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细当真数起来,加上刚才的两名侍女,他总共见过十五个。杜七推他一把:“滚!”旋即笑道:“照你这么说,你要是投胎在本,当了个本戏子,因为周围模子不好,也就成不了角儿了?” 商细摆摆手,打了个嗝:“我不一样。我是商老板。” 杜七也喝高了,存心挑衅他:“商老板,是头上长角,还是股长尾巴?” 商细霍然站起身:“你要是不信!我们现在就不妨一试!” 雪之丞听见这句,心里美了,手脚并用爬过去问:“商老板要唱戏吗?” 杜七笑道:“喝高了,唱杨贵妃合适!” 商细道:“不唱杨贵妃,我拿杨贵妃出来唱,算欺负人的。” 杜七向雪之丞忿忿地说:“我要是你,现在就揍他,让他狂!”雪之丞把自尊心整个儿都抛了,眼睛晶晶发亮盯着商细:“商老板真的要唱吗?在这里?唱什么?” 商细忖了忖:“你刚扮的叫什么?云中?” 雪之丞咬着大舌头:“云中绝间姬。” 商细一昂下巴:“就她吧!” 商细到后面去化妆,其实只去换了个衣裳,穿刚才雪之丞的那件女式和服。因为嫌本的“线尾子”难看,不肯戴,也不要本师傅帮化妆,自己拿铅粉胭脂略微抹了个清水脸,闭眼睛定一定神,很快就出来了。门一拉开,商细站定当场,扇子放下,雪之丞和杜七只看到一个短头发的本美人,美人跟随音乐翩翩起舞,眼波转,浑身上下每一骨头都是活的,漾着一股喜悦情。这番表演,和雪之丞的不大一样,雪之丞的动作他记得多少做多少,其余都是即兴,从赵空那里借一点形,再往杜丽娘那里借一点魂,出一个中国版的云中绝间姬,轻灵灵,娇滴滴,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杜七酒杯子举在边,半晌忘了喝它,手指渐渐僵住了,倒翻几滴酒出来惊醒了杜七。杜七扭头一看,雪之丞两手撑地,扬着脑袋看戏,也在发着痴。外间本人又一次纷纷聚拢来蹭戏,嘀嘀咕咕说:“艺?头发这么短,是男人?”有中国人认出这是北平城的商老板,很骄傲地把他告诉本朋友,使得本朋友们整齐地发出赞叹,照相机拍个不了,等到商细演完了,他们又齐刷刷拍起巴掌。这毕竟不是正式舞台,商细遭到突如其来的围观,觉得害羞了,颔首示意之后,自己转身把内室两扇门哗地拉上了。 杜七拍拍雪之丞的背,笑道:“看见了吧,这才叫戏呢!” 雪之丞是一百个心悦诚服。 第104章 这晚杜七开车送商细回家,本来刚刚在邻邦友人面前出过风头,两个人都是很高兴的,等商细报出东民巷的地址,杜七立刻发出不屑的一声,掉下脸子,半晌没言语,最后没有忍住,说:“这么些年做朋友,我从来没有干涉过你的私生活,对不对?可是程凤台个王八蛋,凭着俩钱,养老婆占戏子,我看不惯他。”商细说:“那你就别看他,看路,前头大街的路灯坏了。”杜七说:“混在一起玩玩可以了,还住到一起!你也是欠的!到底是图财啊,还是图啊?这么掉身价!”梨园之中长得好看的男男女女多的是,以商细的地位,霸占个三四妾,也是轻而易举。要说图财,更谈不上了,商细冲口而出:“我能图他什么?他被家里撵出门,还得图我养活呢!”杜七惊诧地扭脖子等他,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傻到这个地步。商细意识到自己多嘴了,肯定要招来杜七的教训了,索两眼一闭,说:“我醉了,要睡会儿。”杜七冷笑:“东西!懒得说你!” 商细忽然窜起一股子火苗,气呼呼地坐直了说:“过去没有钱,不出名,那也就罢了!怎么我现在功成名就的,还非得图个什么才能和人在一块儿?我就图他是个大活人!不行?” 杜七愣了愣,发出一串大笑,倒把商细唬了一跳。杜七腾出一只手,揽住商细的肩:“是我把你看俗了!难道就许他们达官贵人拿艺人从台上消遣到上,就不许咱商大老板包个少爷寻寻开心?”商细瞅了他一眼,不咧嘴笑了。 车子开到小公馆门口,窗户里面灯火通明的,传来一声声婴儿的啼哭,很是一个全须全尾的小家庭的气氛。杜七又惊着了,探出脑袋左顾右盼,确信哭声的来源:“怎么回事?没两三个月的工夫,程凤台把儿子都给你捣鼓出来了?”商细打了个酒嗝:“是闺女。”说完下车,脚步匆匆的进屋。杜七倒一口凉气,是真的看不懂。 程凤台抱着凤乙,在客厅里处溜达,把凤乙又颠又晃,凤乙头晕目眩之下,哭得倒是越来越轻了,搭搭的,鼻涕眼泪淌了一脸。娘脸上带着无奈而心痛的微笑立在一边,她深深明白,大多数男人对孩子的喜全从常相处上得来,何况这是个丫头片子,据她侦查,还不是亲生的丫头片子,毫无底气。因此哪怕方式有误,她也绝对纵容,只有程凤台喜凤乙,才会连带着看重她。娘上前给凤乙擦嘴擦脸,笑道:“小姐就是和爸爸亲,哭得再厉害,到了爸爸怀里,一会儿就好了。” 商细此时破门而入,就看到这样一幅少妇孩子伴着程凤台的温馨画面,他心里没有缘由地别扭了一下,无暇细想,一昂下巴:“躲开!一个娃子都管不住!看我的!”他手大脚,不敢去抱一个柔软无骨的小婴儿,打了个响指,引孩子扭头看他。凤乙打眼那么一瞅,眼前一张红扑扑的人脸,认不出是个什么玩意儿,顿时吓呆住了。商细抹一把不存在的髯口,冲着凤乙立眉撕嗓子,哇呀呀呀,声震屋宇起了个范儿。这是黑脸包公要开狗头铡。娘吓得把手一缩,程凤台也往后退了一步。 凤乙这回哭起来,是再也哄不好了。 商细心知闯祸了,袖子壮胆道:“嘿!你这小丫头,你还长行市了,小爷再给你看个绝的!”程凤台不等他发完酒疯,抬脚就朝股上给了一下,随后把凤乙给娘,一只胳膊勒住他的脖子,倒在沙发上撕扯起来。商细脸上画着一层薄薄的清水戏妆,呼里一股酒气,程凤台嗅了嗅,更加勒紧他的脖子:“好哇!在外面风潇洒,喝够了猫!回家来吓唬孩子玩儿!” 商细蹬腿儿调笑道:“要死了!要死了!谋杀亲夫了啊!” 娘看这两人实在不像话,抱着凤乙上了楼。两个人就从客厅里打闹到了浴室,再闹到上,衩都扒了,嘻嘻哈哈,笑个不住。最后程凤台摊开手脚说:“大热天的,别闹了,一身汗!” 商细趁着机会猛然偷袭,攥住了程凤台的命子。不知道哪里来的下作病,两个人闹着玩,他总要使出这一招。不但攥在手里,还要捏上一捏,好像在菜场里挑茄子,试软硬,能吓出程凤台一身白汗。 程凤台说:“撒手!别使坏!刚才诈唬完了闺女,这会儿又来欺负老子。” 商细惊奇道:“我坏?我坏!”他刚为了程凤台在杜七面前犟了一回脾气,回到家里还主动帮着哄孩子——不管把孩子哄得怎么样吧,这总是一件值得鼓励的善举!不由得委屈上来,捏细嗓子唱出一只《挂枝儿》:“奴不曾图你钱和钞,奴不曾图你名行儿高,奴不曾图你容和貌。只道你绵无刺,谁知你笑里刀?我这等样随和也,天!还说我不好?” 短短几句唱的千娇百媚,糯的黏牙。程凤台一听就知道,这准是从江南女口中学来的小调,南京口音地道极了! 程凤台眯起眼睛,皮笑不笑,按照商细平时训徒弟的口吻,有板有眼地说:“唱戏就好好儿地唱戏,别跟那些粉头学了脏口,哥哥妹妹,亲的的,丢了祖师爷的脸!哪天落我耳朵里,全给你们卖到八大胡同去,你们就踏实了!” 然而商细的许多规矩都是专门制定给别人的,他对自己,百无忌。这又喝了酒,又唱了戏,出了风头,心里正是畅美,翻身跨到程凤台上,更来劲了,唱道:“眉儿来,眼儿去,我和你一齐看上。不知几百世修下来,与你恩这一场。便道更有个妙人儿,你我也他不上。人看着你是男、我也是男,怎知我二人合一个心肠。若将我二人上一上天平也,你半斤我八两。”——他又自说自话的改词了。 程凤台出入烟花之地,听过无数词曲,从来没有动过心思。时至今才晓得,这也分是谁唱的,怎么唱的。当场心口就像被热水浇了个透,一股热气,烫得一跳一跳。程凤台喜得伸手摸一遍他的背脊,然后坐直身来,鼻尖抵着他的鼻尖,嘴擦过他的嘴:“啊?哪个师父教的你这么调皮。”商细本来还要和程凤台胡闹下去,见程凤台如此细致温情,也是黄油落在热锅里,炀化了个手脚酥麻。两人之后如何颠鸾倒凤,不肖细说,只看商细天天早起吊嗓的,第二天也是酸背痛,一觉睡到九十点钟。程凤台难得醒得比他早,眼睛一睁开,就像被施了定身术,趴在上竖起耳朵聆听了一阵,一手拍在商细的口上:“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商细糊糊眼睛:“没有。” 程凤台再听了一阵,骂出一声娘:“是范涟!王八蛋又来了!”一边趿上拖鞋,一边拉起商细:“起,帮我打走他!”商细宿醉乍醒,被他拽了个一百八十度头脚倒转,不高兴地抱怨说:“你俩可真是一对神经病,成天这点破事,没够没够的。” 范涟今天胆大包天,就在隔壁房间里逗着凤乙玩,也不怕挨揍了。见到程凤台带着商细走进来,理直气壮地说:“哎呀!今天可不能怪我呀!妈有事出个门,我好心替你们两口子看孩子啊!” 程凤台一言不发,朝范涟一点下巴。商细打一个大哈欠,拎住范涟的后脖领子,膝盖在范涟腿弯里轻轻一支,范涟几乎往前一跪,扑倒在地,很狈的就被商细提溜出去了。到了客厅里,程凤台指着范涟说:“来干嘛的?说!说不出个道道就是一顿揍!”商细应着程凤台的话,在旁边像打手一样抱了胳膊。 范涟一派潇洒地坐下来吃咖啡,香烟,把香烟盒子亮出来:“看看!看看这是什么?今天早上一出门,听见卖香烟的小孩在喊商郎,我奇怪啊,叫过来一看,哎!做得可真漂亮!我这个当掮客的算是差了!” 程凤台发出轻蔑的一声笑,从睡袍口袋里掏出商郎牌香烟,朝范涟面前一掼:“拿去。我这管够。” 商细对程凤台说:“以后你只许这个牌子的香烟,知道不?” 程凤台说:“以后我不管不香烟,都把它带在身上,好了吧?”商细的戏中就有许多太太小姐,贴身携带商细的相片,被人看见了要说闲话的。但是如果换成一包商郎牌香烟,放在小坤包之中,心里想了,拿出来摸摸看看,掩人耳目,以解相思,真是妙哉。 范涟见他俩当众恩,嘴里两排牙齿酸得不行,呲牙咧嘴地笑了,说:“相片印在香烟盒子上有什么了不起的,哥儿本事大,以后印到这上面。”他掏出一只银元,滴溜溜滚到桌面上,被商细一巴掌拍躺下了。 程凤台瞅他一眼:“你以后不要叫范涟,改叫犯合适。” 商细把银元抛在空中,又接到手里,不可一世地说:“印在银元上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银元上的人当年还求着我义父拜把子,我义父觉得对不起皇上老佛爷,没答应。” 范涟和程凤台一同出一个震惊的表情,商细心里得意,还待更进一步地吹牛皮。楼上凤乙醒了,嗷嗷哭喊起来。范涟拔腿就往上跑,程凤台赶着要揍他,被商细一把摁住了。过了一会儿,范涟把凤乙抱下来,两手和西装下摆淋淋的,说:“好嘛,这丫头!了我一身!娘到底上哪儿去了!还不回来!”商细冲着程凤台扬起眉,程凤台还给他一个大拇哥。 娘到底上哪儿去了,娘此刻立在程家内宅的青砖地上,向二和程美心详细汇报近来的所见所闻。她领着程美心与程凤台的双份工钱,每次来一趟程家,二还要另行丰厚打赏。重赏之下,她都快忘记了自己是娘还是间谍,对程商两个的观察堪称面面俱到,细致入微。 二盘腿坐在炕上做针线,问道:“照你这么说,孩子真是舅爷的骨?” 娘浅浅的一屈膝盖,说:“二哟,我听得真真的!二爷同舅爷吵嘴说,以后再来看孩子,就把孩子还给他带走。二您细想,要不是舅爷的骨,哪来个‘还’字呢?” 二停了针脚,陷入沉思。 娘又说:“还有一回,商老板说这孩子是个对眼儿,鼻梁抹白能去丑角,以后长大了,要随她爹一样戴眼镜。二,二爷几时戴过眼镜,舅爷才是戴眼镜的呀!” 二不服气:“这个唱戏的,嘴还刁!” 程美心朝二眨眨眼镜,搡她一下,使她息怒,问娘:“二爷和唱戏的情怎么样?” 娘道:“情倒还不错。” 程美心看一眼二,二低头做针线,不吱声。程美心不相信:“这俩人就没个吵嘴打架的时候?” 娘忽然动了:“怎么没有!商老板在外头了大烟,被二爷知道,回家来发了好大的火。俩人关起房门就打了一架。二爷生生嚷了半宿,拆家什,乒呤乓啷,没有停过。” 二一听就急了:“动手了?伤着了?” 娘苦笑说:“既然关起房门,我哪能知道呢?反正第二天,俩人脸上头发倒是干干净净的,就是谁也不理谁,一个走前头,一个走后头。等他们走了,赵妈妈进去收拾屋子,我往里一望,作孽哟,多漂亮的卧房,砸坏了好几件家具,化妆镜子碎得地都是。枕头落在尾,撕破一条大口子,打翻米袋一样倒出半袋鹅,人走过去,鹅飞起三尺高。” 程美心抚掌大笑:“弟妹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就这俩货!能有个好?”她继续问:“后来呢?” 娘脸上显出一种羞愧的神,她很不愿意使听众失望,然而——“后来,两人深更半夜回来了,一点也看不出前一天打过架,有说有笑的逗孩子,吃宵夜。二爷和商老板,每隔三五天,就要这么闹一顿。” 程美心笑容微微一收,拍拍二的手:“这才几个月,已经动上手了,好兆头,慢慢来。”二冷笑道:“我和他结婚十多年,也没见过他脾气这么大,不要闹出人命才好。”不管旁人如何形容,在二心里,商细只比女人多了个把儿,狐狸二尾子之,除了挠花男人的脸,绝无其他武力的可能。程美心在草司令身边见惯了杀戮,心肠很硬了,笑道:“闹出人命就轻省了!拖到城外刨坑一埋罢了!二弟自己打死他,自己断念想,多好。”二没言语,程美心零零碎碎问了许多话,娘该回去了。二用牙齿咬断线头,展开一套粉红小绸衣,两件红肚兜,两双软布红鞋,其他玩具若干,拿大帕子一包,让娘带回去。程美心摇头叹息:“你这份心意,真是天晓得。”二道:“横竖是自己家的孩子,落在外面给他们两个男人带,才真是天晓得。我就放他们一年,一年里打不散,我也认了,算了,自己男人不争气,活该妖孽进门。”说着气出了眼泪,拿手绢一抹,狠狠把包袱扎了个结。 娘回到家里,隔门听见孩子在哭,程凤台在喊,连忙屏气凝神,搂着包袱趴在门后听壁脚。原来就在娘走开的这一点时间里,范涟趁机把赵妈撵出去买菜,结果凤乙一子,三个男人就傻眼了,替凤乙了布,让她光着股仰面朝天在沙发上干等着。除去子的束缚,凤乙眼睛瞅着商细,把莲藕似的胖腿掰了个劈叉,脚趾头送进嘴里咂咂吃起来。商细见她啃臭脚丫子,拍腿大笑:“哈哈哈哈哈这蠢孩子,怎么不知道脏净!”凤乙那么小,似乎也能受到商细笑声中的恶意,扁扁嘴把脚丫子吐出来,眼泪汪汪的。 程凤台说:“臭氓,女孩子光着股,你看什么,扭头!”被他这么一说,商细面对凤乙的大胖股,也觉着有点害羞,转身走开几步。程凤台把臭脚丫子重新送回凤乙的嘴里,及时止住她的眼泪:“咱吃咱的别理他,他吃的东西可比你脏多了!天一亮穿上衣服,就装的跟个人似的!” 商细还未抗议,范涟已经受不了了,站起来摆手投降:“你俩都够脏的!我没法听了!我看这丫头跟着你们俩,好不了!以后怎么着也得是个女氓!” 范涟告辞的时候,程凤台送了两步送,就那么两步的工夫里,凤乙劈叉失去平衡,大头冲下翻下沙发,摔得发蒙,一时之间反而没有哭出来。商细呆住了,走到凤乙身边蹲下身,手指不停戳她:“哎!醒醒!小孩儿!死啦?”他大喊起来:“程凤台!你闺女摔死啦!”程凤台撒腿跑进屋,商细指着光股趴在地上毫无动静的凤乙,程凤台当时就疯了!抱起来心疼的要命,也气得要命,怪商细没看住孩子。商细一摊手:“你让我转过身去不许看的啊,我哪知道她就摔了!”程凤台怒道:“摔了你就不能抱她起来?让她躺地上冰凉的!”商细说:“我不会抱孩子。”程凤台气得大骂:“没人心的东西!滚滚滚!”两人如此吵了七八个来回,商细终于也气着了,觉得自己刚才白着急了,没得好报啊,气哼哼地说:“滚就滚!麻烦死了!一个小孩儿,贴了钱不够,还要我当妈子!你有做便宜爸爸的瘾!小爷不伺候!”他一路扯着脖子吼,一路溜出大门,衣服也不换,砰的摔得门山响。娘在门口唬了一吓,缩也来不及,商细看也不看她,自行喊了洋车走了。 娘心想二说的是一点不错,戏子就是戏子,再像女人,也不能是个过子的材料啊!何况这个商老板,下了戏台,又是这样一副德行。娘知道这会儿进去,程凤台肯定要把气出到她头上来,她抱着小包袱,悄悄躲到屋后小花园溜达了一圈。再回去的时候,程凤台也不见了,赵妈在洗布,凤乙脑门凸了一个包,睡得很香。小来这时候从二楼姗姗而下,臂弯里夹着一叠商细的戏服出来晒霉。娘招呼她笑道:“姑娘没跟着商老板出去呀?”小来摇摇头。娘抢着帮小来在院子里铺席子,说:“刚才可吓死我了,东家发那么大脾气。”小来不说话。娘觑她一眼,笑道:“东家和商老板也是难得了,打打闹闹,也不记仇,和人家小两口似的。”小来撇了撇嘴:“他们那是脸皮厚!” 两个厚脸皮,和往常一样,白天拌了嘴,夜里吃喝足回来了。因为都喝了些酒,两人坐在客厅沙发上喝一杯醒酒茶。程凤台照例要玩一玩凤乙,孩子抱过来一看,头上大包还没消。程凤台心疼坏了,手掌心放在上面轻轻按了按,然后一手搂了孩子,一手揽过商细的肩,享受得不得了。商细和往常一样,警告说:“以后你再冲我嚷嚷,我就打死你。”程凤台也和往常一样,反驳说:“你要是好好的,我吃了撑的,冲你嚷嚷?”商细当场一袖子:“反正我没人心!我这就打死小兔崽子!”程凤台把孩子往他面前一抱:“打!我看着你打!”商细佯装抬起手,程凤台马上把孩子往回一搂,嬉皮笑脸地把脸伸过去:“还是打死她爸爸得了!”商细手在半空一顿,轻轻了程凤台一个嘴巴子。程凤台往前一凑,就在他嘴上亲了一口。 这子过得太舒心了。商细躺在上心想,他前二十年的快活子加起来打算,也及不上这几个月的开心。他要名有名,要人有人,还有大把的钞票可以花,随意地下馆子,想想这辈子是没有其他的心愿了,就是希望凤乙丫头早长大成人,出嫁滚蛋,不要霸占程凤台的心。另外还希望程凤台能够彻底的断了六亲,不受干扰。比方这晚,睡下去到凌晨,电话铃急响,程美心这只大幺蛾子就来找事。程凤台听了电话,形匆匆,比较慌忙,洗漱穿戴之后坐到沿,嘴巴贴在商细耳边说:“商老板,我姐姐让我过去一趟,急的。”商细睡得糊,眼睛也没睁开。他刚做了一个梦,梦见在唱戏,唱了半晌没得彩头,这不能够的。偷眼往台下细瞧,发现座儿们全都吊着眼珠子,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的头顶。竟然是雪之丞送给他的那只珠光蓝蝴蝶活过来了,从他脑袋上,噗嗦一声展开翅膀,翩翩朝着灯飞。他就在戏台子上连蹦带跳,猴子摘桃,总也够不着蝴蝶飞得高,就醒了。商细手上残留着捉蝴蝶的劲头摩挲程凤台,然后撮拢了五指,到他衬衫领子里吊着腕子。程凤台把他的手掏出来,放在自己手里握一握。商细到程凤台的手心乎乎的,冰凉。 程凤台说:“我走了啊?”商细鼻子里哼出一声气儿。电话里,程美心的意思不大好。程凤台越是不安,越是留恋眼前的这一幕。商细在一点昏黄的灯光里睡得眉目静好,非常温驯,程凤台摸了摸他的脑袋就走了。商细听程凤台碰上了门,过了会儿,汽车发动的声音辗过人耳朵,重新归于沉寂。商细睁开一条眼,翻了个身,心里把程美心恨得慌——他有点睡不着了,可是他还有蝴蝶没逮着。 这一夜,整个北平城也没能做成一个囫囵的美梦。到了天快发亮的时分,西南角上忽然炮火齐鸣,炸得比火烧爆仗铺还猛。商细翻身起来,很警惕地朝窗外张望,凤乙大哭,娘抱着凤乙,以及赵妈小来,不顾男女之别,不顾衣衫不整,全跑到他卧房里待着,巴巴地瞅着他,仿佛在等他的一声令下。 商细朝窗外观察了一阵,想到了平,张大帅,曹司令,他是见识过的,大炮一响,爹娘白养,多厚的城墙也能给轰出个大窟窿,人就直接炸成灰了。 商细慢慢转过头,目瞪口呆似的:“打仗了。” 第105章 直到时近中午,程凤台回来了,脸的疲惫和忧闷,摘下凉帽,叹出一声郁闷长气,喝一杯冰啤酒定定心神。商细坐在茶几上,两只脚踩住程凤台的膝盖,面对面望着他。程凤台刚要说话,看见赵妈娘小来,老中小三个女人,抱着凤乙,穿着整齐,头发梳得溜光紧扎,手上还挽着几只大包袱。 程凤台惊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赵妈说:“是商老板的主意。万一城里进了兵,我们女人跑不快,不如先躲进地下室,吃几天干粮,避避风头。”赵妈拍拍包袱:“这不,我连夜烙的煎饼,煮的蛋。” 程凤台看着商细:“你还有经验。” 商细一抬下巴:“那是!小爷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 程凤台笑笑,对女人们说:“你们放心,这里是使馆街,真打仗了,也犯不到这儿来。”他一把握住商细的脚,说道:“你跟我回房间。” 商细一呆,马上臊得怪叫起来:“大白天的回啥房间!有话说,有放!都快打仗了,你还有心思干这事儿?!” 程凤台愣了,一时没明白他在说什么,半晌回过味来,气得捉住他两腿往地下一撂,拍拍子上的脏脚印:“和你已经没什么可说了!心太脏了!”程凤台站起来,女人们仍旧瞅着他出神,程凤台朝她们一摆手:“别看我啊,该干嘛干嘛去,天塌不下来。” 话是这样说,回到卧室,程凤台坐在边烟,头发拨得的,眼睛被烟雾熏得半眯着,气息萧瑟。这一夜奔波马不停蹄,水米不曾粘牙,赵妈给下了一碗面条来,程凤台一边吃,一边让商细关紧房门,和他谈起昨夜的原委。 昨夜的曹公馆,程凤台到那里的时候,大门口停靠三四辆汽车,百多个大兵荷实弹,严阵以待,不用说,就知道要出大事了。程凤台眉头一紧,望着那些士兵若有所思。一名副官小跑来请他:“程二爷快进去吧,司令和夫人都等急了!”程凤台三步跨上台阶,副官替他推开门,通报了一声。奇怪的是宅内灯火幽明,前后不见仆人踪迹。程美心画着一个浓妆,红嘴,尖眉,全套的首饰,穿一件薄纱拼镶旗袍,两个小少爷穿小西装系领结,一家子好像要去照相馆拍全家福一样,在那与曹司令话别。 商细听到这里,自作聪明地说:“曹司令肯定是要出城敌了,这下我们没怕的了!” 程凤台筷子一停,默了一默,吃下最后一口面条:“真是这样,就好了!” 曹司令为了松懈南京政府的戒心,一向把大部队远驻在山东与江苏的界,由曹贵修带领着,自己告病歇在北平。本方面认真一动手,北平难保,他光杆司令唯有连夜潜逃一条出路,这也是兵家常事。但是在昨天之前,程凤台从来不知道曹司令居然与本人有所接触,接触到哪一步,不好说,单看要把儿留在北平,也就让人心惊了。程凤台听见姐夫要撇下姐姐走,脸大变,当场就要提出反对意见。曹司令抢先一步捉住他的手臂,把他往怀里一带,拍胳膊拍背的,是个男人之间亲密作别的姿态。 曹司令在程凤台耳边轻轻说:“这里地头不干净,别多问。”然后捧住他的肩头,把他摇了一摇,大声说道:“小凤儿,你姐姐和两个外甥我托付给你了,若有闪失,唯你是问!”程凤台没说话,只是震惊,转眼去看程美心。程美心淡定得很,脸上一点情绪也没有,派头雍容。曹司令戴着雪白的手套,伸出一食指在程凤台面前点了点:“你要记住,战事一起,最的就是人命,最贵的也是人命。这些年走脚贩货来的那点家财,不必死守,保住自己和亲人的命第一要紧!散尽家财也没有可惜的!不要财心窍了!” 程凤台不由得脊梁骨一,点头说:“姐夫放心,散财保命的道理我懂。” 曹司令应该还有许多话要代,碍于眼下的情形无法细说,而这几句话里,又似乎含着许多深意,程凤台来不及细究。副官在旁催促一句,曹司令抓紧把书房的钥匙和保险柜密码给程凤台,让他连夜“处理”。程凤台心领神会了。曹司令了帽檐,目光沉沉扫过程美心和孩子,转身出了门。程美心带着两个孩子一言不发,亦步亦趋,直到曹司令坐进汽车里,车子发动起来,缓缓地启程了。程美心忽然飞奔几步扑上去,一只胳膊伸进车窗里,朝曹司令没头没脑地一捞,曹司令同时伸出手来握住了她,就是那么一瞬间的工夫,车也没有停,笔直开走了。程凤台喊了一声姐姐扶住程美心。程美心身子发沉发软,牙关咬紧,眼睛里含了晶莹的两汪泪,像是在忍着疼。程凤台难受极了,低头一看,程美心五手指牢牢地蜷起攥住一只白手套,是曹司令的。可见方才那一握手,两人是多么的情切啊! 饶是商细与程美心一向不合,在生离死别面前,此刻也说不出幸灾乐祸的话来,不得不承认说:“我早就看出来,你姐姐和曹司令是有真情的,你姐姐只对他有良心。” “我也是头一回看见姐姐这样……这样的……”程凤台找不准词汇来形容,只觉得非常痛心和慨。当年程美心遇到曹司令的时候,名声已经很不好了,稍有家世的男人都不会考虑娶她为。她跟随曹司令南征北战,路上把肚中的孩子也累掉了,并且坐下病来,不能生育。她本来就是个权财至上的人格,此后更加专注于捞私房钱和周转人际,手腕子翻来覆去,辣生生的。程凤台过去一直认为,她对曹司令的温柔维护也是有着很重的功利心在里面。经过昨天一看,他姐姐和他想的本不一样,他姐姐竟然也是真心着曹司令的,单凭这一点人心,这个姐姐在程凤台心里,瞬间就两样了,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曹司令走后,程美心眨眨眼睛,迅速抿干泪水,同程凤台去书房焚烧信件资料与账簿,有吃不准该留不该留的,姐弟俩为防止窃听器,全靠手势与眼神意见。书房中另有一个暗格,机关设计得神奇,两个人四只手费了许多工夫才打开。里面不知存了什么要命的文件,程美心也不拆看,直接一股脑儿的扔到火盆里,亲眼盯着它化为灰烬。事情结束,天泛出点亮光,剩下的只有些金银珠宝了。程美心掂了两金条放到程凤台手里说:“今晚辛苦你了。”程凤台没说话,暗暗把金条到一本摊开的历上面。程美心看到了,也没有说话。 姐弟俩忙活一宿,要散散身上的烟气,并肩携手在清晨的花园中散步耳语。刚才眼睛扫过那么些绝密资料,程凤台之前的猜测,此刻基本落实。程凤台打量着程美心的脸,用家乡话刺探说:“姐夫和南京那边向来矛盾多,情分薄,这回不要是投靠本人了吧?” 程美心眼睛笔直朝向前方,喉咙里低低说出一句:“政治上的事情,你知道什么!少想!” 程凤台说:“怎么能不想!做生意的人,全靠上面大佬倌的脸发财。他们跺一跺脚,查一查货,我一趟买卖少赚多少铜钿?姐夫这一走,我心里真是没底。” 程美心笑了一下:“刚答应你姐夫不会财心窍,现在呢,口还是钱。”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