 ——一个记忆里的死人。 墨熄在单间前停下脚步,对带路的典狱长道:“你退下吧。” “是。” 陆展星一时没听出墨熄的声音,还以为又是天牢里那个看守闲着无聊,想要找他唠嗑,于是吊儿郎当地从上坐起来,一手斜撑着脸颊,一手仍抛着两枚骰子:“占星问卜、命运前途、人之将死其言也灵,你陆哥我只靠俩骰子就能上窥天道。算一次命二十银贝币,问姻缘的翻倍。” 墨熄进了他的牢房内,摘下披着的斗篷黑帽。 陆展星懒洋洋地一掀眼皮,在看到墨熄面目的瞬间蓦地一怔,抛起来的骰子也没接住,骨碌碌滚到边:“……羲和君?” 墨熄扫了一眼他的骰子和桌上的酒,顿了一下,说道:“坐牢坐成你这样的,我还是头一次见。” 陆展星歪躺在上,咧了下嘴,他重新摸摸索索地把掉落的骰子攥回手里,笑道:“算命吗?距离本店歇业还有最后三天,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墨熄在他对面坐下。 “你怎么不给自己算算。” “算过了啊。”陆展星晃着他的臭脚,“我陆神乃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不功成也能万骨枯,牢里待了大半年,早给我自己算了百八十遍了。没啥好再算的。” 墨熄抬手,在牢狱周遭降下隔音结界。 陆展星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来,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陆展星依旧笑得没个正形:“问姻缘吗?” 墨熄道:“问冤屈。” 陆展星来回把玩着手上的两枚骰子,没吭声。 过了好一会儿,才笑了一声:“你这么好心啊?” “顾茫不希望你走。所以我来问你,陆展星,凤鸣山一战,你是否有冤屈要诉。” 陆展星骨碌一下将骰子丢掷在石上,掷出一个点数,不意,又回手里重掷。来来去去好几回,最终他丢出了双六,他终于不再扔了。抬起头来,朝墨熄龇牙咧嘴一笑:“有啊。君上拘押我是因为我斩杀了来使,老子我一人做事一人当,重华却因我一人之失,重判顾茫及之军队残部三万,请问这是为了什么?” 这世上能三言两语就把墨熄惹得火起的人不多,陆展星定是其中之一。 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个莽夫就知道图个一时痛快,从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权谋、有争,随自己高兴凭一腔热切就把顾茫推到了两难的境地。 墨熄咬牙道:“你当时为什么就那么控制不住自己,那来使再是不端、再是可疑,又是你可以杀的吗?!” 第86章 年前的筹谋 陆展星笑了笑, 说道:“我杀都杀了,又有什么好说的。” “陆展星!”墨熄黑眉怒竖, 厉声道,“你知不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形?” “什么情形?” “凤鸣山一败,你的七万手足战死,剩下三万至今仍受监押等候判决, 死了的连块墓碑都没有, 活着的不知今后何去何从!还有顾茫……所有的功勋都被抹去,再也得不到君上的重用, 他在乎的东西差不多都毁得彻底了,换来的却是你一句‘杀都杀了’?” 陆展星沉默地听着,粝的手指一直在转着手里的骰子,过了一会儿, 他咧开他的嘴角,出个戏谑的笑。 “再也得不到君上的重用,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墨熄蓦地一怔! 陆展星这是……什么意思? 他对顾茫的这个兄弟太缺乏了解了, 大抵是因为陆展星从小和顾茫一起长大, 两人亲昵无间,墨熄曾经无数次看到陆展星把顾茫按在怀里脑袋哈哈大笑,又看到过很多次顾茫帮陆展星裹伤涂药。他心里堵。 虽然得到过反复确认,知道陆展星喜女人喜得不得了, 顾茫也对他毫无别的意思, 但墨熄心里就是堵,就是看到陆展星就浑身上下不舒服。 而相对的, 陆展星对墨熄也没什么好。 从陆展星的角度而言,自己的总角之莫名其妙就多了个贵族少爷当挚友,本来就有些被第三者足的不。更别提这个贵族少爷总独占顾茫的闲暇,巡夜要顾茫陪着,修行要顾茫陪着,有时候自己受伤了,要顾茫多照顾,结果人家贵公子也立刻跟着破了皮了血,害得顾茫两头跑。 一次这样是巧合,次次这样,陆展星都怀疑这姓墨的小子是不是故意的了。 所以陆展星一开始对墨熄还客客气气的,后来就有些不搭理,两人见了面总是互相当没看见,要么就是碍于顾茫在场,敷衍了事地点个头算是打了招呼。 这种关系直接导致了墨熄对陆展星的了解基本于表面。墨熄原以为陆展星多少会对自己闯下的祸事心存悔愧,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对方竟会是这种“我巴不得瞧见如此结局”的态度。 陆展星见墨熄脸青白,在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又继续抛起了他的双骰,边抛边道:“反正我也是快死的人了,有的话我不妨和你直说。” 墨熄咬牙道:“你还有什么混账遗言要吐。” 陆展星嘿嘿一笑:“混账算不上,我觉得我自己机灵的很,就是多少付出了那么一点不该付出的牺牲。但该达到的目的,我差不多也都已经达到了。” “……什么意思。” 陆展星犹如狗似的龇了龇牙,充挑衅地斜睨过眼,看着墨熄:“你们是不是都以为我斩杀那个使臣,是因为怀疑他居心叵测,又被他的言语不恭所怒,所以才一时冲动,将他于军帐中斩首?” 墨熄嘴微动,轻声地:“难道不是?” 陆展星晃着架着的二郎腿,冷笑两声:“羲和君,您这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茫儿啊。”他语调晃晃悠悠地,眉眼里颇有些不羁,“茫儿从小与我一道长大,若我真是那么愚钝蠢笨,冲动行事之人,您觉得他会命我做他的副帅吗?他是战争的妖孽,而非意气用事的傻子。” 天牢的幽烛无声地淌着烛泪。 陆展星言语里的意思简直让墨熄觳觫。 “你是故意的……” “那么多年,我随他南征北战,我几时因为一时情绪上头,做过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陆展星悠然道,“对啊。我是故意的。” 蓦地风起,陆展星猛地被墨熄提起来,狠抵到石墙上!牢狱中的烛火因为这劲风而倏地灭去两盏,屋内更暗了,但墨熄的眼睛却反显得更亮,在昏黑的牢房中淬着火,溅着光,是愤怒与不可置信。 他的指节咯咯作响,几乎要把陆展星的喉骨就此掐断。 “陆展星!你他妈的疯了?!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差不多毁了他一辈子!!” 陆展星一张脸在墨熄手掌之下涨得通红,他憋着一口气,眼珠下睨,都这样了,居然还能挤出一副张扬的嘲笑来。 “我毁他一辈子,也好过看着他毁掉自己和更多人的命。” 一字一字都从牙里挤出,陆展星眼中光芒闪动。 “也好过……让他怀着一腔注定不得善报的幻梦,带着一群傻子……替你们……出生入死……”墨熄扼得太紧了,他额头上的经络都爆了出来,却还是嘲讽道,“痴傻……卖命!他的权,君上削得好!!” 就像被一条疯狗咬到,听到他最后赤地喊出这句话,墨熄猛地将他松开,站在原地息着,气得手都抖了,却也惊得周身冰凉。 八年前隐瞒在血腥与死亡中的,到底还有多少他未知的真相?! 他一松手,陆展星就猛地弯下,弓着身子剧烈咳嗽着,大口大口地缓了好一会儿气,这才偏着脸抬起眼来。 墨熄的声音简直有些虚渺:“你是故意害他到这一步的?” 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