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凤台悚然:“她干的?” 曹贵修嘀咕一声:“疯婆娘。”问道:“上海的外国牙医能把这牙镶回去吗?” 程凤台想了想说:“不能吧,没听见有这技术。” 曹贵修二话不说一抡胳膊把牙扔了。 曹贵修一直送了程凤台十里地,路上双方都在谈笑风生的互相试探。程凤台看出曹贵修军纪严谨,战略宏伟,想在他身上个宝,将来如果做大,小娘舅就是从龙之功,发财还不容易吗?曹贵修也问了几个关于军火生意的问题,似是有他自己的盘算,程凤台不藏私,照实与他说了。舅甥二人经过这一出,比原先亲昵得多了,前方重峦叠嶂,再走就是留仙,内毕竟比较狭小,军队摸黑过去不太方便。程凤台便说:“大公子留步吧,送到这里够你的心意了,我们还有再见的时候。” 曹贵修举目眺望:“听说小娘舅的留仙是德国工程师的建设,我得参观参观。”他话说的客气,其实本不等程凤台的答复,策马就跑前头去了,程凤台只好跟上。 程凤台悄声笑道:“大公子慢着点,横竖还有一批货没从古大犁手里赎出来,我们不着急赶路。” 曹贵修回头用马鞭子一顶帽檐:“那个啊,我已经替小娘舅赎出来了,傍晚之前就能赶上。九条那边一天也不能耽误,要能提早送到就更好了!” 程凤台眉头一皱,但是也不便表现出来,与曹贵修并辔而行一段距离,把手下人都甩开了。曹贵修哗啦展开一张油纸地图对照眼前的大好河山,说道:“古大犁从小娘舅手下那两个本人身上搜来的,我让手下连夜描了。你看看,画得多细致,比我们中国人自己都明白自己,这仗打得能不难吗?”他马鞭子向前一指:“这就是留仙了?” 程凤台走货抄的这条近路上有十多个大小山,最为至关紧要的就是这个留仙。听这山的名字,顾名思义,能把神仙都留下来。明清那时还是一条驿道,清末开始,内经常的落下碎石砸死行人,大块的甚至能砸死大马,当地山民每回都是冒死走它。程凤台花了一年时间清理山,再请工程师加固,前后所费不赀。他劳民伤财的做这件事之前,人人都反对,等他做成了,人人都眼红,不得不承认程凤台的耐和远见。曹贵修骑马走在中,眼见上下平整,左右宽敞,岩壁头顶几百钢筋林立错,近乎军防的工事水准,赞许说:“好,过一支军队是够了。” 程凤台大概有数了,笑道:“大公子哪天要走,一句话的事,不用与我打招呼。” 曹贵修歪头看他:“我一直想问问小娘舅,这么个大山敞着门,既没把守也没上锁,岂不是众人都走得?怎么北平商会和本人都提心吊胆,非得小娘舅点头才敢从这过?” 程凤台沉默微笑,笑里透着点得意。曹贵修说:“外面都传这山里有机关,小娘舅指哪塌哪。” 程凤台答非所问,拍拍钢筋:“哥廷大学的手笔,当代科学了不起啊!” 两人在山里逗留了一会儿,等到手下人跟上了,那两个随队的本人也很留意山,下了马走得很慢拖在后面,一个打着手电四处观察,另一个描画地图,两人头接耳的商量坏事。程凤台不怕他们看,看要能看懂了,就白给德国佬收去这么多钱了。 走出留仙,曹贵修就不往下送了,喊来一队机动兵,说:“过往都是父亲的兵护送你,今天换我孝敬小娘舅。早些货早些回去,省得夫人和小舅妈担心。” 前几年曹贵修在北边假装寇,三千人撵着一万多本兵轰大炮的战绩还历历在目,知情的人都说大公子和曹司令不是一条心,现在时过境迁,却是一而再的催他上路,仿佛真的在意九条的安危,难道这人变主意了。程凤台一把攥住曹贵修的缰绳,拖住他的马牵到避人的地方,沉着脸说:“大公子,我给你一句明白话,不怕你告诉曹司令的。我宁可去土匪窝擦,也不想当汉。曹司令半世为人懂得利害,在他面前我不敢多嘴。倒是要劝劝大公子,你比我还小几岁,一辈子长着呢!十年之后,万一咱们打赢了,还有什么脸在中国待着!到时候本人真能管你吗?” 曹贵修目光不正地瞧着他笑:“小娘舅也说了,咱们能打赢是‘万一’的事!” 这话把程凤台噎住了。其实不光是程凤台,此时中国大多有识之士都对战局不甚看好,程凤台一介商贾,只能从中军事力量做出判断,没有更高明的思路。在这悲观的结论下,不做汉,反而是一种侥幸心理,作为中国人,他的情总也不能接受未来亡国的命运。 曹贵修又说:“小娘舅这几年生意做下来,富可敌国了。犯不上得罪本人。等货送到了,带家里去国外待着吧!” 这口吻是在劝程凤台做汉了。程凤台在风里抿抿干裂的嘴,和曹贵修吐出几句知心话:“出国的事,我心里过了几百遍不止了!这几年想得更多,越想越没那么轻巧!大公子不知道外面的事,我是出去过的啊!好一点的国家阶级森严,中国人在那里,再有钱也是下等品种、土包子,很难被接纳。差一点的国家,恐怕还不如上海租界安全。”他叹气说:“人活着不是光靠钱就够了,孩子们得上学,朋友,长大了还要结婚,要活得体面,受人尊敬。我这点钱,在中国是够潇洒了。到国外,守着金山受白眼,来来去去就那么两三张中国面孔,除了钱,谁也靠不住,找政府办事都得欺你一头。那是过子吗?那是被放啊!不到最后关头,我不想走,能混就混,万一真有万一呢?当然这些话,你是个单身汉,你不能理解为人父母的打算。” 曹贵修望着他不说话,半晌,忽然发出朗朗大笑。程凤台没有好脸的冷眼看他,因为这些话他说给二,二不明白,她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两三个外人,哪知道国外的红眉绿眼睛。说给商细,商细就笑话他一肚子零碎肚肠,在商细看来,有吃有喝有戏唱就是好子,程凤台的顾虑本不存在。只有范涟深知异国生活的不如人意,至今也没挪窝。程凤台想,如果曹贵修不体谅,他就索与曹贵修分道扬镳算了。好歹喊他一声小娘舅,人各有志,想来不至于为难他。 “商老板相中的人,想法不俗气。”曹贵修回头看一眼自己的兵,程凤台的货,还有那两个不怀好意的本人,他向程凤台低声说:“你以为坂田要这条商道只是为了走货?小娘舅不懂我们打仗的事!九条没到需要你去救场的地步,当本人吃素的呢!你迟了,他也死不了,反而让坂田起疑心。你得按时到,能早到就更好了!” 程凤台说:“这意思,我没明白。” 曹贵修与程凤台错马而立,附身过去咬耳朵:“车队能走,军队就能走。我猜想,坂田拉拢你,试探你,是为了给九条撤退做准备。” 程凤台大吃一惊,立即就明白了,诧异地去看那两个本人。曹贵修笑道:“他们早摸透了这里。不过人多不敢走,得要你大队人马走一遍给他们看看,和他们上一艘船了,坂田才放心。” 程凤台认命似的吐出一口长气,脸上不再出半点的诧异样子:“说得有道理的,我怎么信大公子?” 曹贵修说:“等九条从这里撤退,小娘舅就该信我了。” 程凤台说:“要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这一趟按点送到货,就真当了汉了。” 曹贵修摇摇头:“不管你按不按点到,九条他用不用得着,货送到了,你就是汉,除非真的躲在土匪窝擦一辈子。我给小娘舅指一条明路,不但保你洗刷冤屈,还能当个民族英雄。” 程凤台心惊胆战:“大公子不要说,我不想听。” 曹贵修催动程凤台的马,两人来到悬崖边:“小娘舅句句知心话,我也给小娘舅个底。”曹贵修指着山川月说:“我这没有哪门子的主义,也没有忠君国。就是一想到本人占了我的地,这心里啊,刀割一样,就有四个字:奇大辱!凭什么!咱们自个儿还没分清楚河汉界呢!给本人占去?”他回头看住程凤台:“明白告诉小娘舅,九条必须死,死得容易不容易,就看你的了。” 第115章 程凤台前思后想,最后把心一横,真的按时送到了货。货到地头,程凤台留心一看,这里虽然是个后方,但是往来运作有条不紊的,哪有一点点战事吃紧的样子呢。九条没有出面,派亲兵接待的他们,士兵们鞠躬敬礼收拾出好饭好菜,态度倒还不错,然而把他们看管得很严,一步不许多走。手下那两个本地图家一到地方就跑没影了,直到第二天凌晨才回来。他们重新领受了九条的任务,亟不可待地想回北平与坂田复命。程凤台看不惯他俩一肚子坏水,偏不合作。本来走货的到了地头了货,车马闲着也是闲着,回程的时候一向要捎带点人参皮子之类的东西,这也是程凤台对手下人的体恤,让他们趁机挣点外快,这一次为了拖延时间,置办起来却是特别的上心。路过城里,程凤台亲自给二选礼物,买两双绣花鞋他要跑三家店,比女人购物还要蘑菇。买人参谈价钱,更不是三五天之内谈得下来的,急得两个地图家跳脚。 程凤台想着只要在过年之前回到家就好,他忘记除了二之外,商细也是会着急的。商细是着急他自己,他自己这一段境遇实在是不好,回想过去十几年,吃的冤枉官司洋洋洒洒,如果一句言蜚语化成一滴水珠子,够把北平城没顶泡上三回的。唯独“陪本军官睡觉”这一件言非同小可,影响之恶劣,大大超过以往所有的威力。沦陷区吃够了本人的苦头,含冤受气的度,这股怨愤无处发,老百姓捞不着真正祸国殃民的大汉,在戏子头上出出气,又安全又便宜——他横竖是被人说惯了的,何况也没有很冤枉他,到底有照片为证的呢! 外省的报纸天天讨论商细是否变节亲,骂他的话已经相当难听,但是谁也不敢告诉他知道。商细自从台上摔下以后,脑震和胳膊逐渐痊愈,只有耳鸣一直不好,歇不歇的脑子里响起尖锐的哨音,哨子一响,就连人在对面说话都听不清。他是唱戏的人,如果上了台耳鸣发作,听不见弦子那还了得吗?商细因此忧心如焚,到协和医院,医生把他耳道里凝结的血块清洗出来,看到耳膜是完好的,便给他开了消炎药吃,其他也说不出有什么问题,去了好几趟不见疗效,药倒吃了一筐,就再也不肯去了。他仿佛有种不祥的预,觉得这次的小伤要作大病,坏大事,心里越是害怕,越是不许人提。水云楼只以为他心情不好,不约而同躲着他点。小来更是看惯了他狗脸一翻没心没肺的样子,平常不来招他说话。自欺欺人的结果就是大家都知道他耳朵受伤,可是都不知道他究竟伤到了什么程度。 饶是又聋又瞎,商细渐渐还是发现了不对劲。先是过去千求万求找他搭戏的同行一夜之间无影无踪,让小来预备好的打发人的话一句都没用上,同行们像是有意避免与他公开接触。后来商细养伤闲来无事,去胡记面馆吃胡辣汤炸酱面,这一口他来北平多少年了都舍不下,隔一阵子就要去吃上一趟,从老板到小二都与他的。但是这天从进了店里,气氛就不大对,老板与小二不复往的热情,猛一眼瞅见他就跟吃了一惊似的,显得有些慌张,抬眼睛一眼一眼的瞄他,也不吆喝商老板驾到了,很快给他做成吃食。他们怕商细被认出来,盼着他快吃快走,少惹麻烦,然而一顿饭没吃完,商细还是被认出来了。一个穿灰棉袄的食客端着自己的面碗坐到商细对面,一边大嚼,一边盯着商细瞧;商细也一边大嚼,一边狐疑地回望过去。他常要应酬陌生人,对闲人记不住脸,食客们偶尔得见商细,却是把他的素脸记得很牢。这食客吃完放下碗筷一抹嘴,足地发出一声叹息,接着两手撑在大腿上,佝偻着背脊,问道:“商老板哎……”商细见他是有话要说的样子,便向他一点头。这食客竟然脸痛心地说:“商老板哎,我可是你老戏了,打从你在北平第一回 脸就开始捧你了,你说你这,好一人,咋能和本鬼子搅合上啊!这不糟蹋了吗?” 商细眼睛一瞪:“谁说我和本人搅合!” 食客手一挥:“就那妈!好多人都这么说!” 商细说:“他们放!” 话闸一开,人们都围拢上来七嘴八舌,但似乎不是在向商细求证,而是早已给他定了罪名,劝他改归正来的,说:“那照片总不能有假吧?商老板,你要有难处和咱们说啊,咱们想辙帮衬,再难也不能靠上小鬼子啊商老板!” 商细过去和座儿客气惯了,软言软语的与他们说笑,他们是没见识过商细的真面目,以为对他付出钟情,就是了不起的抬举,商郎倘若有不合人意的地方,便是辜负了一份厚,他们最有资格率先对他做出谴责。被目光四面八方地注视着,言语夹击着,商细头脸一热,耳朵里尖锐地作响,哆嗦嘴说:“没有!不是你们以为的那回事!”人们还在说着话,商细听不见了,站起来高声说:“口口声声捧我这么多年!怎么事到临头,反倒相信谣言不相信我呢?国家打仗打成这样,我再糊涂,也糊涂不到本人头上去!” 说得食客与周围人面面相觑,商细咬牙说:“多余的话就不说了,您各位信不信吧!”一边把围巾脖子一裹就走了。面馆里的人犹在自言自语:“也没说他什么呀!就急眼了你看!”另有人说:“说中了可不得臊得慌!”“中了个啥!难道真和本人?”他们中间恰好有人带了照片的,于是当场招呼人们传阅辩证。也有人是商细的铁杆,看见商郎受了委屈气跑了,忍无可忍拍案而起,揪着人衣领子干了一架。 这些事情商细不知道,他心里耳里都有一只小锥子,小锥子钉进里三寸有余,扎得他愤然走了好几里地,越走身上越是热烘烘的,两手却冰凉。走到一个人迹罕至的胡同深处,商细蹲下来捧了一捧雪扑在脸上,然后慢慢仰起脸,朝天叹出肺腑窝藏的一口热气。 商细一连几天都不让排自己的戏,在后台像一尊佛爷似的干坐着找茬,把杨宝梨也打了,教小戏子们紧张极了。杜七今天过来陪他说话,算是救了水云楼的孩子们。半场翻台的时候,盛子云也来了,这个没有眼的东西,说起来已经是一个混社会的人了,丝毫没有长进,居然期期艾艾朝着商细提那张和服照片的事,言语里颇有些规劝的意味。 商细手一指大门,瞪起眼珠子说:“滚出去!”盛子云几时见过商细疾言厉,吓得呆在原地。后台也都不敢响了。商细见他不动,上前薅住衣领子往门外拖出去:“以后不许上我这来!”说完关了门。盛子云家世非常了得,商细出来卖艺的人,按说是不会轻易得罪他的,就连安贝勒那样过分,商细也没有动过。 众人现在都知道商细心情有多恶劣了,后台静得没人一样,只听前台锣鼓在打,戏子在唱,甩一个高腔把人心吊得半空。杜七看着商细,说:“我今天来,正想和你谈谈那张照片,你也要赶我走吗?” 商细不看他,自己对镜子坐下了,面无表情地收拾桌的粉墨油彩,琳琅珠宝。杜七没说话,出去打了几个电话回来,亲手替商细穿衣戴帽:“人都到齐了,我们早点到吧!”商细坐着不动身,硬是被杜七哄孩子一样拉扯走了。他们去青楼小院会朋友,那些还遗留在北平的文化名人们,对商细得深刻,见他心里不自在,三天两头轮摆酒,兼以出谋划策。智囊们几番讨论的结果也是去重庆或者歇戏比较好,这不仅仅是出于对商细名誉的考虑,同样是对他人身安全的担忧。每当说到这个话,商细就不吱声了,众人知道他的心意,不敢狠劝。唯有杜七道:“老姜头给你没脸,你就歇戏;死了个董姑娘,你也愧到歇戏。偏偏这回就这么倔!停一停看看风声怎么了!” 商细摇头:“停不起。” 杜七萎下来,垂着眼帘丧气地说:“赖我多事,介绍你和雪之丞认识,惹出这些麻烦!”他捏住商细的手:“我的积蓄养活你和水云楼足够了,停一阵子,啊?钱的事你别心,七爷不委屈你。” 商细一只手盖住他的手背,说道:“不是那个意思!投靠本人这个罪名太大,我不能背这个黑锅。停戏就等于是心虚了,我不低这个头!”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商细又道:“再者,不是雪之丞,也有的是别人。”他有几个老相好如今都做了数一数二的大汉,将来准是要上历史书的,他横竖逃不掉这一盆脏水,只有靠一身硬骨头死扛了。 商郎一徒然空谈了七八个来回,谈不出个所以然。商郎却不能干等着他们想出良策,伤好了就要上戏了,否则更招猜疑。商细要与楚琼华唱《红楼二尤》。挂出牌去没几天,商细没忍住跟任五打听票房,谁想得到,出道以后,他也有过问票房的这一天。然而怪就怪在这里了,商细名声渐渐不堪,票房却是不降反升,挂出去当傍晚就售罄了。原来热他的戏不忍他受冤屈,要格外的表示支持,一般的人也想来看看名震四海的商老板在投靠本人前后有什么区别,是长了角呢是多了条尾巴,他台下的故事可比台上的好看多了。 商细耳朵有恙的事,没几个人知道,但是瞒天瞒地,瞒不过黎巧松。黎巧松前几天伺候他吊嗓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了,背着人弓下,轻声问道:“商老板,可是身上伤还没好?” 黎巧松的弦勾引着商细耳朵里的哨,响成了二重奏。商细靠着猜往下唱,能不出错吗,越急越出错,强笑道:“别同人说。上台那天你托着我点。” 黎巧松听他的嗓子还很敞亮,便指指耳朵:“听不真着?”商细一点头,不愿多谈伤情,犹豫地问:“差了很多?” 黎巧松实话说:“偶尔一两个字儿的尾音挑高了,病不大。”他想了想:“您是蒙着耳朵都能唱的人,要觉着身上不对,甭管我的弦子,只管唱您的,我托得住!” 话是这么说的,真到了上戏那天,黎巧松眼睛直盯着台上,有十二分的警觉。商细的尤三姐一直都是好好的,这戏唱不了几句,念白总没问题,尤三姐看了柳湘莲的观雅楼,心驰神往,与贾珍说—— 尤三姐:唱戏的人名字叫什么呀? 贾珍:他叫柳湘莲。 尤三姐:噢!柳湘莲。唱的可真不错呀! 贾珍:不错吧。 尤三姐:他还唱不唱了? 贾珍:唱完了,不唱了。 尤三姐:唱完了,不唱了…… 尤老娘:天不早,我们回家去吧。 尤二姐:对了,咱们回去吧。 戏到这里,尤三姐就该跟着母姐一同下场了。可是商细却站在那里不动脚,整个人定住了一样发愣,眼睛都是直的。不知道戏文里哪一句触了他的心肠,他竟然当台发痴,这可从来没有过的啊!站了这么一歇,台下观众也觉得不对了,眼睛盯着商细,互相窃窃私语。楚琼华心道一声不好,回身捉住商细的手腕使劲一拖,硬把他踉踉跄跄拖下台了。 下去一到后台,众人团团围拢了商细:“祖宗!你怎么回事?” 问了几遍,商细不作搭理。他还在做梦,眼睛看着地上他戏服织锦堆绣的一角,喃喃道:“唱完了,不唱了,咱们回家去吧。” 沅兰和小来他们几个从平跟过来的老人顿时被唬得不轻,各自从对方脸上看到惊悚的神。别人不知道,他们可是亲身亲历的啊!当年商细和蒋梦萍闹得不可开疯疯癫癫,也就是眼下这副魂游天外的模样了!沅兰捉着商细肩膀摇晃他:“哥儿!细伢子!你还认得我不?” 商细看住她:“师姐。” 这两个字是整个水云楼的诅咒,沅兰三九天里一身冷汗:“我是你哪个师姐?” 商细望着她只管发愣,眼神都对不上点。几位师兄弟先炸开了:“怎么话说的?疯病不是好了吗?赶这会儿犯上了!要了命了!后头的戏还有他呢!”沅兰当机立断推开商细一步,往手心里一唾,兜头扇了他一个大嘴巴!接着追问:“你看看我是谁?” 商细不是被打醒的,这一巴掌把他耳朵里的哨子打响了,他是被活活闹醒的,晃晃脑袋,说:“沅兰师姐。” 闹了这么一场,下头一折《思嫁》又该是尤三姐的戏码。众人没有时间考虑撤戏换人,只得把商细推上去听天由命。商细还没学会说话,就先学会唱戏,水云楼盼着他的天赋救场。商细悠悠魂归原位,耳朵里的哨子过一切声响,他知道自己要唱什么,但他已经唱不了了。 程凤台在除夕前半个月回到北平,几年懒子过下来,这一趟累得够呛,脸也皴红了胡子也长了,就快成了个野人。他不着急剃头洗脸,衣服也不换,穿那一身农民伯伯的羊皮袄子,皮里还掖着虱子的,就以这副尊容带着两个地图家去找坂田。坂田猛一见他,简直没有认出他是谁,待到认出以后,怀疑程凤台是故意恶心他来的。但是那两个干净的本地图家同样是形容邋遢,不堪入目。地图家们觉得这一趟刀山火海,走得太苦了,他们身为测绘师,跟着军队打过好几次仗,都还没有这个受折磨,瞅着坂田,眼睛里含着一泡晶莹的泪,鼻尖直。 坂田大大的夸奖了两位地图家,与程凤台密室结账。勤务兵送上一碟子西式点心和热茶,程凤台吃得急切,连手指上沾的果酱都嘬了,朝坂田不好意思的笑笑:“我不是饿,我是馋甜的,在路上是一口甜的都吃不着!坂田中佐见笑啦!” 坂田报以体谅的微笑,他在脑海中回忆了程凤台走货之前西装皮鞋瑞士表的体面相,对比眼前舔手指的野人,不由得相信他一开始不肯走货,真的就是因为怕吃苦,怕吃苦所以百般推,怕吃苦所以不惜得罪本人。坂田眼里的中国人正是如此,为了不吃苦,为了享点福,死都愿意,那么没出息,可不是活该要亡!坂田认出程凤台身上的中国人特质,于是胜券在握,格外的友善,替程凤台了热茶,听他谈谈路上的惊险。程凤台别的不行,吹牛皮是一只鼎的在行,说得好像西游记一样还引人入胜的。古大犁是白骨,曹贵修就是孙悟空,他这一趟取经回来,倒要看看坂田给他封个什么佛。 坂田当然也知道当年曹贵修炮轰本人的事,因为有曹司令的面子,所以一直没法定。听到曹贵修深入白骨救下程凤台,还派兵护送,猜想他是不是有改弦的苗头,心里到一丝欣喜:“曹师长知道程先生此行的目的地吗?” 程凤台喝一口茶说:“都派了兵给我,哪能不知道?”见坂田陷入思索,便笑道:“我这大外甥由于一些私人原因与他父亲情不睦。有时候,干一些傻事,纯粹是为了同他父亲作对,使他父亲难堪,年轻人的脾气!” 坂田出一点明了的表情:“我知道曹师长曾经在陆军士官学校留学,有幸领略过本灿烂文化的人,不该仇恨本。” 程凤台点头:“是这个道理。”他身上的虱子在温暖的室内苏醒过来,爬到他脖子里作。程凤台扭了扭脖子,当着坂田的面泰然自若的捉出虱子来揿死,手势就像点一支香烟一样自然畅,想必已经作过无数遍了,并没有耽误他谈笑风生。坂田通过威利将绅士挤兑成了野人,现在不好明目张胆的嫌弃这个野人,他不动声离开沙发,坐到写字台后面,远远的与程凤台拉开距离:“这一次程先生立下汗马功劳,我将依照诺言支付后续尾款。程先生为帝国的付出,以及曹司令一家的友情,我与九条将军很记在心上。”他填了支票给程凤台,用的竟是私人账户。曹贵修推断此次运输军火是坂田的个人行为,旨在为九条撤退做筹谋,程凤台这下信了十成十。 二在家一清早得到报信,预备下吃食热水新衣服,单等着程凤台摆驾回朝。一进大门,二已带着孩子们等候多时了,见他胡茬丛生面庞消瘦,一面擦眼泪一面骂本人,又怪程凤台软弱屈服,活该受罪。过去程凤台走货之前和之后,她总要这样哭上一哭,埋怨埋怨,但是心疼归心疼,嫌弃还是一样的嫌弃。程凤台非要抱抱孩子们,孩子们笑着跳着躲,嫌他脏臭,胡子扎人,他便要去抱察察儿:“三妹过来给哥抱抱,你总是和哥亲的。”谁知察察儿不笑也不逃,冷冷看他一眼,转身走了。程凤台愣了愣,二也摸不着头脑,只说:“看你!别把虱子带到察察儿辫子里!”她拿起笤帚护着孩子们撵开他,不许他进二门,直接轰去耳房里洗澡剃头发,衣裳鞋袜全拿去后厨烧了。 和老婆孩子们玩笑过后,程凤台泡在澡盆里合上眼睛,脸倦容。一静下来就脑子的事,子过得像下棋一样,一步不能走错,拈起一枚棋子,脑袋里要提前计算好几步后招。火炉烧得很热,程凤台渐渐盹着了,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温柔地按了按,有声音说:“二爷醒醒,这样睡着该受凉了。” 程凤台睁眼一看,说话的是一个修眉窄脸的少年,十五六岁年纪,气质打扮与其他仆人说不上的哪儿不同。少年低着头一弯嘴角,笑出一个红齿白的模样,半卷着袖子替他擦背穿衣裳,屋子里水汽蒸腾朦朦胧胧,其他一个人也没有,程凤台越发瞧着他奇怪:“你谁家的孩子?” 少年说:“二爷叫我秋芳,我是后门老罗的侄子。” 程凤台没再问,要是换个俏丫头,兴许还能逗一逗嘴,小子再俊也是个小子,他不看。这个秋芳不言不语的,伺候人倒是有一套,翘着兰花指给程凤台刮胡子剃鬓角,手势明显经过训练的,程凤台闻见他身上的幽幽香气,一会儿又单腿跪在地上,把程凤台的脚捧在怀里穿袜子。一举一动没有不规矩的地方,然而处处透着个不规矩。程凤台是被商细开过窍的人,这几年浸染梨园,看得也多了,脚往回一缩,也不看他,自己穿上鞋走了。 二在厢房里曲起一条腿坐在边,程凤台点着了水烟递给她,夫见面,总要说说经历。程凤台对商细说话那是天花坠牛皮吹,对二,好比儿女待父母,从来报喜不报忧。一路上的彩,说给二听的只有吃得差点这一样苦。二张罗晚上家里开席,把程美心范涟都喊来吃饭,给程凤台洗尘。说着话,那个秋芳又来了,隔着门低声说:“二,爷的东西落前头了。” 二说:“送进来吧。” 秋芳拿着程凤台贴身的褡裢,里面是带给二的金莲绣鞋,二不避着秋芳,倒出来摆翻看,嗔怪道:“北边的花样能有苏绣好?大老远的巴巴带这个回来!”仍然很惜地收起来,对秋芳说:“去给二爷拿拿肩,一点眼也没有!” 秋芳没能搭着程凤台的身,程凤台一股坐到二沿,笑道:“小孩子没力气!你来捶我两拳就好了!” 二搁下水烟,跪在他背后捶他:“欠你的!一回家净找着麻烦我!” 秋芳无事可干,讪讪退下去,程凤台不问他,但是二却觉得有一点解释的必要:“秋芳这孩子命苦。从小爹妈没了,落到戏班里,熬到这个岁数该出师了吧,偏偏嗓子倒仓,绝了唱戏的路。老罗求我给孩子一口饭吃,我叫来一看,孩子干干净净,家里养的,还认得不少字,留下替我看看账本子不错。” 二治下的这个家庭,完全延续旧式大户风格。后院好比是皇帝的后,除了几位皇子,就只有程凤台一个活男人。秋芳半大的小子,没有二允许,绝无可能深入此地来递送东西。二的含义,也就不用明说了。她掌管的后能有赵元贞,能有秋芳,就是不能有商细。因为赵元贞和秋芳都是“干干净净,家里养的”。商细,名声太野了。 程凤台奔波一个多月,二就在家里投其所好,想出这么个招数,不知她是策划良久,还是忽然爆发的灵。程凤台想说他不喜戏子,更不喜男戏子,再像女人再漂亮都不行。他和商细,从来就不是相貌好看陪睡觉的那回事,情之间的引,怎么能够轻易取代呢?二在他耳边絮絮叨叨说秋芳的好,程凤台话到嘴边,心灰意冷的咽下了。 晚上一家人吃饭,都是至亲骨,不分男女坐了两大桌。范涟把盛子晴也带了来吃家宴,这个意思非常明白,两个人八字有一撇了。于是二对盛子晴殷勤得不得了,程凤台也夸范涟:“好!有本事,子晴眼光很高,说明我小舅子还不是很次。”范涟白他一眼:“看你说的。我与子晴不知有多谈得来。”程凤台抓酒壶倒酒,不当心碰掉一碟蘸料,秋芳接过来先一步给他斟上酒,然后蹲在地上擦他腿。秋芳在丫头老妈子之间万红丛中一点绿,专门服务程凤台。范涟仰脖子咽下一口酒,眼珠子转。 饭后程凤台和范涟避出去烟说小话,谈了谈坂田的事情,秋芳进来拨炭盆伺候茶。他一走,程凤台朝他脚后跟一抬下巴,说:“你姐姐现在不给我丫头,换成小子了。小子就小子吧,反正我也不睡,是什么都无所谓。她找来个娘娘腔!翘着两兰花指绞巾,有意思吧?还不能明说不要,说了就是有外心,回头给我脸看,和我怄气。”范涟笑得直蹬腿儿,程凤台看不惯他幸灾乐祸的样儿,用松子弹他脸,范涟一边躲,一边说:“姐夫,悠着点啊!过去大姑娘,你能推开。而今换成大小伙子,我看你这把子力气啊,悬啊!”程凤台抓起一把松子,揭开范涟的衣领就倒进去了。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