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这些难听的话她从来没少听,司空见惯而已。 更重要的是,杨仪明白此刻黄校尉作为一个父亲的心情,他是没有办法,十分绝望,所以只能把火发给别的人。 她没有出声。 蔡太医面惭愧,刚要开口解释。 “黄暨!”俞星臣却走了过来,他半挡在杨仪身前,盯着黄校尉,厉声喝道:“你够了!” 杨仪有点意外。 黄校尉被俞星臣呵斥,嘴动。 俞星臣冷冷地呵斥道:“杨仪是大夫,只说自己看出来的实情,你倘若想要救你儿子,就好好地听她的话!而不是在这里冲她发些无能之火!有什么用?” 黄校尉还没张口,眼睛里已经冒出泪来:“俞大人,你在说什么?倘若真的如她所说伤到了肠,那还有救吗?我听她的……有什么用?” “我不知有没有用,我只知道一件事,”俞星臣瞪了他一眼,回头看向杨仪:“杨仪还没有说黄鹰杰死定了的话!” 杨仪望着俞星臣,抿了抿。 旁边蔡太医虽然也觉着不可能,但既然俞星臣开口了,何况他在太医院也见过杨仪“化腐朽为神奇”之能,于是忙附和说道:“是啊是啊,黄大人,这会儿还是得听杨侍医的,以她的话为准,要知道在太医院里,莫说是我,就算是林院首,也不能轻视于杨侍医,每每遇到疑难,还要跟她请教切磋呢。” 方才黄校尉斥责杨仪的那两句话,也让蔡太医很听不惯,所以故意在此申明。 黄校尉睁大双眼,呆呆地看向杨仪:“杨、杨侍医……”他虽是武官,毕竟是内出入的,方才一时冲动,此刻懊悔。 他后退一步,猛地双膝跪地,向着杨仪道:“杨侍医,我跟你赔不是……” 杨仪大惊,没想到他竟如此,赶紧要来扶着:“这是干什么,黄校尉快请起。” 黄校尉不肯动,含泪仰头:“求您大发慈悲,救救我儿,我知道他做了错事,但他……他不算是坏到底的孩子。”泪珠滚滚而落。 杨仪屏息,顷刻,谨慎地说道:“我只能说,我可以试一试,但未必能成。” 黄校尉闭了闭眼睛:“全靠您了!要救回了杰儿,我这辈子给您牵马坠蹬……” 蔡太医帮忙,扶着黄校尉起身。 杨仪之前看到黄鹰杰的伤,就已经在心中寻思该怎么料理。 她第一时间想起的,就是在海州……那个因为肠裂而身故的士兵。 杨仪看向自己的手,此时此刻,她还记得当时自己将那尚且有些温热的肠取出,清理,合,手上的触。 以及,当时那种暗暗懊悔自己没有鼓足勇气在他活着的时候试一试的心情。 现在黄鹰杰的情形,仿佛昨重演。 不过这次,她不能再退缩。 因为什么都不做,意味着死局。 让人请了黄校尉出外,叫了两名侍从来,准备热水,细麻布,桑白皮线,止血散,等等。 蔡太医打下手,那边仵作小孟听说,也赶了来。 此时黄鹰杰又陷入昏,摸摸头,高热不退。 杨仪叫除去他的衣袍,出腹部的伤。 小孟还不知道黄鹰杰自戕的事情,说道:“我还以为黄公子命大,没想到还是不免伤到脏腑,到底给那凶手得逞了。杨侍医,你真有把握么?” 杨仪道:“你怎么判断是有人行凶。” 小孟用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着他:“这当然是凶手所伤……何况黄公子亲口承认的。” 杨仪问:“那凶手用的什么凶器?” 小孟道:“是一把匕首,不算很大的……”他比划了一下:“大半截在肚子里呢。” 杨仪叹道:“如果真是要取人命,这凶器未免太小,而且未曾全部刺入,你不觉着可疑么?” 黄鹰杰虽是自戕,但毕竟没干过这种事,凭着一腔血勇将匕首刺入腹部,但那股剧痛自然是常人无法忍受的。 就算他想要再刺入一寸,但手脚都已经疼得无力,竟自倒地昏。 所以才侥幸留了命。 杨仪从荷包里取出一小包药粉,让蔡太医用酒给黄鹰杰送服一半。 蔡太医照做,剩下另一半,杨仪便洒在了黄鹰杰的伤口处。 这是她自造的简易的“麻沸散”,效力没有麻沸散那么强,但也足可镇痛。 杨仪细细地洗了手,取了烫过的薄刃,将黄鹰杰的伤口又切开了一寸。 黄鹰杰的四肢微微搐,但竟没有醒来。 蔡太医的喉头动了动,却紧闭了嘴。 他悄悄擦擦额头渗出的汗,知道杨仪做事必有章法,自己只管看就是了。 杨仪将手自伤口探入,此刻,就如同又回到了海州那,她将那士兵已经溃脓的肠慢慢地取出,握在手中。 触锐的指腹,碰到了伤口之下的肠。 跟那士兵已经静止脏器不同的是,此刻的黄鹰杰的肠,兀自鲜活地在她的手底抖动。 杨仪眉头皱紧,呼都变得轻缓。 手指自肠上一一顺去,直到指腹触到了一处细微豁口。 她知道自己找到了症结,果真,黄鹰杰还是伤到了小肠。 杨仪有合肠壁的经验,但她的心一点儿不能放松,这种脏器伤本就是绝症一般的存在,就算能够找到创口加以合,后还不知怎样。 丝毫不能掉以轻心。 杨仪下意识地咬住,又反反复复试探了会儿,确信只有这一处伤。 她稍微安心的是,腹中出血不多,大概是伤口的血渗回,可见黄鹰杰还算幸运,那一刀没有刺破肠脉,不然就大棘手了。 而这伤似乎并不重,应该只是把肠外壁刺破了一处,至少不是海州那士兵一般的贯穿伤。 里屋三人,一点声响都没有。 于是,桑白皮线刺穿皮,发出细微的嗤嗤响声,就显得格外明显。 房门之外,是坐立不安的黄校尉,以及袖手出神的俞星臣。 若不是俞星臣镇着,黄校尉岂会老老实实在门外站着。 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他的心情从急躁,到平静,到惊悸,恐惧……各循环。 最后,黄校尉苦笑了声:“我忽然想起,当初杰儿的娘生他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在外头五爪挠心一样。” 栏杆前的俞星臣听见,转头看向他。 俞巡检觉着这个比喻有些意思,产房外等的是新生,而妇人生产,自然凶险万分。 此刻,岂非也是同样? 黄校尉见他没做声,便靠近了些:“俞巡检,依你之见,杨侍医……有几分把握?” 俞星臣道:“不得而知。” 黄校尉了额头:“你之前说,杰儿是自戕,是真的?可他为什么要这样?他平常很怕疼……那么一把匕首,他怎么可能……”黄校尉不寒而栗。 俞星臣道:“有些事就是这样,有所为,有所必为。当真的想要奋不顾身去做一件事的时候,自然会把所有都抛之脑后。” 黄校尉听着他的话,倒像是颇有经验、有而发,不由问道:“俞巡检,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吗?” 俞星臣的脸冷了几分。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黄校尉都要虚了。 他毫无形象地跌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此刻的心情已经是如死水无澜。 这么久了……兴许,已经没了指望。 那“产房”却终于有了动静。小孟探头:“快换水来。” 黄校尉爬起来,一阵头晕:“怎么样了?” 小孟望着他:“杨侍医已经给把伤口处理好了,不过到底如何,还要再行观察。” 黄校尉竟不太懂这话的意思,忙着要入内:“杰儿醒了吗?” 小孟道:“别急。” 他毕竟是仵作,救人虽则不会,但面对这些场面,还算能稳得住。 蔡太医反而有点儿“无福消受”,但好歹他也看完了全程。 等杨仪洗了手,终于黄校尉给放了进来,黄校尉兀自如做梦一般。 这会儿已经是正午了。 杨仪正跟蔡太医吩咐用什么药,如何护理观察,俞星臣举着一杯茶进来。 他抬手送给杨仪。 杨仪忙了两个多时辰,正口渴难耐,欠身道:“多谢。”接过来几口喝光,随手又递还给他:“有劳三爷。” 俞星臣的手虽在那里,却并没碰到杯子。 杨仪以为他接着了,手一松。 眼睁睁地,那个茶杯就从两人之间滑落,跌在地上。 杨仪的眼睛只盯着蔡太医,正又继续说道:“这几千万不能……” 还没说完,就听见杯子坠地的响声。 方才处理伤口,里外寂静,直到此刻且无人高声。 这么一声脆响,简直把人的魂儿都惊飞了。 杨仪哆嗦了一下,跟蔡太医一起,惊疑地转头看向俞星臣。 俞巡检的动了动,若无其事地说道:“抱歉。没看准失了手。” 门外侍从进来收拾。 俞星臣转身出外。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