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茫低着头闷闷道:“我今天一直在想,我为什么会叛变。” 墨熄静了片刻:“从前都与你说过了,陆展星是导火索,你的野心是硫磺火药。君上削了你的权,而你不甘心屈于人下。” 顾茫却轻声说:“可……可我却记得,好像有很多人死。” 墨熄一惊,蓦地抬起眼来,目光微寒。 顾茫道:“我只能回忆起来一点点,我记得我跪在大殿上,我一直在磕头,求你们网开一面……”他轻轻地,“没有人听我的。” 墨熄沉默半晌之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追问,风雨积的味道:“你是什么时候,想起了这一幕的?” 顾茫说:“就在昨天。怎么了吗?” 墨熄心脏怦怦地搏动着,眼里闪着极其复杂的光泽。 他没有想到顾茫竟已有了这一点记忆的残片,尽管此时还并不清晰,但这个消息却足以令整个重华心惊。 要知道那场朝堂之辩正是顾茫哀莫大于心死的最大原因,是非对错又极难说清,若顾茫只支离破碎地回忆起其中一段,显是比当年更加容易对重华贵族心生报复与敌意。 “墨熄?” “……”沉寂片刻,墨熄决定还是开诚布公地说清楚,一来他确实不擅说谎编造,二来早些把话说开了,也算是提前给顾茫一点准备。 于是他道:“你听着顾茫,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无论你之后有什么相关记忆的回闪,你都先来问问我缘由,不要自行推断。” 顾茫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举手道:“那我现在就有想问的。” “你说。” “我当时跪在大殿上,是在为了陆展星求情吗?” 墨熄道:“不完全是。” 这段朝堂之争,其实墨熄当年也没能亲眼看到。顾茫回城复命的时候,墨熄人还在西线战场,不得身,他是后来从史官的载史镜中看到这件往事的。 他只知道,当年陆展星、顾茫、慕容怜一行人师出凤鸣山,顾茫与其余二人兵分两路,顾茫直取燎国南城腹地,而陆展星与慕容怜坐镇中军。 那本是天衣无的进攻,却因陆展星烈,言语不和间竟冲动地将当时还在中立摇摆的第三国使臣斩杀,导致第三方直接倒向燎国,从凤鸣山之后怒袭本营。 重华大军死伤惨重。 当时顾茫在前线与他的军队浴血作战,他们原本制定的就是孤军入敌阵,瓦解燎国铁师势力,但这必然撑不了太久,所以慕容怜的王师一定要在三内赶来配合增援,里应外合,一击而破。 可是就因为陆展星一时昏头,令慕容怜本营军队陷入与第三国战的困境,本无法奔袭应援。顾茫在前方苦等援军不来,原本制定的进攻计划竟成一条绝路。当顾茫在围困中,得知第三国突然与燎国结盟的原因竟是陆展星斩杀了使臣,气得破口大骂悲愤至极。 “陆展星你他妈的是不是要害死我??!你他妈的为什么这么傻!你自不自私啊!你自不自私!!!” 可是抱怨又有什么用呢? 十万大军与顾茫出生入死,从一无所有到昨辉煌,一夕竟将覆灭,不知几人能还。 顾茫当时别无多想,骂完了,恨完了,擦了泪,咬着牙,将已经破碎不堪的心点亮,照十万手足回家的路。 能带一个是一个。 能活一人是一人。 他顾茫打了那么多战役都是为了胜,只有这一战,是为了回家。 其实后来顾茫又想,这一役的错,错并不在陆展星,而在他自己,是他明知陆展星的烈火情,却仍然相信这个兄弟可堪大任,是他自己错得离谱,错到荒唐。 顾茫那时候并没想要责,他已经做好了以死相谢的准备。 但他不能让十万同袍与他同罪。 错在他一人,那些热烈的生命,抛洒的鲜血,都是无辜的,是值得尊敬的,是不该被磨灭的。他愿把从前所有的功勋献出去,只为枉死的兄弟们换一座有名有姓的墓。 是他害惨了他们。他闭上眼睛就能想起那一个个拙朴的名字,那一张张脏兮兮的笑脸,眼睛里有光,闪着无所保留地信任。有的修士甚至还那么小,才只有十五六岁,衣衫褴褛,怀敬仰与希望地叫他:“顾帅。” 顾帅…… 顾帅。 声声回,字句血腔。 他配么?他不配!他们崇慕的顾帅就是个只顾兄弟义气的废物脓包!累得他们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他不能再累得他们死去后连个名字都没有。 所以他求啊,他跪在金銮殿上身血污脸泥水地求着。 给他们一个名字吧。 所有的罪责我一个人来扛。 给他们一个墓碑吧。 战败盖因将不才,非兵之罪。 求求你……求求你们…… 但是君上没有答允,殿的看客只馈给了他的悲伤一丝冷笑。这个贫的霸王终于唱到了垓下,四面楚歌无颜过江与刘邦们又有什么关系?恨不能赐他一柄剑,眼睛泛着红光恨不能让他立刻引颈就死! 他死了,他们的心才安定。 才能确信这百年内都不会有哪个奴隶能再翻了天,骑到老阶级主的头上。 有的人甚至在心中暗自狂喜,简直想为陆展星的失策而呼振臂——若非此战之失,他们想整治顾茫和他的奴籍军队,又哪有这么容易? 这一败来得太及时。 “不立碑,不国葬。副帅陆展星秋后问斩,撤主帅顾茫军衔职位。军队残部暂行羁押,以免暴·动。” 这就是君上给那一役最后的审判与处置。 沙场风云万千,其实并无百战不殆的战神,但是慕容怜可以败、岳辰晴可以败、墨熄可以败,因为他们都是与王权站在一处的人,骨子里着一样的血。 唯独顾茫不可以。 只要倒下了一次,权贵们就会一拥而上,踩得他再也无法站立,再也不能抬头。 所以君上说的没错。 “你的命都是孤给的,你有今已是先君圣恩,你以为你的命就能替这个一败涂地的军队换来一场体面的安葬吗?”冷酷的嗓音自九阶高座上飘落,成了垮顾茫的最后一稻草,“你无权与孤相谈。” 于是这场朝堂争辩,这顾茫的最后一搏,唯一请求,也被君上无情地驳回了。顾茫最终没有能够兑现诺言,他的死人们得不到铭记,他的活人们被羁押留看,他的兄弟尸首分离,曝于东市三三夜。 一夕之间,什么都没有了。 墨熄当时并不在帝都,而当他后来捧着史镜,终于瞧见了这段往事,瞧见顾茫磕得头是血,瞧见顾茫哭着跪地蜷缩,瞧见顾茫从含希望到绝望,从烈驳斥到失神无言……当他看到这些过去的时候,顾茫已经走了,一切已成了定局。 或许是因为执念太深。 那么多年午夜梦回的时候,墨熄都会梦到这一幕,梦到顾茫恸嚎着撕心裂肺地以头抢地,殿文武讥嘲的脸,君上无情的宣判落下。 而在墨熄的幻梦里,自己往往是在朝堂上的,或许是因为他一直在想,要是当时他在,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又或者,如果他回城之后,能够及时发现顾茫萌生的反意,一切会不会还能挽回。 他那时候毕竟太傻了,他自前线归来,分明看到了顾茫的堕落,看到了顾茫的伤心,但顾茫那时候游手好闲的,一副就此颓丧度的模样,所以他一直都在担心顾茫的一蹶不振,却唯独没有想过顾茫竟然会叛。 他本没有想过顾茫能叛。 顾茫一路皆为他的神祇,而他当时还很年轻,不知神祇终有一也是会崩溃的,也会坍塌。是他把顾茫看得太过不可摧折,所以竟不敢信那个正直的、热烈的、笑嘻嘻的师兄,那个好像什么也击不跨,遇到再多困苦都能扛过去的顾帅,这一次是真的心死了。 碎成了渣,碾成了粉,再也回不来。 “其实你离开邦国,我本也无话可说。”墨熄道,“但是九州二十八国,你为什么偏偏要往最黑的地方去。” 顾茫没有立刻吭声,过了良久,他才低声喃喃:“……我不知道。” 他听完了墨熄的叙述,却没有办法很好地与故事里的自己共情。他头脑很,他多少能明白自己当年的绝望与动机,但就像墨熄所说的,他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偏要往燎国走。 去燎国,能做什么?就算让他自己揣测自己,他也只能想到是为了复仇。 只有燎国能替他复仇,只有在燎国出人头地,他才能报复曾经欺辱漠视过他的君上。 可是这样的话,他便真的如墨熄所说,是个宁愿见到更多鲜血,也要为自己的理想与仇恨而搏的人。 顾茫几乎是有些混地把自己的头颅深埋到掌心里,手指揪着自己的头发,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也想不出别的理由……” “我也想不出。顾茫,你有你的兄弟义气,千金一诺,我也有我的。”墨熄说,“既然你选择了复仇,那么我与你,你与重华,就注定只能是这样的结局。” 顾茫不吭声了,呆呆地坐在小板凳上,透过指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砖地。 “今多喝两剂宁心药吧。”最后墨熄起身道,“君上不会希望你记起太多关于叛变当时的细节,你想多活些子,就别再去想这件事情。” 第74章 衣美人 既然墨熄都这么说了, 顾茫也就尽力不再去回想叛变前夕的一些细节。 有些事情确实是这样,除了揭开谜底一瞬间的痛快, 剩下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怅然。他想好好过几天子,还是听话为上。 猎过后,墨熄开始变得忙碌,案牍身, 朝夕颠倒, 胃口也越来越不好。 李管家见他废寝忘食,只得命厨房把菜做好了拿食盒子装了送到他书桌前, 但即使这样,墨熄仍是时常忘了用膳,或者等他自宗卷中抬头时,金鸦已沉, 饭食已凉。 李微不唉声叹气:“每年一到这时候就是这样,劝又劝不得,说又说不动, 成天冷饭冷茶喝着, 铁打的胃也扛不住,作孽啊。” 事实证明李管家是个乌鸦嘴,他抱怨完的第二天,墨熄就因为饮食不调又太过忙碌而得了病。 别看墨熄铁血杀伐, 只有羲和府的佣人才知道这货一旦病了会有多难伺候。他虽然一不娇弱, 二不麻烦人,三不喜把病看得有多要紧, 但他有个比以上三条更致命的症结—— 挑。 他起居如常,照例朝会,照例批卷,但因为身体不适,脾气会比平更不好惹,对待事物也会比平更加挑。 墨熄胃疾犯后,李微去姜药师府上开药,姜药师破口大骂:“又病了?又是胃病?他从十四五岁就在我这里看胃病,我辛辛苦苦给他医好了,他倒痛快,每年军务忙起来的时候就又开始三餐不顾,顿顿冷食,他这样下去干脆直接升仙算了,他不嫌难受我还嫌他砸我招牌!滚!!!” 李微只得头冒汗点头喏喏,好不容易从姜药师的骂声里讨来了药贴,又被药师勒令:“看紧你家主上,让他有饭趁热吃,饭前一碗汤,如果不听,以后别来姜府看病了,真他妈丢人!” 于是李微就开始让厨房每天给墨熄炖汤养胃。 这时候墨熄的挑剔病就显出来了—— 第一天,厨房炖了萝卜仔排汤,墨熄不喝:“太油了。” 第二天,厨房改炖了鸽子汤,墨熄不喝:“有怪味。” 第三天,厨房又炖了猪肝菠菜汤,墨熄不喝:“看到内脏就恶心。” …… 到了第七天。 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