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细 捧着茶壶笑道：“我还没老呢，就饮场了！这儿还有一把椅子，成了说书先生了！大伙儿原谅我带伤上阵吧！” 商细近一个月没有唱戏，众人能听见商细的嗓子，没有别的所求了，由杨小姐带来的小意外很快就被翻了过去。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杨小姐因为在桌面上写 了方程式，坚持要把整张桌子都带走。此时大家都也习惯了杨小姐的古怪，范涟出面问梨园会馆把桌子买下来，找人扛去她们的住处。姚熹芙既是羞愧，又是伤 ，她即将在明天动身去上海，这一别又是相见无期，拉着商细说了很久的话，临走看见杨小姐一顺手把一小截铅笔别在耳朵上，姚熹芙嫌这不美观，摘下来给扔路边了。 她们走了，范涟大叹：“嘿呀！看着好模好样 洋气的！谁知是个怪人！还好我们没有谈上话！万一非得嫁给我，我就遭殃了！” 程凤台瞥他一眼：“臭不要脸的，人家八辈子嫁不出去，非要嫁给你？”但是回头想想，也忍不住说：“这姑娘可真够怪的，当那么多人面，这么没眼 ，她就一点儿不害臊！” 商细则是另有高见：“你们都不会看，要我说，这姑娘是个有出息的人物。” 程凤台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商细继续说：“她不顾旁人的眼光议论，做事情很执着，很专注，眼睛里的 气神是笔直笔直的，有那么点儿我唱戏的劲头。这种人只要不是天生的愚蠢，就必定会有出息。” 范涟不能领会奥义，坏笑着揶揄道：“我们哥儿也会看姑娘了。” 程凤台也觉得新鲜，瞅着商细笑，商细一害羞，就快步往前头走去了。 第101章 商细依法冲墙睡了一阵子以后，膝盖果然好得特别利索，这时候也有六月份了。商细重新排上戏，后台杂而不 ，众人各司其职，一切都兴兴向荣的。茶几上那把裁 刀没有人敢动它，程凤台把脚翘在茶几上面看报，险些被刮花了皮鞋，用力拔了三四下才给它拔出来，叹道：“好家伙，台面都给扎穿了，水云楼这是来了土匪了？”众人都笑了，商细在镜子里看到程凤台拔大萝卜似的孬样子，也是笑嘻嘻的。 在换幕的间隙，程凤台出去撒泡 。盥洗室里早蹲守着一个水云楼里演猴戏的，因为本人正好姓孙，身上功夫又好，人送封号“大圣”。他们水云楼有这样一个怪规矩，男厕所门口总有一个略具辈分的戏子做看守，哪个戏子要是占用厕所时间久一点，看守马上就要来喊门了。这天轮到大圣当值，大圣见到程凤台，脸猴相地笑道：“二爷您来了！您悠着点啊！”程凤台点点头，悠着解了手，点了一支烟，照镜子把头发重新抹了抹整齐，迈步要走时，看见大圣在那敲别人的门板：“得了得了，完了就出来，别等我破开门，瞅见个好歹的你就悬了！” 厕所里一个声音支支吾吾的，就是不出来。大圣一个猴子上树爬到门上面往里看：“嘿！干嘛呢？哦！真在啊！你这得也忒不利索了！”把那个年轻小戏子臊得，扯上 子就跑了。大圣一跃而下，拍了拍手，撞见程凤台异样的目光。大圣也觉得自己这番行为在外人看来确乎是个变态，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程凤台朝他招招手：“猴哥，来。” 大圣笑了：“哎哟，二爷，您看您，叫我老孙就成了，我也不姓侯啊！” 程凤台给他让了一支烟，给他点着了火，大圣滋滋有味地 了一口。程凤台说：“你们这个喊门的规矩我早就看不顺眼了，改天一定好好和你们班主说说。一个戏班子，撒泡还不让人消停，催着赶着，和 本人开的纱厂一样！” 大圣嗐一声：“这规矩就是我们班主定的，二爷您不知道这里头的缘故。”程凤台做出愿闻其详的态度，大圣关不住话匣子，哗哗全给倒了。原来男女戏子更衣虽然分别两处，但是比如商细之类的男旦，却也是常常穿着一层雪白水衣敞着脖子就在后台走动。商细扮上相，白皮肤大眼睛一张瓜子脸，嘴 涂得鲜红的，看起来比女子更要娇媚好看。有那年轻不经事的师兄师弟，多瞅上两眼，便信以为真不能自持，居然跑去厕所里放手铳。复一次数多了，有时还三三两两的结着伴，不能不让人起疑。 “有一回，他们一头干着那事，一头言语下 地议论班主的相貌，说他……哎，反正被人听见告了状。我们班主就静悄悄的用竹竿挑着一面小圆镜子，从茅房里伸进去看，等看清了他们在做什么勾当，当时就炸刺 了！”大圣嘬着牙花子，还在心有余悸：“班主那暴脾气！啧啧！现在是和北平的贵人们来往多了， 子也磨得文雅了。早几年那会儿，哼哼，二爷您是没经历过啊！”程凤台心想我哪能没经历过呢？“班主一手一个把他们扽出来，也不顾师兄师弟的辈分了，没头没脑一顿臭揍，就跟他妈打狗似的，完了把他们子都扒了。” 程凤台目瞪口呆地呼出一口烟：“那么野！” “后来我们水云楼就定了这么条规矩了，女戏子不管，男戏子拉屎撒都得有人看着，防他们溜神。”说到这里，大圣注意到有一扇门的时间久了，上去就是一脚踢开，骂道：“回头把门板子都卸了，你们就踏实了！出来！” 这一切极其的荒谬滑稽，程凤台摇摇头，匪夷所思，他还想和大圣再逗几句，探听一些更为离奇的梨园故事，那边杨宝梨破门而入，惊慌大喊：“二爷！二爷快去看看吧！班主戏服上的珠子被人绞了，班主上台没衣裳穿，要人偿命呢！”大圣也吓坏了：“得！说啥来啥，二爷您赶紧的救火吧！” 程凤台被杨宝梨推着撵着一路跑，还没走到后台，就听见商细的嗓门穿破天际，在喊：“要么今天给我赎回来！要么给我卷铺盖滚蛋！当了行头耽误戏，你该死！” 顾经理一脑门子汗珠快步走来，急得气都虚了：“怎么了？怎么了这是？前头等着开戏呢！这不是要命吗！” 程凤台推门进去，地下抛了一件大红戏服，苏上系的珍珠全不见了，商细和他师兄剑拔弩张地对峙着。看样子两人已经打过一架了，衣服头发都着，他师兄嘴角破了一块皮，商细衣裳也撕开了一道口子。小来整个人抱在商细身前，两条胳膊牢牢地箍住他，使他变成了一只束 的葫芦动弹不得。师兄被师弟追着打嘴巴子，这面子上怎么下得来，指着商细的鼻子，脑袋一昂一昂地反骂：“商三儿！叫你一句班主是给你脸，你别当真听啊！当年蒋梦萍撂挑子给你，你都把戏班糟蹋成什么样儿了？水云楼能有今天还不是靠的我们！自己家的东西我拿点儿不行？让我滚，你不够资格！” 商细当年接下水云楼，全是为了赌一口气，谁也不许说他这口气赌得不好。师兄的话无异是火上浇油了，他猛然把小来往地上一推，扑上去就要与师兄拼命。厮打之中，师兄怀里揣着的一只蛐蛐罐掉落在地上，里面装着一只战无不胜的铁头大将军，师兄不顾拳脚，急忙弯去捡，商细恶向胆边生眼疾手快一脚踢飞，蛐蛐罐踢开了盖，蛐蛐蹦出来一跳就没影儿了，把师兄心疼得哀嚎一声，周围人也跟着倒 了一口凉气——要知道这位师兄是最最玩物丧志的人了，不然也不会冒险去绞商细的戏服。 师兄心痛得低吼，眼眶子都红了：“你个二百五冲我耍横！水云楼里最有良心的就数我了！谁不比我拿的多？你有能耐挨个找寻！睡大你老婆肚子你才想起来吃亏，晚了！” 这话使在场的师兄师姐们人人变。沅兰立刻避重就轻地说：“师兄消消气再来和班主赔不是吧！净说的糊涂话！水云楼是靠谁卖票房的就是谁的买卖，商老板这块牌子有多重，您能不知道啊？”没有人接她的话，大家都在惊恐自己贪污即将败 。师兄是料准了法不责众，胳膊折在袖子里的铁律。然而商细在做人上面从来不是一个讲规则的，他 口猛烈起伏几下，脑子反而冷静下来了，喊顾经理上前来吩咐道：“今天的戏是没法唱了，我现在也上不了台，给座儿一人赔两块钱，请他们改天再来吧。”顾经理嘴里答应着，眼睛却偷偷打量程凤台的意思，希望程凤台能做出挽救，程凤台的眼里不 沙子，早就盼着今天这出了，朝他点了点下巴，顾经理只得拔腿去了。 外人离了后台，商细扒下身上那件破水衣，光着膀子叉站在当间，他头上的妆容首饰全是戏中少女的模样，一脸粉红娇 的神气，搭配身上壮的背腱子 ，活 是聊斋里被错换了头颅的女鬼，自有一种妖异的恐怖。他深深 着气环视周围，其实他没有他们以为的那么傻，师兄师姐们偷摸些 中的银钱他都是知道的，他不在乎，他对外人都能大方借贷，何况是对同门师兄弟呢！可是他们不能把他当傻子，更不能把他当傻子还面对面骂他是傻子，他也是有自尊心的！ 商细最后说了两个字：“盘账！” 程凤台看戏不嫌台高，脸上透出点喜气。 店家铺面月初月末盘账是常见，一个戏班子的账头，八百年不动一回，盘查起来，老灰积得比账本还厚。所有歇假的戏子全被找来了，账房先生不知是热的还是怕的，脑门子上一层汗。如今的商细可是糊 不得，他竟有了一个帮手，程凤台了西装外套，单穿衬衫，袖子高高卷起，叼着香烟在那一笔一笔查账。水云楼的库房也被开启出来，账目对着物件，一样合不上，就是三头对证一番盘问。商细仍旧打着赤膊，在后台里溜溜达达的，他的嘴巴很笨，遇到 火的事情也无法痛痛快快地骂出一顿来解气，只见他金刚怒目，面戾气，一遍一遍地在众人面前寻睃走过，胳膊上的筋似乎随时都会暴起 张，将人痛揍一顿，起到了很震撼的威慑作用。有那含含糊糊 代不连牵的，他果然绕到背后朝着膝盖弯就是一脚，把人踹个自脚扑地，拿板子照着背脊就是一下。人是苦虫不打不成，打不过三下就什么都招了。戏班子从古至今都是法外之地，私刑之所，商细平常很少动手，因为他动起手来 本没个轻重，太伤人命了。 大圣扭头向人悄声说：“我说什么来着，就咱班主这暴脾气，总有绷不住的一天！” 程凤台看见商细前那两点小红点子晃悠来晃悠去，心里都替他臊得慌，喊他说：“我帐对得差不多了，商老板快去把妆卸了，穿上衣服，我们来谈正经事。” 商细一言不发，三把五把将头面扯下，用一块香皂就着冷水龙头胡地卸了妆。他今天带妆时间太长，又动了大气，这一洗就洗“翻”了，脸皮红扑扑的皴了似的，短衫一穿，横眉立目，抱着胳膊站在程凤台背后，简直像个酒后寻衅的黑帮打手。 程凤台把账本合上，朝账房微笑道：“这账不用看了，对得上实物的尚且漏 百出，花在常开销上那些看不见的，还不是您老人家说了算吗？您老可是行家啊！”商细作为一个天生的昏君，过去师兄师姐们怎么说他怎么信，现在程凤台替他做主，现在程凤台怎么说他怎么信，当时眉一拧，就要徒手拆了这把老骨头。 账房强打起勇气，指天跺地道：“我干了一辈子账房，要坑过东家一分钱，我天打雷劈！” 程凤台看了一眼师兄，说：“水云楼的东家多得很，您老认的是哪一个？” 账房也不和程凤台理论，只对商细用功：“商老板，红口白牙无凭无据的，我这把年纪的人了，可吃不了这冤枉官司！”说着，商细还没坐了，他先寒着一张脸赌气坐下了。 按照程凤台的想法，既然心里有数是哪几个人挪了钱，要么让他们把钱吐出来，要么滚蛋就是了，还给他们找证据？美得他们，把这当法庭了吗！商细在这方面是个老实人，思想就不够氓，要服众，要讲理，要公道，被账房一问给问住了，眼巴巴瞅着程凤台瞪眼睛，仿佛帮着账房在向程凤台讨证据，把程凤台气得，这也太没默契了！今天撕破了脸，如果不能把涉事的师兄姐们请出庙门，继续留在戏班里，他们存了二心，以后只有更麻烦的。梨园水深，无故尚且受责，这无异于腹背受敌，养 为祸了。 小来此时往前迈出一步，眼睛看着地上说：“水云楼的账，我这也记了一本。是当年宁老板临去天津前嘱咐我的，他说商老板尽可以不在乎钱，但是身边的人得替他记着想着。情归情，事情归事情，可以不计较，不能不明白。”小来顿了顿：“也是防着有些人忘恩负义，得寸进尺。” 不知道后面这句话是不是小来自己加的，反正是骂到了师兄的脸上，师兄抬手就要打小来，被腊月红给拦下了。商细一声令下，小来很快从家里搬来一叠子账本。程凤台一边看，一边喜不自胜地赞道：“好丫头！”原来那帐虽然记得很不专业，但是条目清楚，字迹也很秀气，从六年前开始，每的进出都在里面了，商细也不知道小来居然有这份苦心，觉得有点动。等程凤台把账本核对完毕，用力做了个深呼，心里也真的动了怒——数目太大了！水云楼可真是一座金山！就是金山也扛不住这么搬啊！ 程凤台手指点点账本：“商老板，你来看看。” 商细头也不低，理直气壮的：“不看！看不懂！” 戏班的具体收入不便宣之于众，程凤台勾下商细的脖子，和他咬了一阵耳朵，把总数说了。商细这种对数目没概念的人，听到这里也不 要心疼了，骂了一声，直起身子来说：“你们好样的！在这愚公移山是吧！”他一拍账本：“还有谁要犟嘴的？” 还有什么可犟嘴的呢？ 商老板到底是商老板，有那么份豪气，也有那么份傻气，一手又在账本上重重地捶了捶，每一下都震到人心里：“这笔钱把你们拆卖了都填不上，得了，同门一场，不用你们还了，可我也怕了你们偷，都给我滚远远的！” 程凤台反应很大的朝商细使了个表情，事已至此，能捞回多少算多少，哪能就这么一笔勾销了！几个掉子嘴硬的师兄弟们脸上下不来，虽然心里后悔，却也不见得要磕头求饶，他们还期望集体罢戏使商细缺少人手，进而向他们服软，互相使了眼假模假式收拾行头，临走之前丢下话说：“咱们挂哪儿都能吃口饭，戏班子里要招齐这么些人，那可难了！”商细瞪着眼睛，心想没有拍黄瓜我还做不了汉全席了吗！沅兰十九等人在这事里也不干净，身上各有一笔巨额亏空，但是女戏子不比男戏子容易找下梢，只得僵在那里不动弹。 程凤台碰碰商细，又凑在他耳边说：“那几个不服你的刺头已经走了，剩下的还算服帖，不急在今天收拾他们，先晾着，回家我们慢慢商量。” 众人现在见到程凤台和商细咬耳朵，心里就着慌，不知这个小白脸又在那出什么鬼主意了。言里总说商细是亡国的妲己，他们当然知道商细不是这样的，但是这个程二爷，真真不好说，好像心思很深，也很有枕头风的威力。想想他在后台闲着跟包的时候，常常与犯事的师兄弟们开玩笑递香烟，互相请客吃饭，好得跟哥们似的，结果今天事情一败，他非但不替他们求情，还推波助澜要赶走他们。这是一个真妲己呀！ 商细对于程凤台的意见，瞬间就听从了，他待女人毕竟比较客气，剩下不愿意走的，都是仗着私，有一手马 功夫的。 商细气咻咻地哼出一声：“回家睡觉！明天再说！” 回家路上商细直叹气：“他们坑了我的那些钱，够养活三个你了。”过去他常用头面来计量钱财，如今是用程凤台——这些在他心里都很贵的物件。程凤台在黑夜里聚会神的盯着路面，城南的路灯好一盏坏一盏，最靠不住了，他喃喃说：“亏这么大一笔钱，你就为了眼前清净放跑了他们，太不划算了！剩下的几个不愿意走的，正好，往他们身上榨榨油！” 商细点点头：“我要和他们签三十年的约！” 程凤台哟一声：“那和卖身契有什么区别！能签那么久？” 商细说：“你就瞧我的吧！” 转过天来，商细真的与沅兰十九等人签了卖身契。这次商细长了心眼，以个人名义与他们签的合约，不提水云楼。他含糊起来放点好处下去，人人只当他疏于防范，并不记他的好；忽然有一天明起来，做得不顾情面只讲利害，非常生硬，更没有人会 他手下留情了。除了沅兰十九，其余年轻女戏子绝不愿意把人生葬送在戏台上，觉得这份合约与直接赶人没有两样了，于是竟然伙同昨出走的师兄弟们去找蒋梦萍求主意，因为在他们的记忆里，只有蒋梦萍能够制住商细。蒋梦萍来北平好几年了，也不见他们惦记她，来看望她，出了事情却一窝蜂跑去她家哭诉起来。蒋梦萍这时候刚刚检查出怀孕，情绪正好 ，听她们一哭一喊把商细形容得戏霸一样，自己也不住气哭了：“他过去不是这样的，他在这行里待久了，学坏了，变得那么看重钱，一点情面都不讲！” 蒋梦萍不敢与商细涉，唯一的主意是找范涟，让他通过程凤台劝说一二，或许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范涟接了电话，一听是这么个破事，耐下子叹息说：“嫂子啊，一朝天子一朝臣，商细能把当年裹的那批人留到现在，已经算讲情面的了，我从哪开口劝呢？商细要是听劝的人，倒好了！”说得蒋梦萍哑口无言的。 常之新下班回家见到这屋子的人，当场皱起眉下了逐客令。他当律师的，很容易找出别人话里的漏，对蒋梦萍说：“商细虽然不是个东西，这几个人也绝不是善茬。商细疯了呀？把人都撵走了自毁长城？他们动用的钱肯定不是一笔小数目，把商细搜刮狠了，我们不要 嘴这件事。”蒋梦萍里里外外都得不到支持，除了与范金泠抱怨抱怨，也别无他法了。 水云楼就此十成人走了四成，他们不但走了，把各自的衣裳头面也都卷走了，还分了一批三路角儿和龙套，就地组织出一个戏班跑去长沙讨生活。商细实在没有心力与他们纠 这些琐事，只求他们恩断义绝，速速离开眼前。那一阵子商细钱不趁手，就连行头人手也不够用，三天两头要向钮白文的琴言社借人借物。钮白文听说水云楼一夜之间发生的变故，也是惊得直摇头，连说商郎莽撞。他是个温 圆滑的子，很不理解商细的快意恩仇。 这一天翻台子的龙套临时闹病不够用了，要去琴言社借，一来一去也来不及。过去后台闲人多，随便抓一个就能顶上，现在连条狗都物尽其用，真真刨不出闲人了。楚琼华在那扮戏，周香芸等小戏子身量不够用，扮上士兵不是一边儿齐，不够威武。黎巧松倒是闲着，商细不敢朝他开口，他那不哼不哈的臭德，惹急了能用琴弓割下商细的头。商细琢磨着灵光一现，冲到后台问道：“二爷人呢？” 十九用一指头竖在嘴上，冲商细摆摆手，又指指一个角落。程凤台撅着股，手里举着打火机，在那找铁头大将军：“小周子！柜子再抬高点儿，我听见它叫了！” 商细不顾众目睽睽，朝着程凤台合身一扑，把程凤台当马骑了：“二爷，二爷，你帮帮我吧！可要我命了！” 程凤台四爪着地不堪重负，艰难地说：“你起来，赶紧的，不然就要我命了！”商细已经扮上妆了，程凤台知道他戏前戏后都要带出点戏里的影子，猜想道：“难不成商老板今天演武松？”扭头一看，是赵云的装扮。 商细非但不起来，还以赵云救主怀抱婴儿的手势勒住了程凤台的脖子：“二爷！你先答应我！不然我就这么着！” 程凤台抵抗不住命的要挟，忙不迭口答应了。商细把他一把拖起来，往化妆台前一按，指挥化妆师傅给他扮上。程凤台急得杀猪一样叫：“商老板，不带这么玩儿的！别！别我衣服！” 商细也不愿别人碰他的食儿，说：“你们就管给他扮相，我来给他换衣裳。” 程凤台怒道：“你也别动我！” 商细两指头捏住程凤台的鼻子，凶他说：“怎么着！给我配戏委屈你了不成？多少大亨都给我打过下手！敬酒不吃吃罚酒，打断你腿信不信！” 程凤台拨开他的手：“我要是上台了，商老板给我什么奖励？” 商细道：“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还要什么奖励！给你个红包？” 程凤台笑道：“等下台了，商老板帮我逮蛐蛐玩儿。” 商细吊高了嗓门：“瞧你这点出息！” 后台的戏子们看着他俩，笑得前俯后仰都不行了，楚琼华从来忧郁，看见这两个活宝，也弯起嘴了个笑。沅兰乐得眼泪都下来了，拿手绢按着眼角说：“就冲我们班主这份好玩儿，我也不愿意走！” 商细亲自给程凤台换了戏装，他们两个上 睡觉干坏事的时候，商细从来没有为程凤台解过衣扣，今天解起来，才叫一个真人不相。单手一拂，一排扣子全开了。程凤台敞着膛沉默下来，眯起眼睛打量商细：“商老板这一手本领真有功夫，可见没少练！”商细听出来他话里的意思，故意要气气他：“那可不嘛！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没一天歇着的！”程凤台立即就要把扣子系回去，商细按住他的手，笑道：“这回你顺了我的意，往后我只和你一个人练。”程凤台不笑了。大家也都起哄：“班主别不知羞！当着我们的面呢！” 程凤台因为长得浓眉大眼，过去在大学里有过多次舞台表演的经验，不怵场，可是话剧和京戏完全不一样，虽然他这几年看都看会了，真要上场，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商细临场教了好几遍，说：“最要紧的就一点，手里的家伙什千万别掉地上。”说得程凤台很紧张，把长矛握得牢牢的，说：“不行，你不说我还不觉得，你一说我总觉握不住了。要不然给我抹点胶水粘手心里吧！”万幸上台之后，除了姿态僵硬一点，其他倒没有大差错。水云楼全后台的人都跑去幕后看了，一边看一边指指戳戳地嬉笑。十九轻轻说了一句：“我知道班主为什么非要让二爷上台了！”众人不解，十九指着程凤台笑道：“这不是活生生一个齐王爷吗？”齐王爷当年有这样一个怪癖，专 去宁九郎的戏里跑龙套，扮上太监喊一句“娘娘凤驾来也”，完了继续回后台他的大烟。这也是当年的梨园奇景之一。众人经过这么一联系，纷纷恍然大悟，赞一声班主好心机。 程凤台上了台，腿肚子都发软，他倒不怕被人认出来或是演砸了丢丑，他只要肯上台，那就是一段佳话。程凤台就怕手里的家伙什掉了，或者走错了步子，坏了商细的戏，回头下台来被商细追着打。打也不是没打过，但是当着大伙儿的面动上手，那可就真丢脸了！他一下台，自我觉不错，先自吹自擂起来：“怎么样，商老板，我这就叫挨金似金挨玉似玉，和你在一块儿久了，沾上仙气了，比专业的龙套不差什么！” 商细不耐烦地敷衍他：“你行你行，你最有能耐！” 旁边自有杨宝梨等人把程凤台奉承得一支花一样。得意之下，程凤台又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经过这次上台，我觉得自己像是吃这碗饭的。以后少了人手，你还找我，啊？” 商细又敷衍道：“找你找你，你龙套王。” 程凤台转身站到商细面前，把手一伸头一抬，做出一个耶稣受难的姿势。商细莫名其妙的。程凤台说：“帮我换衣服呀！”商细冷笑一声，指着杨宝梨：“你们去，把他扒了。”程凤台哪能让他们贴身伺候，叹道：“商老板真薄情，每次都这样，用人之前说得花好稻好的，用完了一扭头，就翻脸不认账。” 有男戏子抓住话头开黄腔：“哦！合着一直以来，都是我们班主用二爷啊，我还以为……不说了不说了，哈哈哈！” 程凤台与泥腿子结队走货惯了，与下九是混得水 融，什么样的黄腔没听过，毫不忌讳地附和道：“现在你们知道我的苦了吧？” 大家都在那点头：“知道了。” 商细毕竟是个认死理，讲信用的人，说了给程凤台找蛐蛐，就得给他找蛐蛐，戏装头面一，换做他撅着股在柜子底下刨灰。铁头大将军神出鬼没，半晌才叫一下，后台屏气凝神怕惊跑了它。商细的身手放在逮蛐蛐这件事上，那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谁让他是熊瞎子呢？几次一来，蛐蛐还是看得见抓不着，把急子就气死了。熊瞎子额头的汗，一半是热的，一半是恨的。程凤台最后都心疼了，说：“算了算了，我不要了，就是看着好玩。” 商细爬在地上世界溜达，气呼呼地说：“不行！我非得逮着它……扔到茅坑里！” 有那么一回，商细一出手，仿佛就要把蛐蛐扣住了。正在千钧一发之时，范涟一推门，大声惊奇道：“哥儿！今天甘寺的一个龙套长得真像我姐夫啊！快喊出来我见见！” 蛐蛐须子一颤一蹦跶，跑了，把商细气哭了。 第102章 范涟惊跑了商细的蛐蛐儿，众人都道他横竖躲不过一顿捶打了。范涟自己也往后退了一步，讪笑道：“哦！这是在逮蛐蛐啊，后台还跑出蛐蛐来了……这事闹的，哥儿别着急，明天我给你送一个好的！” 程凤台哪能让他溜走，一把揽住他胳膊往里拖：“来来来，你不是要看我？使劲往这看。” 范涟被一把拖进后台伺候他姐夫更衣卸妆，郎舅俩互相拆台逗趣，一个说：“姐夫，我看你扮相很好，不如就下海吧，我捧你，多少钱都愿意花！”另一个说：“这行里的规矩我懂，捧出道了我就是你的人，你是不是看上你姐夫长得俊。”范涟嬉皮笑脸说：“俊倒是真的有点俊……”商细正在对镜卸妆，梳头师傅掰着他的脑袋拆头面，他脖子动弹不得，眼睛斜横过去，牙里咬出一句话：“你们当我是死的！”范涟立刻改嘴：“不过我没有看上！” 程凤台那边很简单就卸得了妆，商细在镜子里看了范涟一眼，对小来说：“给涟二爷泡一杯茶来，用我的好茶叶。”小来不敢确信地望着商细，商细朝她一点下巴。 范涟和程凤台说闲话说个不休，听到这里便住了口，专心致志等小来泡茶。及至泡了茶端过来，也不待那杯碟搁到桌上，他首先抬起股弓接在手里，仿佛得了御赐一般。程凤台看着也是神奇，向他说：“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好东西，你这么稀罕！刚在台上站了半天，我也渴了，拿来尝尝吧。”范涟一扭身把茶杯护在怀里。程凤台嗤笑：“刚还说要捧我呢，这会儿连杯茶都舍不得。”范涟道：“这在你看来是茶，在我可是琼浆玉！”说着也不顾烫嘴，嘬着尖了一口。 原来从商细十五六岁上算起，与范涟相识到今天，快要十年了，得了他鲜花钞票不少好处，但是从来没有特意招待过他一杯茶吃——谁让他是常之新的表弟，属于“常 ”呢？不打他出门已经很客气了。所今天可真是格外的开恩！范涟喝着茶，听商细对他说，说：“涟二爷，请你替我办件事。记不记得几年前有个做香烟生意的老板，找我给他们拍广告。” 范涟道：“是，我们一起吃过顿饭！” 商细默了默，道：“这事现在还能谈吗？”ｃＯＭIC5.ｃom |
捧着茶壶笑道：“我还没老呢，就饮场了！这儿还有一把椅子，成了说书先生了！大伙儿原谅我带伤上阵吧！” 商细
了方程式，坚持要把整张桌子都带走。此时大家都也习惯了杨小姐的古怪，范涟出面问梨园会馆把桌子买下来，找人扛去她们的住处。姚熹芙既是羞愧，又是伤
，她即将在明天动身去上海，这一别又是相见无期，拉着商细
洋气的！谁知是个怪人！还好我们没有谈上话！万一非得嫁给我，我就遭殃了！” 程凤台瞥他一眼：“臭不要脸的，人家八辈子嫁不出去，非要嫁给你？”但是回头想想，也忍不住说：“这姑娘可真够怪的，当那么多人面，这么没眼
，她就一点儿不害臊！” 商细
气神是笔直笔直的，有那么点儿我唱戏的劲头。这种人只要不是天生的愚蠢，就必定会有出息。” 范涟不能领会奥义，坏笑着揶揄道：“我们
，众人各司其职，一切都兴兴向荣的。茶几上那把裁
刀没有人敢动它，程凤台把脚翘在茶几上面看报，险些被刮花了皮鞋，用力拔了三四下才给它拔出来，
。盥洗室里早蹲守着一个水云楼里演猴戏的，因为本人正好姓孙，身上功夫又好，人送封号“大圣”。他们水云楼有这样一个怪规矩，男厕所门口总有一个略具辈分的戏子做看守，哪个戏子要是占用厕所时间久一点，看守马上就要来喊门了。这天轮到大圣当值，大圣见到程凤台，
子就跑了。大圣一跃而下，拍了拍手，撞见程凤台异样的目光。大圣也觉得自己这番行为在外人看来确乎是个变态，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程凤台朝他招招手：“猴哥，来。” 大圣笑了：“哎哟，二爷，您看您，叫我老孙就成了，我也不姓侯啊！” 程凤台给他让了一支烟，给他点着了火，大圣滋滋有味地
了一口。程凤台说：“你们这个喊门的规矩我早就看不顺眼了，改天一定好好和你们班主说说。一个戏班子，撒泡
本人开的纱厂一样！” 大圣嗐一声：“这规矩就是我们班主定的，二爷您不知道这里头的缘故。”程凤台做出愿闻其详的态度，大圣关不住话匣子，哗哗全给倒了。原来男女戏子更衣虽然分别两处，但是比如商细
涂得鲜红的，看起来比女子更要娇媚好看。有那年轻不经事的师兄师弟，多瞅上两眼，便信以为真不能自持，居然跑去厕所里放手铳。
地议论班主的相貌，说他……哎，反正被人听见告了状。我们班主就静悄悄的用竹竿挑着一面小圆镜子，从茅房
了！”大圣嘬着牙花子，还在心有余悸：“班主那暴脾气！啧啧！现在是和北平的贵人们来往多了，
子也磨得文雅了。早几年那会儿，哼哼，二爷您是没经历过啊！”程凤台心想我哪能没经历过呢？“班主一手一个把他们扽出来，也不顾师兄师弟的辈分了，没头没脑一顿臭揍，就跟他妈打狗似的，完了把他们
的葫芦动弹不得。师兄被师弟追着打嘴巴子，这面子上怎么下得来，指着商细
了一口凉气——要知道这位师兄是最最玩物丧志的人了，不然也不会冒险去绞商细
。师兄是料准了法不责众，胳膊折在袖子里的铁律。然而商细
口猛烈起伏几下，脑子反而冷静下来了，喊顾经理上前来吩咐道：“今天的戏是没法唱了，我现在也上不了台，给座儿一人赔两块钱，请他们改天再来吧。”顾经理嘴里答应着，眼睛却偷偷打量程凤台的意思，希望程凤台能做出挽救，程凤台的眼里不
沙子，早就盼着今天这出了，朝他点了点下巴，顾经理只得拔腿去了。 外人离了后台，商细
的神气，搭配身上
，活
着气环视周围，其实他没有他们以为的那么傻，师兄师姐们偷摸些
中的银钱他都是知道的，他不在乎，他对外人都能大方借贷，何况是对同门师兄弟呢！可是他们不能把他当傻子，更不能把他当傻子还面对面骂他是傻子，他也是有自尊心的！ 商细
不得，他竟有了一个帮手，程凤台
火的事情也无法痛痛快快地骂出一顿来解气，只见他金刚怒目，
张，将人痛揍一顿，起到了很震撼的威慑作用。有那含含糊糊
代不连牵的，他果然绕到背后朝着膝盖弯就是一脚，把人踹个自脚扑地，拿板子照着背脊就是一下。人是苦虫不打不成，打不过三下就什么都招了。戏班子从古至今都是法外之地，私刑之所，商细
本没个轻重，太伤人命了。 大圣扭头向人悄声说：“我说什么来着，就咱班主这暴脾气，总有绷不住的一天！” 程凤台看见商细
百出，花在
为祸了。 小来此时往前迈出一步，眼睛看着地上说：“水云楼的账，我这也记了一本。是当年宁老板临去天津前嘱咐我的，他说商老板尽可以不在乎钱，但是身边的人得替他记着想着。
要心疼了，骂了一声，直起身子来说：“你们好样的！在这愚公移山是吧！”他一拍账本：“还有谁要犟嘴的？” 还有什么可犟嘴的呢？ 商老板到底是商老板，有那么份豪气，也有那么份傻气，一手又在账本上重重地捶了捶，每一下都震到人心里：“这笔钱把你们拆
功夫的。 商细
他手下留情了。除了沅兰十九，其余年轻女戏子绝不愿意把人生葬送在戏台上，觉得这份合约与直接赶人没有两样了，于是竟然伙同昨
嘴这件事。”蒋梦萍里里外外都得不到支持，除了与范金泠抱怨抱怨，也别无他法了。 水云楼就此十成人走了四成，他们不但走了，把各自的衣裳头面也都卷走了，还分了一批三路角儿和龙套，就地组织出一个戏班跑去长沙讨生活。商细
这些琐事，只求他们恩断义绝，速速离开眼前。那一阵子商细
圆滑的
睡觉干坏事的时候，商细
去宁九郎的戏里跑龙套，扮上太监喊一句“娘娘凤驾来也”，完了继续回后台
”呢？不打他出门已经很客气了。所今天可真是格外的开恩！范涟喝着茶，听商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