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上了车,刘彦直驾车,南下出京。 一路上郑泽如都在没话找话,一方面是神放松之后的愉悦,想让他找人说说话,另一方面是老特工的职业病,总喜从谈话中摸到对方的底牌。 他判断这个三人组合中,国是领导,刘彦直是司机兼警卫,关璐是保健医生,也是最容易打开突破口的,于是选择关璐下手,郑泽如六十多岁的人了,但自信成睿智的魅力可以征服任何人,可是这回他挑错了对象,关璐是哈佛大学的博士,别看平时一副呆萌样子,其实智商极高。 “小同志,在国务院工作多长时间了?”郑泽如打破旅途的沉闷,笑容可掬的问关璐。 “有一段时间了。”关璐语焉不详,她知道自己来自五十年后,稍有不慎就会出马脚,所以都是敷衍了事。 “家里还有什么人,父母都还好吧,我看你应该是干部家庭出身,父亲是位老红军吧?”郑泽如继续套话。 关璐有些不耐烦了,正道:“郑部长,了解我的信息,对你并没有好处。” 郑泽如讪讪地笑。 “小关,怎么和老同志说话呢,注意你的态度。”国回头训斥道,又对郑泽如说:“您还是休息一会吧。” “我们去哪儿?”郑泽如问道。 “北京不能待下去了,近江也不安全,去江北,据我们掌握的情况,您的前和儿子住在那里。”国一句话就戳到了郑泽如的心窝里,其实他和红玉并没有结婚,虽然这个女人为他生了两个孩子,但只是同居关系,解放后他就立刻前往省城赴任,再也没有去看过他们娘俩,只是偶尔寄些钱和粮票,以此来缓解自己的愧疚之情。 三天的任务倒计时,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十个小时,伏尔加行驶在河北境内,没有收费站,没有堵车,也没有测速仪和罚款的警,唯一的缺点也是致命的,那就是有钱也加不到汽油。 这难不倒刘彦直,他有军官证,有盖着中央办公厅大印的介绍信,在石家庄的运输公司加到了汽油,还把备用油桶都灌了,四人在国营饭店吃了顿饭,武斗期间,服务业停止营业,经理看他们是解放军,破例开张,炒了几个蛋,煮了一锅米饭,主菜是大白菜熬粉条,里面放了几块猪,这就算是盛宴了。 饭后,伏尔加继续上路,足足开了二十个小时,终于在第三天的黎明时分抵达了江北市。 江北市是一座淮江边的新兴工业城市,著名国将领陈子锟一手建造了这座城市,解放前,这座城市的名字叫做北泰,抗战争期间,郑泽如化名王泽如,在此领导地下斗争,他的次子就是降生在北泰的防空里,由此命名为王北泰,想想他今年也将近而立之年了。 晨雾笼罩着城市,伏尔加打开了雾灯,行驶在沿江公路上,路旁的建筑物影影绰绰,隐约能看到高耸的烟囱和巨大的厂房,郑泽如陷入回忆中。 “这条路以前叫香樟大道,因为江堤上种了香樟树,那年大炼钢铁,江北的群众把香樟树全给砍了烧木炭炼钢用的,那个烟囱是晨光机械厂的,再往前,是红旗钢铁厂,这两个企业解放前就有,后来苏联援助了技术设备,派来了专家队伍,建设的更好了……” 伏尔加停在一栋两层小楼下,这里就是郑泽如给前和儿子安排的住所,一晃十八年过去了,不知道他们娘俩还好么。 第十二章 家 刘彦直将汽车熄火,下车打开后门,笔的站在门后,等着首长下车。 郑泽如却点燃了一支香烟,久久坐在车里,他心情很复杂,搜查刮肚想着待会儿见面怎么说,但是任何温馨的语言,真诚的忏悔都掩盖不了他抛弃子的绝情和冷血。 国冲刘彦直使了个眼,后者关上了车门,给首长留出思考的时间。 良久,郑泽如终于从车里出来了,他整理一下仪容,走到门口,深一口气,轻轻敲门,等待的瞬间,无数往事再次浮上心头,郑泽如的眼睛有些,门开了,出一张丑陋的老妇的面孔,恶声恶气:“你找谁?” 郑泽如吓得倒退了一步,十八年未见,红玉怎么变成这幅模样。 “你……”郑泽如声音有些颤抖,“你还好么?” “你谁啊!”老妇翻了个白眼,一口江北土话,郑泽如忽然醒悟过来,这不是红玉,真正的红玉是扬州人,在上海生活多年,说一口吴侬软语,海派官话,而且她很注意形象,即使在最落魄的时候也会打理的干干净净,绝不会变成这种龌龊老妪。 “请问,王红玉住在这里么?”郑泽如问道。 “搬走了!”老妇咣当一声把门关上了。 郑泽如吃了个闭门羹,苦笑着看了看国。 国点点头:“小刘,你了解一下情况。” 刘彦直上前砸门,老妇猛地拉开门:“都说过了,搬走了!”忽然看见五角星和红领章,嚣张气焰顿时减弱:“是解放军同志啊。” “王红玉和她儿子的户籍登记地址就在这里,你是什么人,你为什么住在这里!”刘彦直板起脸,厉声质问。 “这是街道分给俺们的房子。”老妇辩解道,“一户人家住这么大房子太浪费了,街道把小楼收回,分给俺们四户人家,不信你进来看。” 说着她打开门,刘彦直望了一眼,这座仿上海石库门建筑里拥挤不堪,煤球炉就有四个,各种杂物堆积如山,老妇没撒谎,这里起码住了十几口人。 “大妈,那您知道王红玉一家搬到哪里去了?”国上前和颜悦的问道。 “那我可不知道,都是街道安排的,你们去街道找张主任吧,她啥都知道。” …… 一行人来到街道办事处,找到了张主任,一个四十来岁的干练妇女,道明来意,张主任很快的带领他们去找王红玉,一边走一边介绍情况:“这个王红玉是老住户了,解放前就住在这里,六十多岁,没有工作,没有老伴,有个儿子叫王北泰,在中学教书,最近家里又来了个亲戚,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这家人老实本分的,没什么出格的行为,也没有海外关系,咱们街道都清楚的很。” 说着话就到了地方,这是一座修建在江堤附近的大杂院,冬的清晨寒冷无比,路旁的水沟都结了冰,土路冻得硬邦邦,一辆辆自行车行驶在路上,车铃叮当,路人疑惑的看着这辆北京牌照的高级轿车,寻思是哪位大领导来视察了。 “王红玉就住在这里。”张主任率先进了院子,和邻居们亲热的打着招呼,来到一户人家门口,抬手拍门:“王老师在家么?” 门开了,一个清瘦的青年人站在门后,黑框眼镜,蓝布中山装,口袋里还别着两杆笔。 “你们家来客人了。”张主任说,回头看了看郑泽如,“就是这位老同志。” 青年人是郑泽如的第二个儿子王北泰,今年他应该二十九岁了,他还是一个小学生的时候,江东王陈子锟起义,江东省和平解放,大军南下渡过淮江,父亲就在那年离开了江北,前往省城赴任,临走的那天,父亲摸着他的头说,早则一两个礼拜,迟则一个月,一定回来接他们娘俩,没想到这一别就是十八个秋。 眼前的老人,依稀有父亲的影子,只是苍老衰弱,和记忆中的,报纸上的那个意气风发的,风得意的父亲很难对上号。 “您是?”王北泰小心翼翼的问道。 郑泽如没有任何失态,他很平静的自我介绍道:“我姓王,是你父亲的朋友,路过江北来看看你们。” 不是他刻意隐瞒,而是多年政治斗争的经验在发挥作用,的基层政权街道办事处都是由可靠的人员担任,老百姓的家长里短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凡事还是低调为好。 王北泰急忙测过身子:“请进,家里地方小,见笑了。” 郑泽如点点头,迈步进门,郑主任正想跟着进去,国叫住了她:“张主任,借一步说话。” 王北泰的家很小,只有区区十六个平方,一间屋子隔成两半,里面是母亲的卧室,外面摆着一张和书桌,一个少年正坐在桌旁读书,扭头看见父亲进来,不由得目瞪口呆。 里间传来咳嗽声,王北泰大声道:“妈,来客人了。” “撒拧来了?”悉的吴侬软语响起,随着一阵木吱吱丫丫的声音,王北泰掀起帘子,只见一个形容憔悴的妇人正半躺在榻上,不时咳嗽一两声。 四目相对,红玉一点也不吃惊,只是淡淡道:“哦,你回家了。” 短短一句话,郑泽如钢铁一般坚硬的神经不由得瞬间崩塌,两行热泪无声的顺着脸颊下,北京的部长官邸是自己的家,近江枫林路一号的别墅是自己的家,这家江北市棚户区大杂院的破败平房,才是自己灵魂的归宿,真正的家园。 “吃了么,没吃我给你下挂面去。”病入膏肓的红玉强撑着要下,王北泰过去搀扶她,被她推开,“傻孩子,你爸回来了,还愣着干什么,打酒去,咱家终于团圆了。” “妈……”王北泰泣不成声,十四岁的郑杰夫站在外间屋,不知所措,他是去年暑假跟着同学去的北京,在爸爸家里住了一段时间,后来爸爸说北京不安全,近江也不太平,写了个条子,把自己送到江北亲戚家住,少年怎么也想不到,他称为姑姑的人,竟然是父亲的原配。 大杂院外,街道办事处张主任坐在伏尔加轿车里有些拘束,她第一次坐这种省部级领导才有资格乘坐的高级轿车,面前的解放军干部面容严肃,似乎有极其重要的任务安排给自己,更让她壮怀烈。 “张主任,你龄多少年了?”国问道。 “二十年了。”张主任骄傲的回答。 “很好,你是组织上考察过的,值得信赖的同志。”国点点头,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印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抬头的便笺,上面有几行笔字迹。 “张主任,接下来我说的话,你要牢记于心,这是中央,主席,周总理亲自办的重要任务。”国一字一顿的说道。 张主任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她强行抑住动的心情,当场表态:“就算死,我也坚决完成任务!” …… “郑杰夫,郑杰夫。”银铃般的声音响起,是江北听不到的标准普通话发音,郑杰夫回过头来,看到一个年轻的解放军阿姨冲自己招手,“你跟我来一下。” 国给关璐安排的任务很简单,在一天时间内让懵懂的少年“上”自己,至少是冲淡孟晓琳给他带来得影响,说来简单,其实艰巨无比。 2017年,郑杰夫是权倾朝野的副国级领导人,1967年,他只是一个初中生,对生活一片茫,对异一知半解,唯一触动少年心扉的就是去年夏天,那个一身白衣的俄语家庭教师孟晓琳,初恋是美好的,无可替代的,关璐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用什么办法完成任务。 关璐站在门外,怯生生看着这位年轻的解放军阿姨,一身合体的军装在隆冬季节也能看得出身,这和他印象中那些女军人有些不同,这个年代没有羽绒服和羊绒内衣,大家都穿臃肿的老棉袄,军装也以宽大为主,腿扎起来能当面口袋用,而关璐里面只穿了件衣,军装外衣的部被她巧妙地用夹子夹起来塑造出掐的款式来,再加上一张不属于这个年代的活力四的面孔,颇能给少年带来一些新鲜。 同样,关璐也在打量着自己的目标,十四岁的郑杰夫脸上挂着清鼻涕,身上穿一件蓝灰的棉袄,下面是棉和窝子,一种用草绳编织的木底保暖鞋,头发油腻腻的,看得出很久没洗澡了,唯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和稍带桀骜的眼神,显示出他的高干子弟身份。 “你好,我叫关璐。”关博士伸出手,决定顺其自然,能做到哪一步是哪一步。 郑杰夫和女军人握手,眨眨眼睛,不明白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 “咱们去江边转转吧。”关璐说,不待少年答复,就拉起他的手往外走,郑杰夫一阵面热心跳,他正处于青期,在这个革命斗争放在首位的年代,任何男女接触都是被大家瞧不起的行为,女军人的手很细,头发黑又亮,身上散发出一种英姿飒的气质,这种气质和孟晓琳截然不同。 多年以后,郑杰夫回想起来,依然会概,心目中的花木兰也许就是这样。 第十三章 引导 忽悠 今天是个大晴天,无风,如果闭上眼睛对着太,会有天的错觉,光秃秃的江滩上,女军人关璐和少年郑杰夫站在一起,面对冰封的淮江和对岸萧瑟的田野。 “你有什么理想?”关璐挑起了话头。 “我……”少年郑杰夫不知道从何说起,他当然有伟大的理想,那就是成为一名共产主义接班人,将红的旗帜全球,但是这个理想已经被现实击的粉碎,毫无实现的可能了。 一年前,他还是不折不扣的天之骄子,红后代,中华人民共和国林牧部长的儿子,而现在,他是叛徒工贼反革命走资派的狗崽子,是无家可归落他乡的可怜虫,是政治地位低人一等的二等公民,共产主义当然会实现,红旗当然会全球,但那些丰功伟绩,不会和他有任何关系。 他也有过切实可行的理想,比如当一名科学家,但是国家已经停止高等院校的入学考试,不上大学,怎么当科学家?他也想过参军入伍,扛卫国,打败苏修和美帝,但是以他的成分,本过不了政审;他也想过当一名光荣的工人阶级,但是同样的道理,他的家庭出身注定他无法进入工厂工作。 摆在郑杰夫面前的道路只有一条,残酷而现实,那就是下放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他的很多学长都已经下放了,有的就近去了南泰农村,有的远赴新疆石河子,还有的去的云南、贵州。 郑杰夫目前只是寄居在北泰亲戚家,但是户口和粮食关系都不在本地,粮本上没他的名字,就买不到足够的口粮,常住下去肯定是不现实的,过了节,他就得回近江了,等待他的很可能就是下放。 少年用脚踩着土坷垃,黯然道:“我没有理想。” “没有理想的人,和这江里的鱼有什么区别?”女军人说,她眯起眼睛,摘下无檐帽,出一头乌黑顺滑的头发,郑杰夫嗅到一股很好闻的气息,这种气息他曾经在孟晓琳身上闻到过,那是香胰子的味道和年轻女的荷尔蒙混杂的气息,但是关璐的味道更加独特,身为高干子弟的郑杰夫从没闻到过类似香味。 少年当然没见识过二十一世纪的洗发水和焗油技术,他只是觉得,这个解放军阿姨很特别,很洋气,甚至比孟晓琳还要时髦和漂亮,她一定是比父亲更大的首长身边的工作人员,听说高级干部买东西都去特供商店,按照级别不同,供应的商品也不一样,中央首长也能看美国和香港的电影,当然是批判的看,通过毒草来了解资本主义的腐朽生活方式,不知道这位阿姨看过多少电影。 至于这句“没理想的人不如鱼”的名句,郑杰夫本没过心,左耳朵进,右耳朵就出来了。 关璐没料到郑杰夫小小年纪会想这么多,她发觉自己的名句不起任何作用,立刻换了平实的语言进行教育:“郑杰夫,我实话告诉你,你爸被打倒了,他差点自决于人民,被我们给救了,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我服从国家安排,大不了下乡修理地球去。”十四岁的少年说的话老气横秋,但是言语中的不甘心正是关璐想要的。 “你觉得咱们这个国家正常么?”关璐这句话让郑杰夫直冒冷汗,这话太反动了,他想了想回答道:“现在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是大好,我们的朋友遍天下,美帝苏修都穷途末路了,共产主义一定会夺取最后的胜利。” 关璐心道郑杰夫小小年纪就能违心的说出这些话,看来政治家都是从小就峥嵘啊,她干咳一声道:“我觉得不正常,总理也觉得不正常。” “总理……”郑杰夫登时呆了,他猜得没错,阿姨竟然是总理身边的人! “是的,总理对目前的局面很痛心。”关璐继续说,“全国一片混,各个单位忙着造反,学生不上学,警察不抓坏人,铁路轮船不运行,工厂不生产,再这样下去,中国就完了。” 郑杰夫无语,他不晓得为什么解放军阿姨会和自己说这些。 “中国的希望,在年轻人身上。”关璐说,“坏人不会永远当道,你要做好准备,学好数理化,学好外语,当祖国需要你的时候,不至于手足无措。” “要等多久?”少年心中亮起了希望的火花。 “最多十年。”关璐信心道,“相信我,最多十年,国家就会重新走上正轨,那时候你风华正茂,正是挑大梁的时候,或许再过三十年,四十年,你也会像你父亲那样,走上领导岗位,甚至比你父亲肩负的责任更大一些,同志,时不我待啊!” 郑杰夫心中的那团火被引燃了,他有些动,跃跃试,想在阿姨面前表现一下:“其实我一直没落下功课,我还在补习俄语呢。”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