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的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真等开口的时候,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于是又重新咬住了嘴,过了须臾,忽然又要起来。 墨熄一把将他按住:“你干什么?” 顾茫整个人已经烧糊了,他揪着墨熄的衣摆,那么固执地要往下爬,想往地上去。 墨熄厉声道:“顾茫!” 自己的名字似乎唤回了他的一点意识,顾茫瑟缩一下,身形更佝偻,甚至可以称之为猥琐了。他几乎像是一团烂泥,扒着沿从上面滚落。 可他被墨熄制住了,他被墨熄拦了去路。 他原处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喃喃道:“你放我下去吧……求求你,放我,下去……” “你发烧了。躺好。” “放我下去,我不要……我不要在这里……” 墨熄心口又疼又恨,又烦又烫,他重新把顾茫扶正了试图让这人躺下,可顾茫不听,顾茫这次竟直接死死揪住了他的衣襟,烫热的额头抵在墨熄腹。 “我不要睡在这里……” 那从来不愿真正低落的颈椎,如今看来就像随时随刻都会断去一般。 顾茫趴在他身上,意识已经烧模糊了,他想推开墨熄,但却又觉得自己好像抱住了什么温热的东西,像是漂泊在冰河里的人,忽然拥住了浮木。他推着,最后却成了无助地抱着。 顾茫抱着墨熄的,脸贴在墨熄际,沙哑地低喃:“你的……太干净了……” 墨熄怔了一下:“什么?” 顾茫蓦地哽咽了:“我是……脏的……” 墨熄只觉得腔像被什么钝器狠狠撞了似的,痛得那样厉害。 可这个抱着自己的人还在断断续续含混不清地哆嗦着,不知是因为烧热的痛苦,还是因为在惧怕别的什么,他抱着他,嗓音近乎是残破地呜咽着。 “不知道……不知道怎么睡……才不会……脏……所以……” “让我走吧……放我……走……” 墨熄轻声道:“你要去哪里……” 顾茫像被这个问题问到了,像被打击到了,他茫茫然睁大眼睛,喉咙里的声音近乎呜咽:“我,我也不知道……” 墨熄喉头就像噎了一枚苦榄,他低头看着他,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已经脏了,身污浊,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我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啊…… 墨熄心腔痛,低头看着顾茫,从这个角度,隐约能瞧见顾茫半侧的脸颊,隐约还有昨天自己掴下的浮红——那一耳光他真的一点力道都没有留。 “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脏!” 声犹在耳。 后悔么? 不……不。他的心早已固若磐石。他不后悔。 只是——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眼前忽然蹿升出一张明灿的笑脸,是某一年,他们还都年轻的时候。 那时候他们还并没有发展出什么柔软的恋。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同袍战友。 他中了埋伏,受困敌腹,苦熬增援。 等了很久,等到近有死念,最后天地猩红,是他的顾师兄银铠朝,甲光映天,一骑扈尘向他驰来。 顾茫下了马,将受伤的师弟紧紧抱在怀里。墨熄浑身都是燎国恶兽溅的毒,枯干的嘴开合着,哑声道:“松开……” “师弟!” 墨熄息道:“别碰我,我身上……很脏…都是毒血…” 很脏,会把你也染脏的。 会连累你也生病。 我与你,只是共战一场,非亲非故,你又何必……与我同伤。 可顾茫那时候对他说的是什么? 这尘封的,久远的,他一直不愿意回顾的记忆,像疯了般翻沸溢出。 顾茫说:“不怕。师兄陪你。” 总有一个人得不畏生死,把你从毒血污血里捞出来。 没关系的,我不怕。我既然选了这条路,我既然走上疆场,我就没打算康健无损地回来。无论是贵族,是奴隶,是庶民,你我同袍,这一劫,我便与你生死与共。 我顾茫是奴籍之身,第一次有这样的机会剖证自己,我不怕死,我只想让重华看到,让君上看到,让你们明白……就算是卑入骨的奴隶,也是和你们一样的。 一样有热血丹心,讲生死义气。 我对得起你们喊我一声师哥,叫我一声兄弟。 把血染在我身上吧,把手给我。 再脏,我抱着你。 再痛,我陪着你。 再远,我带你回家。 墨熄的心脏就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利爪攫住,血模糊地撕开——一边是国仇,一边是深恩——为什么?为什么给予他至痛至的,都是同一个人?!! 他被到绝路,竟是不过气来。 昏暗的烛火里,他死死地盯着顾茫的脸,那么恨,那么,那么……那么…… 那么生不如死。 抱着我,没事的,我不怕。 我不怕。 墨熄陡地闭上眼睛,几许死寂,忽地灯火摇曳,他俯身把顾茫整个打横抱起,走出小帐,走进自己的帐篷里。 他将烧得不清醒的顾师兄轻轻放在自己宽敞柔软,铺着厚厚雪狐绒褥的大上。 抬起手,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抚上了顾茫烫热的脸颊。 就这么轻轻一碰,顾茫却好像是被昨天那一巴掌打怕了似的,微阖着眼,本能地瑟缩着颤了一下。 “……”墨熄慢慢把手放下了,他坐在榻边,半晌,将脸庞埋入修长的指掌之间。帐营内灯花淌,他的身影那么疲惫,好像要被无数沉重却又矛盾的情撕碎掉。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顾茫支撑不住睡去了。墨熄回头看着身侧蜷眠着的男人,怔忡地出了很久的神。 他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 祭祀大典……祭牺牲之英魂。祭那些死在顾茫手下的亡灵。 可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照顾一个叛国之贼吗? 他闭了闭眼睛,起身,走出帐营。药壶还在手边,原本想刚才就让顾茫喝掉的,但是现在……还是等顾茫睡一会儿再给他喝罢…… 墨熄站在外面吹了会儿夜风,内心做一团。虽然他并不想再与顾茫有什么柔软之意,但是仍然无法忘掉卫队长说顾茫连晚饭都还没吃,他犹豫矛盾了许久,最后还是向御厨所在的营地走去。 第58章 冠之夜 墨熄自己是不太会做饭的, 于是烦劳御厨起来煮了点垫饥的吃食。 他们驻扎的地方靠水,多产鲜活的鲤鱼, 厨子不敢怠慢,给羲和君细细烹了一碗鱼片粥,又蒸上一笼蟹黄小笼,待要再加菜, 墨熄道:“不必了, 吃不下太多。” 回到大帐的时候,他手里端了一只木托盘。他落下帐篷厚帘, 拿火钳将帐中的暖炭烧的更旺。然后走过去把顾茫唤醒。 顾茫慢慢睁开眼睛,朦胧中瞧见墨熄清冷的容貌,挣扎着想说什么,却被墨熄止住:“行了。别再说什么脏不脏的。” 而后也不想等顾茫回答, 把搁在几边的木托盘拉了过来:“吃东西。” 他的语气算不上温柔,但是比起那天汤泉池里盛怒的男人,终归是好了太多。 顾茫也不想为难自己, 闻到了食物的香味, 于是靠坐起来,伸手捧起了碗,埋头一声不吭地吃了起来。 粥软糯清淡,莹白剔透的鱼片入口即化。顾茫一口气都吃完了, 有了些力气, 于是又伸手想要去抓小笼包。 墨熄制止了他:“筷子。” “……”顾茫不喜用筷子,他用不太好。但既然“主上”都已经这样说了, 他也没办法,只得笨拙地拿了筷子,费力地去戳。这一戳,小笼薄透如纸的皮就破了,汤汁全漏了出来,他划拉了半天,把蒸笼里得一团藉,却还是没能把那颗已经破皮汁的小笼完全夹起,只挑到了一点皮,馅儿也滚落到了一边。 墨熄看不下去,沉着脸从他手里接过了玉箸,把那颗惨不忍睹的小笼自己吃了。然后重新夹了一颗的,递到顾茫边。 大概是觉得这人有病,一边那么凶狠地对自己,却又一边给自己投喂食物。顾茫的脑子有些不够用了,呆呆看着他。 墨熄不耐烦道:“嘴张开。” 顾茫是真的很饿了,犹豫一会儿,微微张开嘴,一口咬住了墨熄夹给他的小笼。只听得“噗”的一声,烫热的油花溅出来,墨熄避闪不及,不偏不倚地就被汤汁溅了脸颊。至于顾茫自己,那也没好到哪儿去,他的嘴被烫疼了,咬了半口的小笼包被他一下吐了出来,嘶嘶地气。 果然墨熄恨他,想要让他痛…… 顾茫未及想完,就被捏着下巴抬起脸。他一时以为墨熄是又生气了,又要打他耳光,蓝眼珠不安地左右转动。 可预想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来,他睨下眸子,睫颤动地去打量墨熄的脸,却发现墨熄只是在盯着自己的嘴看。 墨熄的眼神有些难以琢磨,半晌后,顾茫听到他咬牙切齿地低喃:“你这个人,怎么总是……” 总是怎样? 他没有再说下去。 但顾茫颅中忽然一疼,零星而疾速地闪过一些模糊的光影。 好像在某个时候,也有过同样的事情发生,自己吃东西太急了,被烫到了舌头——然后呢? 然后好像是,也有个人这样捏住了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脸细看,一边看还一边责备自己的不小心。 “你先咬开一个小口再吃成么,又没人跟你抢。” 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