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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御宅屋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鬓边不是海棠红 作者: 水如天儿 时间: 2024/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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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涟摆摆手,意思是与程凤台一个外行无话可说。

    等了半个钟头,商细耳朵里的杂音过去了,方才续上后面的戏。台下座儿依然是静静的,这静里却含着一股生机,他们的魔咒被打破,脸上活泛起来,手指不由自主地叩着节拍,喉咙里随时就要冲出一声喝彩,这一种暗涌动的静。

    程凤台直盯着台上,嘴里对范涟说:“你来帮我一个忙。”

    这天范涟对商细是特别的客气,往常他一向对商细杂,一方面钟商细的才能天赋,一方面腹诽商细的行事为人,对着商细又哄又恭维,态度总有点虚情假意似的。今天好像是钟倒了一切,下戏之后请商细吃宵夜,居然朝着商细鞠躬。占之后,街面上连累月地宵,戏园子提早关门不说,原来给夜生活人群预备夜宵的各小吃店也都打烊了。范涟自有他的办法,拉商细与程凤台去了清唱小班,就是那个治愈蒋梦萍不孕症的琴娘所在的班子。班主掌着风灯来开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已是歇业了。范涟不等她开口,便说:“我们就近找个地方说说话,不用人伺候,烧个锅子就行。”

    话虽这样讲,班主将人引进厢房,娘姨们掌灯烧炭绞巾,照顾得很妥帖。屋里窗户上挂着厚厚的羊毡,一来御寒,二来为了防宵,怕给外面巡逻的本兵看见亮光。范涟朝那毡看了又看,班主笑道:“可委屈北平城的百姓了,怕宵,吃晚饭不敢点灯,一家子摸着黑吃,筷子戳到鼻孔里。”范涟也笑了。片刻厨房送上一只暖锅,几样荤素小菜,布置好了便退下。一间静室三人对坐,却没有往里嘻嘻哈哈的样子,范涟给那俩人斟上酒,举起杯子说:“我先敬商老板一杯。”

    他脸上没有惯常的油滑微笑,不喊哥儿,喊商老板。暖锅咕嘟咕嘟翻滚热泡,蒸腾水汽旁边,商细与范涟碰杯饮下。

    范涟说:“今夜听了商老板的戏,我真是……商老板,我三生有幸。这个世道辜负人,可是有商郎在这里唱戏,这世道就算有个好景儿。”说完自斟一杯痛快喝了,热酒烫了肚子烫了血,和商细的戏一样杀瘾。戏们都是和范涟一样的想头,眼下的世界,人人朝不保夕,疲于奔命,只有商细的戏是一抹异,一处使人暂时逃避忧闷的仙境。

    商细一点表情也没有,盯着暖锅的泡在那发呆。范涟掏心掏肺说:“我们这代人算是享尽耳福了,想给后人也留上一点。商老板,我做主持,把你几出得意的戏录成电影好不好?”

    商细没答话,跺齐筷子伸进暖锅里捞了一筷粉条吃。范涟不知道他是耳聋发作了没听见,还是不赞成拍电影这回事,顿时没了主意,用求助的目光看向程凤台。程凤台说:“是我的主张。商老板看呢?”

    商细啊了一声,筷子头在嘴里慢慢说:“好,有点意思,电影很好看。”他这样心不在焉,让人不放心起来。程凤台两手捧住他的面颊,迫使他看向自己,眼神专注地说:“商老板,我要给你拍电影,游园惊梦,贵妃醉酒,挑几出经典的录一录,费不了你多大工夫。”

    商细“哦”一下答应了,程凤台放开他,他转头继续吃火锅。

    程凤台这夜回家去睡,范涟送了他回家,说道:“我看哥儿越发的呆怔了,没病吧?”

    程凤台叹气说:“你看他上了台,像是有病的样子吗?”

    范涟想了想:“也是,好些个艺术家都像和人世隔了一层玻璃,言行举止自说自话的。哥儿的本事长到今天的地步,是该些怪癖了!”

    程凤台道:“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花多少钱,这事不但要办好,还要快办。杜七那头你去说合,有他监督着,事情就成一半了。”

    范涟正点点头。他这么着急,除了是以防商细耳朵全聋之外,也有为京剧保存吉光片羽的念头。眼下国土正在寸寸沦丧,哪天要全落在本人手里,本人一定会从本上灭绝此类独属于中国的人文标志。对此,杜七抱有同样的看法,他说:“本对唐宋以后的中国是没有情的。他们的文化已经发育成,京剧唱的中国的词,承的中国的意,真有那一天,就是一山难容二虎了!”于是杜七竟比谁都起劲,以惊人的速度凑齐了设备,准备要开拍了。

    商细并不以电影为稀罕,他宠辱不惊的由着身边人替他安排下程,像往常唱戏那样化妆更衣,只在上台之前提出要瞧一瞧拍电影是怎么回事。商细站到摄录机后面,弯一看,笑道:“嘿!这戏台子是倒过来的!”话说出口,自己不一咂摸,又道:“我是个男人,在戏台上扮女人,这叫颠倒。戏台四平八稳,在镜头里却是天翻地覆,这叫乾坤颠倒;戏台上的戏已然是个假,拍成纸片子电影,连真人都不是,更假了。七少爷,这是不是你说的颠倒世界,妄相不尽?”

    杜七说:“你穿上古人的衣,说着古人的话,还被拍成电影,就是妄中生妄。”

    商细说:“你们贪看电影里的我,可不就是妄中求妄。”

    范涟惊讶于商细没心没肺的竟能说出这样一席禅机,又竟能与杜七对上机锋。程凤台却不以为异,神平常。商细有一个聪明的脑瓜,戏词曲律不用看,听一遍就会背,在杜七等文豪大儒身边浸多年,听书听史听酒后狂言,心里都装了,过去忙得没空细琢磨,现在心里随着耳朵一道静下来,这许多的陈言泛起,头脑和心智凭空上了一个境界。

    杜七望着商细,呆了一呆,倒不是被他的聪明劲儿愣了,商细的灵通,杜七恐怕比程凤台领教的更深。杜七就是觉得有点不吉利。唱戏是最最世俗的职业,是名利漩涡中的那个眼,是妄相不尽中的那个“妄”。唱戏的人要是开悟了,这个妄相由谁来扮?

    杜七装作不耐烦的样子挥挥手:“少说废话,快上台去吧。”

    叫是叫电影,其实只是没头没尾的经典折子戏,商龙声也上了镜。掌镜的是个法国佬,在家乡的时候真格儿拍过几部电影,因为背后总有金主支持,故而并不吝惜胶片,常常把演员折腾一溜够。但是京昆经过几百年上等文人的调理,布景服装一举一动都已至臻完美,商细他们又是身经百战的舞台演员,临场表现一的,杜七再往旁边一站,几乎就没有法国佬置喙的余地。开头两天无风无波的录制完毕,商细私下打听法国佬的价钱,叹说:“他这行比唱戏的还好赚!”

    法国佬自己挣钱也挣得心虚,后来无中生有打断过几次戏,提出几个四六不着的意见,想表示自己有独到的艺术眼光,没有白拿这份钱。杜七耐心地同他做说明,告诉他中国的戏剧规制。商细不乐意了:“他干活儿来的他听课来的?唱戏!和写笔字一样!中途一断就气了!”

    法国佬觉到这位中国的戏剧明星的然大怒,从此闭上嘴巴摇镜头。电影拍完,正好就到过年。今年情况比较特殊,商细与戏院老板商量着不封箱了,除夕歇一天,年初一到正月十五照常开戏。戏院自然是巴不得的,戏们听了就更高兴了,只有水云楼内部有点犯嘀咕。因为商细的耳力犹如冰雪消融,不定哪天就全化了,水云楼连着排商细做主角的全本戏。戏子们不分头路二路,自己的拿手活儿一概搁下,全给商细配戏。子不用久,就有人不愿意了,背后说:“班主这耳朵究竟几时聋?要再拖个一年半载的,咱们可就埋没了!到那天真聋了,咱们还活不活?”

    这话拐过几个弯传给商细知道,商细又是觉得寒心,又是觉得惭愧,再好的情,也没有让人拿前途作牺牲的道理,只得拿出许多私房钱补贴他们。不仅仅是水云楼要补贴,年底节下,制衣的打首饰的饭馆用车等等都到了结账的时候,河南的贡田受战火波及,不但颗粒无收,还要商细出钱给佃户们买粮过年。李天瑶一家孤儿寡母,现在也多是商细照应着,孩子们路上受苦了,加上不适应北平的气候,接连的闹病吃药。战争时节,药都是天价,挨个治下来所费不赀。商龙声问弟弟讨了两笔大额款子,不知做什么急用去了。商细对程凤台说:“你乖乖的别惹二生气,再被赶出家门,我就养不起你了。”但是程凤台要给他些援助,他又坚决不肯接受,就是那种臭男人的脾气,认为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吃软饭可

    就在除夕前几天,早先预定下的洪家胡琴做好了。洪老二上门货,商细一看见人,先招呼小来去包一只大红包,这一只红包给的喜气洋洋,现在能让他觉着开心的东西可不多了!那胡琴装在布套子里,商细接过来解开一看,胡琴的弦居然被人割断了!抬头要问,才发现洪老二气不善,板的铁青的脸,眼睛却是红的。

    洪老二了几口气,嗓子哑哑地说:“商老板,你和本人的事传得那样脏,还有脸拉我洪家的琴?”他眼中涌上泪来:“我爹是死在本人手里的!你敢拉他做的琴?”

    这话把商细问呆住了,前几天拍电影拍得醉心,商细几乎忘记了绕在他身上的不堪的言。洪老二见他愣怔的脸,只当是无言以对,恨他恨得牙,更恨自家生计所迫,竟要为这等下戏子做活,一口唾沫劈头唾在商细脸上,骂道:“下三滥的玩意儿!”

    小来从楼上下来,正好瞧见这一幕,她把手里的红包一撒,扑上去捶打洪老二:“你知道什么!外头听来烂嘴的闲话!你就这样作践他!他们都是瞎说的!”小来替商细委屈得要命,难受得要命,嚎啕大哭起来。洪老二不跟姑娘动手,搡开小来便走了。小来站在房子中间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哭声引出了凤乙的哭,一大一小,楼上楼下,商细却听不见。商细提着断弦的胡琴站在那里,嘴微微哆嗦的,那表情小来看上一眼,心都要碎了,她自己涕泪横的,却要用袖子擦商细脸上的唾,觉得怎么样都擦不干净了。

    洪老二走后,前几天拍电影的乐趣一扫而空。商细握着胡琴枯坐半,姿势都没有变过。到了唱戏的时候,小来问他:“哥儿,今天还唱吗?”问了几遍,商细睁眼睡着了似的没有动静,小心翼翼地推一推他,他惊醒过来,用手脸,神平常地说:“走!唱戏去!”又道:“不要让二爷知道。”小来明白他的意思。

    从这天起,商细的耳朵更坏了一些,好像是每回受了刺心的事,就要减损一部分听力。可是这行里,要别的都有限,冤枉气管够。不过水云楼到底还有心疼他的人,比如任五任六兄弟俩,变着法子给商细找乐子。唱戏的主业之外,哥俩攒了两个奇荤无比的相声说给商细听,水云楼窑子一样的地方,戏子们什么世面没见过,仍是被这两个大荤菜腻得扭过脸去偷偷嗤笑。然而随着商细耳疾加剧,荤段子也不管用了,就见小哥俩嘴皮子一动一动,周围人一笑一笑,说的什么笑的什么,全都听不到,仿佛是存心让他体会失聪的觉。商细狗脸一翻,怒道:“这里是戏班子!唱戏的!说相声滚去天桥说!”

    众人猜不到缘由,噤若寒蝉。背着商细议论说班主走多了旱道,所以听不得男女之间的那档子事了。旱道的笑话更不敢编,因为很容易就成了讽刺班主。任五任六的相声就此宣告关张。

    杨宝梨倒是给商细找来一个笑话。笑话是自以为的笑话,他在大街上遇到疯疯癫癫的四喜儿,四喜儿这回不是撒疯,他是真疯了,因为早些年染上梅毒,一直用盘尼西林制着。现在盘尼西林成了药,黑市上一条黄金换一支,四喜儿又有着大烟的瘾,变卖了头面房产左支右绌,舍不得断大烟,只能断药。结果梅毒跑到脑子里,没过多久就神失常了。徒弟和小老婆一看如此,瓜分他的财产做了个鸟兽散,逐渐连管饭的人都没有了,大冷天穿得破衣出来找食,街头巷尾哪还有人认识当年的四喜儿,得亏没冻死他!

    杨宝梨认出这个冤家对头,用一只馒头把四喜儿勾来水云楼瞧笑话。最瞧四喜儿的该是周香芸和商细,这两个人吃他苦头最多。谁知周香芸闻讯而来,拨开人群探头远远一望,眼眶子就红了,要往后缩。杨宝梨眼尖手快,将他拉扯出来,朝他手里一把笤帚,指着四喜儿说:“去揍他呀!他过去是怎么折腾你的?出气的时候到啦!”

    周香芸望着四喜儿的头发瘦的脸,心里又惊又怕,茫然地往后退一步,扔下笤帚就跑了。杨宝梨喊他没喊住,气得往地上啐一口痰:“软蛋子!活该挨揍!”

    跑了周香芸,多的是人捧场。沅兰不许人进屋,怕脏,披着大衣隔了老远问四喜儿:“真疯啦?你到底造了我们商老板多少谣言呀?说一个给你吃一口!”说着给杨宝梨一个眼,杨宝梨掰了块馒头扔过去,四喜儿坐门槛上忙不迭吃了。

    十九也有话要问四喜儿:“哎!当年宁九郎倒嗓,都说是你下的马汗,是不是啊?你上哪儿的马汗?”

    四喜儿疯到家了,对人们的提问无知无觉,也不知道冷热,眼睛里只有吃的。正瞧热闹呢,商细与程凤台来了,商细说说:“后门关了!穿堂风把翎子都吹皱了!”

    杨宝梨献宝似的招呼商细:“班主你快来瞧这个!真叫人不报天报!”

    商细狐疑地过去一看,是很吃惊,默默呆了一会儿,叹道:“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商细既没有幸灾乐祸,也没有悲天悯人,脸上不见喜怒,让小来捡了件旧披风铺在四喜儿身上。杨宝梨疑心他没认出脸,不然不能这么平静,结结巴巴说:“班……班主……这是云喜班的四喜儿!”

    商细眼睛朝杨宝梨一打量,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馒头递给四喜儿:“欺负神经病!我看你也是个神经病!”沅兰惊呼一声:“哥儿!小心别过到病!”程凤台看见四喜儿的手上都生了疮,不知是冻的,还是病的,便也嫌恶地拉了商细一把。商细执拗地伸着手。四喜儿却不接,愣愣地望着商细,忽然说:“他们都说我害你。”

    商细心想你害我的事还少吗?说:“我知道。”

    四喜儿撮着喉咙尖尖笑起来:“你不知道!我怎么会害你——我着你呐!九郎呀!”四喜儿后半句拉出戏腔,伸手要摸商细的脸,商细也不躲,被他的疯话惊呆了。四喜儿手伸得一半,倏然收回,惊恐万状地大叫一嗓子,冲着巷口奔跑而去。

    第118章

    散戏以后程凤台拉着商细说闲话,打听宁九郎与四喜儿的往事。商细本来就擅长装聋作哑,现在更加了,在那微微撅着嘴巴卸妆。程凤台也不是真的对宁九郎兴趣,不过没事找事逗商细说话而已,说到后来商细装不下去了,咳嗽一串说:“你再编派九郎和四喜儿,我就打死你!四喜儿哪里配和九郎一块儿论!”程凤台笑着拍他的背替他止咳:“你这么看不上他,今天倒宽待他?”

    商细声音低下去:“我是想,哪天背运走到底,落到四喜儿这个情形,也能有个同行不计前嫌给我件衣裳穿,给我只馍馍吃,我就知足了。”

    程凤台收了笑容皱起眉,板着脸说:“胡说什么!轮得到别人吗?我能不管你?除非我死了!”

    大过年里的,这话再说就不吉利。两个人静了片刻,小来端热水进来服侍商细卸妆完毕,三人从后门小巷溜出去坐汽车。夜里天上下着细雪,地上积得很厚,路灯昏黄悬在半空照着茫茫飞影。程凤台搂着商细的背,一手从他胳臂下穿过,对小来说:“小来姑娘走前头,我搀着他,一脚踩空了你可扶不住。”小来点点头走前头去了。程凤台与商细共执一伞,脚底下踩得积雪嘎吱作响,笑道:“这下好,又聋又瞎。”商细没顶嘴,不知是没听见,还是这会儿真聋着。两个人之间脉脉无语的气氛倒有点像几年前刚认识的时候,说不出的温柔和静,非常细腻。长路走了一半,商细忽然说:“明天是除夕。”

    程凤台说:“恩,大年夜了。这一年不好,等过了年关转转运气,就好了。”

    商细说:“明天你怎么过?”他不等程凤台回答,自己接嘴:“明天我要和你过。”

    程凤台呆了一呆,很难作答了。商细现在多么艰辛,按说身边夜不能离了贴心的人。他刚才还信誓旦旦要对商细不离不弃,现在竟连一个大年夜都难以相守。

    程凤台搂得商细更紧一点,柔声说:“今年你哥哥在北平,你们兄弟不团圆吗?”

    商细说:“大哥忙着呢,我们不讲这些俗礼。”

    程凤台说:“可是你要在家陪凤乙。”

    商细瞪起眼睛:“凭什么!”

    程凤台说:“过年的规矩就是大人带着孩子过,不然你把凤乙还给我?”

    商细不响了。不是对凤乙有情,是舍不得养她下的那些本钱。过年前后,程凤台当然不能宿在小公馆。回到家里只有商细守着一屋子的妇孺,让娘抱来凤乙看一看,凤乙这时候还不大会说话,但已经认识人了,对着商细拍手笑。商细接过凤乙放在膝上,心想:人们都喜要个孩子,为了养孩子当牛做马也愿意,二爷也不例外,可是小孩子到底哪里招人呢?

    商细就这样若有所思地抱着凤乙翻来覆去摆一阵,凤乙这孩子,哭也笑,商细也没怎么着她,她就在商细手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娘想着孩子这样笑了许久,一定要口渴了,便去在瓶里倒了点温水过来,这一错身的工夫再回头,她魂飞魄散!只见凤乙颤巍巍站在商细一只手掌上,商细竟然托着路都不会走的小婴儿在杂耍!

    娘心跳如雷,不敢惊动。商细觉出点小孩的好玩儿了,微笑夸奖道:“好!活飞燕啊你!有两下子!没有白吃我的饭!”凤乙到底腿骨还软,身体小幅度地左摇右摆维持平衡,娘的心也随着她左摇右摆,命若悬丝。然而凤乙终于站不住了,大脑袋往后一仰,娘尖叫出来,瘫坐在地,凤乙却被商细一把托住了。

    凤乙嘎嘎直乐,拽着商细的袖子不撒手。商细说:“我手也酸了,明儿再玩你,胖丫头。”娘心想有你的明儿,就没我的后儿了!不等商细示意,扑上来把凤乙抢到怀里,紧紧抱着上了楼。

    除夕这天的规矩是商细与水云楼没家的戏子们吃年夜饭,今年还了他哥哥商龙声坐席。年夜饭开得早,商细不苟言笑的菩萨一般坐在上首,指指自己耳朵,说:“我这不得劲,各位都不是外人,我就不应酬了,随意,随意。”但是大家并不敢随意饮酒作乐,一来怕衬得商细伤心,二来是明天初一晚晌还要开戏,很克制地给菩萨敬过一巡酒,吃过就散了,不过七点多钟。商龙声问弟弟:“今天不宵,我还有点事要办。你过会儿怎样?”

    商细眼睛看着他,仿佛没有听见。

    商龙声比划着手大声说:“要不晚上你等着我,我来陪你喝一杯!”

    商细笑了:“大哥忙你的!不用惦记我!我找二爷过年!”

    商龙声愣了会儿,低声问:“程二爷大年晚上出来陪你?”

    商细喝一口酒,微笑说:“他那一大家老婆孩子,出不来,我上他家找他!”

    商龙声一愣,琢磨着商细的表情,变道:“三儿!咱可不能这样!”商细的神情定定的懵懂,七分天真三分疯。商龙声知道他兄弟生来有几分痴子过得不如意,心里不痛快,这份痴就更甚了,只得耐着子缓着脾气,给他讲一讲道理:“你要是个姑娘,今天上门讨个名分,做哥哥的帮你出头!可你是个小子啊!你要人家怎么安置你?程二爷对你够用心了,咱不能得寸进尺为难人家!”

    商细说:“我怎么会为难他,我就是见见他。”

    商龙声板起脸来沉了声音:“见他?你也得问问他要不要见你!”

    商细也变了脸,喉咙发紧:“他不是我的亲人吗?我今天一定要看见他!”

    外间有任五任六黎巧松他们没走,听见哥俩不知为什么吵嘴了,就要过来劝架。商龙声不与商细,他的耐心已经用完,抓起商细的衣领从凳子上提起来,当一脚踹得他趔趄几步。任五任六他们头一回看班主挨打,都看呆了。

    商龙声说:“我知道打不服你,就盼着你别做下害人害己的事!”商龙声是真有急事要忙,连着看了几回怀表,熬不住时候便走了。众人搀起商细,商细咳嗽两声,摆摆手,也走了。

    商细回到家里,衣服也不换,热茶也不喝,让娘抱来凤乙,他一胳膊夹了就走。娘跟在后头嗷嗷叫唤:“商老板!商先生!孩子不是这样抱的啊!你要带凤乙哪里去啊!”商细理也不理。娘急忙喊小来说话,小来闻见商细身酒气,眼神发直,就知道不好,扯住他胳膊说:“哥儿,你把孩子给件衣裳,小孩要冻坏的!”商细扯下自己的围巾把凤乙一裹,走了。

    娘与小来冰天雪地的跟了商细一段路,小来喊了声:“你抱着她慢点走,别摔着了!”商细也不理。他们终究是跟不上商细的脚程,渐渐落下了,眼看着商细上了洋车。娘朝着爷俩的背影拍腿跺脚哭了起来:“这怎么得了啊!非把孩子折腾坏了!要了我的命咯!”

    小来虽觉得商细行动古怪,更觉得娘小题大做:“哥儿不会害凤乙的。”

    娘心说你个大姑娘懂什么养孩子的事呢!返身回家给程凤台打电话,她不知道二的老妈子们严防死守程凤台的际,听见女人哭哭啼啼的来电话,存心就给耽搁着。娘没有办法,穿衣服拿钱出门去了。她找不到程凤台,但是除了程凤台,也有人暗暗关心着凤乙,她和小来商量不着,不能一个人担责任。

    商细来到程家门口,他对这座宅子得不能再了。绕到后面敲开小门,给门房丢了两块钱:“找程凤台。”

    门房得了赏钱,再看是一位抱着孩子的年轻先生,大过年的,这组合是什么路数很费猜疑,别是打头阵的,等二爷一来,后面冷不丁再蹿出个娘们儿!那差事就算混到头了!

    门房往后张望明白,确乎是没有娘们儿,这才引商细在门房里烤火小坐,鞠躬笑问道:“先生您贵姓?怎么称呼?找二爷可有什么要紧事?”

    商细想了想,说:“我叫田三心,给他带件要紧的东西,你麻溜的!”

    门房答应着去了。

    程凤台这会儿正是热闹的时候,自家的老婆孩子妹妹们不说,程美心带着两个男孩子也来吃年夜饭了,加上大着肚子的蒋梦萍,四姨太太娘家投奔她来的一弟两妹。一家子声笑语珠光宝气,真是再和乐没有的富贵气象。门房附耳过来通报,程凤台都没反应过来,什么抱着孩子的田三心,掏钱的叫花子吧?再一回想,冷汗就下来了。

    二见程凤台神紧张,向他投来一个询问的目光。程凤台强笑道:“大概是生意上的事,来向我讨主意的,我出去看看。”出了房门,简直是跑着去的门房。果然是商细抱着凤乙坐在炭盆前,凤乙在路上被炮仗吓哭过一阵,现在睡得很甜,商细的神情祥和,也不是有祸的样子。

    程凤台松了口气:“商老板?怎么的?”

    商细说:“没怎么,我带胖丫头找你过年来呢!”说完朝程凤台害羞似的地笑了笑。程凤台看他坐在充酒气炭气饭食气的门房间里,怀里抱个睡的小孩子,低下头叉开五指专心烤火,整个人乖得不得了。程凤台心里酸柔得发疼,糖水里滴了醋的滋味。

    商细哪里会抱孩子,凤乙脑袋挂在他臂弯里向后垂着,活像头要掉了似的。程凤台把孩子接过来:“你等等,我把孩子放平睡。”出去找了个大丫鬟,叮嘱说:“把孩子抱卧房里,偷偷告诉二,就说凤乙来了。”大丫鬟抱着凤乙去了。程凤台回身进了门房,撵走了当值的,烫两个干净杯子与商细剥花生吃高粱酒,说一会儿闲话,眼看得离席够久了,再不回去真的不行,平时外宿都好说,今天这个子,万万不能的。

    程凤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花生衣子,张开手臂笑道:“商老板,来抱抱。”

    商细挨过去,两个人抱得很紧。程凤台亲了亲商细的鬓发,商细使劲搂着程凤台的背,把他往自己怀里揿,心想今夜的回笼酒怎么这样醉人。

    程凤台说:“你累得眼圈都黑了,回去早点睡觉,明天眼睛一睁,我就来了。”他一面柔声说话,一面亲商细的脸,哄得商细晕陶陶的随着他出了门,程凤台还在说:“我也喝了不少酒,困了,这就回去睡。明天眼睛一睁就来找你,送你上戏院去。啊?”商细在这温柔乡中还能说什么,只有点头说好,不知不觉就来到大街上。程凤台眼瞅着四下无人,在拐角处深深的吻了商细,他说:“商老板今天来陪我过年,我真开心。”商细沉醉在人的吻里发着梦,程凤台已经喊来洋车,搀他坐上去了,报了地址给了钱,程凤台给商细围拢了围巾,目送他走了。

    路边孩子们点了个二踢脚,炸得商细耳鸣不止,他睁开眼问拉车的:“这是哪儿?”

    拉车的头也不回:“还没出锣鼓巷呢!”

    商细没听见,自行懵了会儿,发现怀里既没有大的,也没有小的,赤手空拳,一无所有,他一拍车栏:“停车!”

    耳边炸着炮,拉车的本没反应过来。商细一手撑着扶手,翻身就跳下了车。

    那边大门一关,门房在收拾两人刚才喝酒的杯子,屋里炭火灯光还是依旧的,人已经离开了。程凤台心里酸痛得要命,眼睛泛上一层泪意。明明是第二天就能见面的暂别,居然有着生离死别的痛苦,那么心疼,那么思念。程凤台在门口站了一刻,吩咐道:“今晚再有人来,也别开门了。”这话说出口,心里又了一层疼。这座大宅子曲径婉转,程凤台一路走,一路平复心情,路过花园旁边的小花厅,脖子忽然被勒紧,一个人从背后蹿出来捂住他的嘴强行拖到花厅里。程凤台第一个念头是走货路上的仇家来复仇了!一手摸到间的微型手,咔哒上了膛,这么近的距离,打死人是够了。

    那人开口说话,出一股酒气:“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坏的人!骗走了胖丫头,还骗走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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