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哄堂笑了。商细也笑着摇了摇头,站起来端着酒杯认真地说:“年前就该请同仁们吃个席的,怨我去了一趟外地,连开箱都耽误了。今天找机会和各位老板们聚聚,也是道声谢,谢谢您诸位对我的照应。” 在座多数都心知肚明,商细所指的是年前姜家给他难堪那件事。他们当时没有几个人敢站出来替商细说话的,但是也没有做出其他落井下石的事,商细现在安然无恙地渡过一劫,要来道声谢,却也是太过客气了,教人受之有愧。众人一时默默的。商细昂起下巴喝了酒,晃了晃头,用那志得意的俏模样睃了一眼程凤台。程凤台不动声放下刀叉擦了擦嘴,心知大事不妙,这臭唱戏的又要出花样了! 果然,商细接着就说:“这二来呢,钮爷总说我一个大男人让小来丫头跟包不像话,丫头如今长大了,与各位老板来往也不方便。所以呢,我特意请来程凤台程二爷做我的经理人,借这机会让大伙儿认识个脸,打今儿起,就劳您各位多多担待啦!” 所有人脸上不约而同出一种恍然大悟的暧昧的表情,纷纷都笑了。他二人的风言风语早传得城皆知,刚开始虽然无人取信,因为知道程凤台是不好男的,时久了,看他们俩依然同进同出,相亲相,也就不由得人不信了。他们不说程凤台痴情专心,反而佩服起商细的风月手段,居然一步一步把家财万贯有有子的程二爷收作近臣,今天更是相当于过了明路了,这是一般戏子能办得到的事吗?到底是商老板呀! 一招先斩后奏釜底薪,也是戏子天里的张扬,程凤台只得端起酒杯来与众人敬酒,嘴里说着客套话,商细则是笑在旁陪着,这情形看起来就像一对新人在喜宴上酬宾。便有那打趣的,说:“商老板不忙着敬我们,您该同程二爷喝个杯酒是正经!”这话太过孟浪,程凤台和商细都一笑而过没有去理睬,不过商细听在心里还是很受用的。一顿饭吃得是喜气洋洋,声笑语。他们梨园行就是有这点奇怪,守旧的地方分毫不许人动,变动一点就要口诛笔伐,视为忤逆;但是对于某些不为世俗所容的出格之举,又意料之外地宽宏起来。钮白文与商细单独碰了个杯,含着幽深的笑意,低声道:“我就恭喜商老板得偿所愿啦!”商细饮此杯,喝得脸上红扑扑的。 待吃完了饭,按照他们吃喝玩乐的程,接下来是要打几局麻将直到凌晨了。六国饭店接待商细,也算倒了血霉,要完了筷子又赶着要麻将,侍应一再表示麻将说什么都没有,何况西餐台子用来打麻将也不合尺寸。商细当场数落说:“这么大的饭店,连个打麻将的地方都没有!像话吗?你们老板既然来中国开买卖,就得知道入乡随俗!”侍应一低头,仿佛很受教。程凤台实在受不了这丢人现眼的玩意儿了,说:“你们电影院还空着吧?我包了,拿新片子放两场。”一面招呼看电影的去看电影,王冷和几个女戏子不打牌,都去看电影了,商细一干人等转战至别处娱乐。他们下到二楼台阶上,钮白文忽然向商细说笑:“今天是托了商老板的福,上回我来这吃饭还是两年前和李天瑶薛莲他们几位老板,同着一个意大利人。嘿!李老板那天喝多了酒,就是在这儿,一脚没站稳翻着大跟斗就下去了,把那意大利人都看傻了,以为他练的中国功夫呢!直给他拍巴掌叫好!这傻狍子!” 商细听了,不幸灾乐祸哈哈大笑起来。也是神使鬼差,该他的报应,哈到一半众人就见他身子一挫,顺着楼梯往下滑落了几节,膝盖咚地跪在了台阶上。钮白文惊呼一声,程凤台已经一个箭步上前把商细捞起身,忍不住急得呵斥他:“让你笑话人啊!自己也成笑话了吧!”钮白文很不好意思地来搀着商细,自责说:“二爷,全怪我嘴巴毒!说什么来什么,连累商老板遭殃了!”说着蹲下来卷起点商细的腿,两边膝盖上已然黑紫一块,皮都擦破了。 众戏子们先还笑看商细出洋相,他们就知道商细一定会闹笑话的——这个大活宝。等到看见伤痕,也不由得替他犯疼。唱戏的身体发肤无不要紧,受一次伤,少说也得影响十天半个月的收入,戏班里百十来口人等着吃饭,所系甚大。当时也没有了玩笑的心,七嘴八舌拥着商细要送他去医院看看。商细好难得做一回东,不愿扫了大家的兴头,忍着疼笑道:“程二爷开车送我去就成了,大伙儿接着玩,钮爷,您替我招呼好了!”钮白文连连应承,直把商细搀上汽车才罢休。 那天晚上小来就见程凤台背着商细回家来了,商细伏在他背上哼哼唧唧,像个伤兵。程凤台一路走一路念叨:“看看你自己,什么叫乐极生悲?还号称是有功夫的人呢!你的功夫都去哪儿了?走个楼梯竟会跌伤,我看你跟熊瞎子没有两样!熊瞎子都比你机灵!”商细烦得转过脸去,换了一面脸颊贴在程凤台背上,喉咙里又发出一串呻,小来急得问他,他只管闭着眼不理。程凤台安抚小来几句,一径把商细背进屋里。小来随后灌了热水瓶进来给商细洗漱,见程凤台坐在沿,商细枕着他的腿,一手抓着饼干,一手环着他的,声音悲切:“疼死我了啊二爷!我要残废了!膝盖头抻不直了!以后要成瘸子了!”嚎完这一声儿,便把饼干进嘴里嘎吱嘎吱大嚼起来。 程凤台似乎完全看不出商细是在撒娇,抚摸着他额头上的细汗,心疼地说:“哪至于残废!明天去药店买两瓶钙片,吃上几天骨头就不疼了。”商细鼻子哼哼两声,没有说什么。待他吃够了饼干,程凤台亲自伺候他在上刷牙洗脸,端着痰盂让他把漱口水吐在里面,并将他嘴的水渍顺手抹了。商细享受极了,一时之间居然忘了发出哼哼。他是从小学戏的人,挨过的打受过的伤那是不计其数,义父商菊贞有一次揍他的时候选错了家伙什,抡起门闩就是一子,商细听见自己的肋骨咔嚓一声裂了,然而肋骨是没法接的,只有躺平了等它慢慢长拢。那段子每一次呼都是钻心的疼,好比有人在他口上拉大锯,就是那样受罪,商细也没有喊过一嗓子。当时也是怕蒋梦萍听见了要掉眼泪,但是对于程凤台,他就这么舍得,简直恨不得程凤台心疼得吐口血为他死在眼前。 小来在旁站了半天不上手,也是见不得商细装腔作势的孬样子,不声不响就出去了。等小来走了,程凤台用打商量的口吻喊商细:“我说,熊瞎子啊……”商细居然默认了自己的新绰号,仰面朝上做着尸的模样。程凤台说:“你看你这小院子,又小又旧,屋里打个嚏,街坊狗就跟着叫。我现在带着妹妹,用电用水都太不方便了。”他拍拍商细的小腿:“何况你现在腿又伤着,出门坐汽车舒服点。你没见门口停了我的车,一条街都堵上了。不如跟我住东民巷去,离你唱戏的几个园子都近些,还有电话,大浴缸……别的不说,至少你吊嗓子就没人搭斜茬了。” 这宅子原是宁九郎的房产,本来是很敞亮别致的。到了商细手里,商细从来想不到要去修缮它布置它,院子马上就沦为一所普通的民宅,显得那么旧气。程凤台怕商细在这里住惯了不肯挪窝,谁知商细一不在乎穿,二不在乎住,这方面清心寡得不得了,不在乎地哼哼说:“我一下也懒得收拾行李,你来替我收拾我就搬。”他想到一个问题:“那还住着一个大肚子呢!” 程凤台一挥手,让他别心这个。 商细对程凤台的安排没有意见,因为他是生活上的低能,觉得程凤台的主意总是很有道理的,小来可不买账。背地里给商细的膝盖换药的时候不免嘀咕说:“我就不相信他真是净身出户的,一个大男人,还能没点私产了?你要是搬去他的小公馆,那可真成了他养的姨太太了,让人知道了怎么说你!” 程凤台不在跟前,商细也就不哼哼了,眉目冷峻的透着那么点不耐烦,从小来手里夺过纱布,啪一巴掌拍在膝盖上,三两下就包扎好了,嗤笑道:“我还怕人议论我?”小来没做声,因为知道他是真的不在乎。商细仿佛说着什么秘密似的,得意地告诉小来:“你别被他能言善道的给骗了,其实这人用没有,就是个小白脸。这次无依无靠来投奔我,以后全得靠我养活着,我们住住他的小洋房怎么了,天经地义的!那是他的陪嫁!” 虽然小来还是不乐意,待商细膝盖痊愈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搬了家。东民巷那边碗筷被褥都是现成的,主仆二人只打了几个包裹,一只皮箱,竟不如察察儿一个小姑娘的行李多。雇一辆三轮车,一趟就拉完了。但是商细紧接着又整理出许多贵重的有历史的头面和戏服,每一件都要带走,说是放在空房子里怕人偷了。到了小公馆,他便直奔曾玉定制的那只巨大衣柜,曾玉的衣服早已收拾走了,柜子里空,贴墙占了一面,宽阔足够摆得下一张单人。商细站在面前叉着端详了一番,向程凤台说:“我要把横隔板都拆了,好把戏服挂起来。”他并不是在征求程凤台的意见,而是在下达通知,告诉东家一声,他要开始毁东西了。程凤台说:“你别动,这个柜子做得很结实,明天我让打杂的来拆。”商细摇摇头,显然是等不得了:“戏服就是不能叠,原来放在箱子里,折痕烫也烫不平了,可委屈它们啰!”程凤台算是瞧出来了,商细八成是冲着这只大衣柜才搬得这么痛快。 这一对不知羞的汉子鸠占鹊巢,把曾玉送去协和医院待产。商细在楼上伺候他的衣裳头面,曾玉在客厅托着大肚子,翻着眼皮子,老不服气地听着楼上的动静,心说这只疯兔子可算掉进干草垛里了,多好的金窝窝呀,以后就归他糟蹋了。一个程凤台代了护士几句话,坐到曾玉对面,曾玉把眼皮子朝他一翻,抱怨说:“他在干嘛呀?一进门就拆房啊?你不去管着点他!” 程凤台一笑:“他真拆房我都由着他。” 曾玉问:“你俩从此就住一块儿了?”程凤台默认了。曾玉惊恐道:“他不会待我的孩子吧!” 程凤台随口笑说:“待倒不会,保不准教出来一个小戏子,以后跟着他唱戏去。” 这句话把曾玉吓得眼神都定住了,生怕自己的孩子后进了梨园界,那等于重蹈他母亲的覆辙,一只脚踏进风月场。程凤台见她当真了,不免安她:“哎,想什么呢!这孩子以后就姓程了,我能让他靠卖艺活着?”楼上哐哐巨响,是商细开始上锤子了。曾玉干巴巴望了程凤台一眼。 程凤台最后嘱咐了曾玉一番话使她宽心,告诉她钱怎么安排,人怎么安排,坐月子给她怎样的待遇。曾玉的为人很不持重,如果程凤台厉害她一点,她就收敛一点;程凤台稍微对她有几分好颜,她立刻端上架子。听程凤台絮絮叨叨计划周密,曾玉马上就觉得自己受重视了,金贵了,肚子里揣着太子了,她把脚往程凤台膝盖上一搁,那只脚上穿着一只平底的黑皮鞋,鞋绊扣子松开了。 曾玉娇滴滴的说:“二爷,临了临了,您也伺候我一回?” 程凤台愣了愣。曾玉心里知道用这种居上的口吻程凤台一定要反。自从他们为了孩子摊牌之后,彻底暴了真情,她不再故作媚态;程凤台因为被讹诈了钱财,吃了亏,说话总要嘲讽她两句,没有好气。曾玉没有想到,这次程凤台一句也没有讽刺她,居然真的给她把扣子系上了。程凤台的手指落在她的脚背上,暖烘烘的;程凤台低着头的时候,眉眼可真是温柔。 曾玉心里涌起一股心酸和委屈,这么好的男人,从此也归疯兔子糟蹋了。 程凤台扣完了鞋绊,拍拍她的脚:“好了。”曾玉正在伤,没动弹。程凤台说:“好了,快把脚放下去,唱戏的要来了!”曾玉仍是不理。正在这时,从楼上传来蹬蹬的脚步声,曾玉好比触电一般跳起来,动作之迅猛,本看不出怀胎十月。 商细高卷袖管,手里倒提一把铁锤,脸狐疑地盯着曾玉瞅了一眼。仿佛有那么一霎,他看见曾玉对他的二爷动手动脚来着,没看清,师出无名,掂了掂锤子只好作罢。他跑到后院换了一把更大的锤子,因为太沉了,所以扛在肩头,路过曾玉的时候又把她瞅了一眼。曾玉看见他就头皮疼,一手掠掠头发,一手抓起皮包,心虚地赔笑说:“小爷,您这向好的?房子您尽管住着,就当自己家一样,我先走了。” 商细鼻子里出气儿表示不屑一顾。 送走了曾玉,程凤台上楼视察商细的杰作。那一只大衣柜现在成了空肚子的通间,商细在往里一件一件挂戏服,因为神情认真,所以显得乖巧,嘴有点嘟着似的,仿佛在无缘无故地生着气,又像是无缘无故地撒着娇。程凤台心思一动,走到他背后拦抱住他,顺势就往上一倒。商细哎呀呀呼号一阵,一会儿喊着面料要皱了,一会儿喊着水钻要掉了,程凤台亲得他久一点,他也就顾不得身外之物了,彩斑斓的戏服渐渐从手里滑落在地,它的主人好像也没有那么宝贝它。 商细乔迁之喜,转过天来头一个上门的居然是一个万万想不到的人。程美心赶了个不早不晚的时候过来钦门铃了,她走哪都要带着五六个大兵随车站岗,气势汹汹,非常有派头。人还没进屋,士兵就先把门口把守住了。赵妈吓得结结巴巴不敢让她,那大兵把赵妈往旁边一拦,程美心径直往屋里走,一边高声说:“把程凤台给我叫下来!”大兵一推赵妈,赵妈忙不迭地跑上楼去喊人了。 程凤台和商细同居以来,犹如患上痨一般没没夜胡搞。两个人都是年富力强的年纪,过去在一块儿总像偷情似的限时限量,因为偷完之后各有各的事情要忙,各有各的家要回,不便把情上头上脸的。现在没有顾忌了,两人整天厮在一块儿,敞开怀地做夫。 程凤台听见那尖嗓子就知道是谁,穿着睡衣打着哈欠下楼见客。他对程美心在二的事情上很有意见,于是也不如往里殷勤客气,懒洋洋地用上海话说:“阿姐怎么知道这里的?” 程美心嫣然一笑:“还能有我不知道的事?”她把四周打量一遍:“房子倒是不错的,独栋独院,就是小了点,你带着三妹和孩子是有点挤了。” 程凤台睡眼惺忪地没有什么表情,扭头吩咐赵妈:“去煮两杯咖啡,再给我煎个蛋土司。” 程美心看他那态度,笑了笑,说:“你呢,也用不着埋怨我。我只有你这一个弟弟,我不帮你帮谁?这一片苦心全是为了你家庭和睦,长久之计,你后还要谢我呢!” 程凤台冷笑道:“哦?我还要谢你?” 程美心收起笑脸,端起另一副姿态点拨赐教:“我问你,弟妹手里有钱娘家有势,她还怕什么?她就怕拆散人家!怕家里没个男人!过去在上海,你每次在外面胡闹都闹不到底,她哭一哭你就服帖了,久而久之,弟妹也就吃准了你是什么样儿的人了,知道你嘴硬心软,心里总是看重她和孩子的。她没有惧怕了,不就得骑到你头上来了吗?” 程凤台看她一眼,自去点了一支香烟,没接茬。 “当然了,你们结婚十年,现在想起来要立规矩也迟了。因此更要趁这机会和她分开一段时候,彻底冷透了她,教她知道没有男人是什么滋味,把她的要害重新捏在手里。难道她真有魄力与你离婚?等做服了弟妹,以后别说不敢再疑心病冤枉你,就算你真在外头来,恐怕她也不敢说一句话,只怕惹恼了你,你又一走了之呢!” 程凤台望着程美心,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他早知道自己这个姐姐心狠手辣,不过看她一向对二这么好,两个人亲亲热热,像是无话不谈的,想不到她对二的情义也很有限。程凤台简直不知道该她终究是向着自己,还是该替二到寒心了。正说着话,赵妈给程凤台端上早餐,那边商细衣着整齐下楼来了,面见到程美心,不由得一愣。程美心笑容面地招呼他:“商老板,你好哇?什么时候排大戏打发人来喊我,我可好久没听了,想得慌。” 商细深知她不安好心,不过两个人始终没有撕破脸过,只好点了点头,敷衍了一声,一口叼起桌上的吐司面包站着吃起来,急匆匆的。程凤台问道:“这是要上哪儿去?”商细说:“去水云楼一趟,刚才沅兰打电话给我,有点急事。”程美心就那样悠悠然喝着咖啡,听见这一句,也没有要告辞的意思,程凤台便让老葛开车送商细。程美心随后提出要去见见孩子的妈,程凤台断然拒绝了。程美心又说给孩子找了个娘,正在医院检查身体,吃补品,过两天就送来。这倒正中程凤台的所需了,程美心走的时候,客客气气把程美心一路送进车子里。 然而程美心肚肠里的弯弯绕岂是程凤台琢磨得透的。她离开小公馆,扭头就去了二那里。二这些天不知掉了多少眼泪,见到程美心,就算见到了诉苦的对象。范金泠年纪小,商量不出主意,同时也不愿在蒋梦萍和四姨太太面前太丢面子——二后悔赶走了程凤台,在程凤台还没踏出家门的时候,她就开始后悔了,这份熬心的苦楚,唯有向程美心诉说。 但是今天二还没有开口,程美心就抢先道:“弟妹你是不知道啊!商细多有心机!把孩子的妈撵走了,现在由他霸占了凤台,两个人住着一幢花园洋房呢!我猜啊!那孩子八成也是他用来拴住凤台的手段!”二所有怨气都被堵了回去,只剩下腹惊奇。程美心接着说:“凤台这回算是受委屈了!我刚从他那过来,都几点了,凤台早饭也没吃上一口。老妈子现炸了块面包,被那唱戏的看见了,狗抢食一样扑过来就吃了,一点儿也不顾别人的。就这几天的工夫,凤台是眼圈也黑了,下巴也瘦了……作孽哟!” 二连忙细细追问她那下堂夫的情况,程美心原本原样告诉她,用不着油加醋,就够触目惊心:“男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样!男人枝大叶,脑子糊涂,顾前不顾后的,没有女人他们就过不成像样子。何况两个男人呢!” 二犹疑着说:“这倒是不一定的,他们唱旦角的男戏子我是见过的,除了不会生娃娃,其他做派和女人也差不多。” 程美心不怪叫起来:“差不多?差得多了!商细那个人……”程美心想了想措辞来形容:“又狐媚又野蛮!你是没见过!过去跟着司令那会儿,他敢光着膀子和当兵的摔跤!发起脾气大喊大叫的!凤台是个体面人,纵然对他有些真心,也顶不住这份不般配。他们两个人要是踏踏实实把子过下来了,喏,我这耳光你随便打!”她侧过脸去伸给二,二哧一下笑了。程美心把之前那番话换了个称谓,又说了一遍:“常言道不如妾,妾不如偷。凤台三天两头找一回商细,怎么不让人上瘾?干脆让他们挨头挨脚过子去,过到穷途末路,绝了念想,他自然也就回来了。到那时候,弟妹就大度点,把孩子认下来,凤台是个知好歹的人,怎么不你?” 程美心一张嘴皮两套词,分析得鞭辟入里。这对夫不管是谁做服帖了谁,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差别。如果顺便能整倒商细,那就太好了。 第99章 程凤台送走了姐姐,独自在家里吃了中饭,睡了午觉,和察察儿谈了一会儿天,嘱咐了她过两天上学的事,心里却惦记商细的膝盖还没好透,想沅兰着急把他喊去,不要是因为水云楼没人了,喊他去救场的。等到时近傍晚,老葛的车子空着就回来了,程凤台问起他商细的下落,老葛支支吾吾的说不连牵——这实在是没法说。 今天下午,常在商细眼前转悠的那一位陆公子不知什么时候与安贝勒结为朋友,趁着商细养伤,两个人跑来后台撒野。陆公子眼界高,看不上旁人,是被安贝勒生拉硬拽来壮声势的,也是想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见到商细一面。安贝勒仿若无人地坐到沙发上和戏子们聊天,嗅鼻烟,吃茶,背着商细,戏子们谁也不想得罪安贝勒。下午的戏不打紧,后台的人也没有几个,但是周香芸之类小字辈的都在,周香芸的妆化了一半,逃也没处逃,从安贝勒一进门,他整个人就像放在开水里煮着一样,煮烫了,煮化了,就想不管不顾失声叫喊起来。 安贝勒聊到后来,就盯上周香芸了,跑过去搭他的肩膀,问长问短,周香芸先还忍耐着,直到安贝勒贴着他耳朵说:“你好好唱,我在这儿等着你,等你下戏了带你出去玩儿。”玩儿什么就再明白不过了。周香芸狠狠打了个哆嗦,一个没忍住,也不管要不要上台了,推开安贝勒夺路就跑。安贝勒几步撵上他,牢牢捉在怀里,得周香芸喉咙里发出暗哑的两声喊叫。楚琼华在那旁观了半,这时候按捺不住了,把眉笔往桌上一拍,张口就骂:“贝勒爷!您把咱们这当窑子了吧?当着众人的面,没您这么不尊重的!小周子要是得罪了您,您打他骂他就是,这算怎么个做派!后台人多嘴杂,我劝您惜名声!”安贝勒听他扯着嗓子小娘们骂街一样嘤嘤叫唤,哪放在眼里,低头照着周香芸面颊上亲了一口,腆着脸调笑说:“跑什么!看你急成这样!好好好,我们不唱了,现在就去玩儿,这些天可想死我啦!”居然拦把周香芸一抱,就要带走了! 后台男女老少有目瞪口呆的,有假意阻拦的,就是没有一个敢真心与安贝勒动手。这光天化,居然发生这等欺男霸女的事!楚琼华是在场唯一有胆的,上前去掰安贝勒的手,安贝勒狞笑道:“楚老板,顾好你自己个儿要紧,啊?您在北平待着可不易,得惜福,别又稀里糊涂一睁眼,躺在南京小公馆了!”这句话刺痛了楚琼华的心,他脸登时涨得通红,抓起茶几上一只烟灰缸要与安贝勒拼命。安贝勒眼看就要挂彩,手里仍舍不得放下周香芸。陆公子在一旁看不下去了,从安贝勒调戏周香芸那会儿,他就觉得自己错了朋友,来错了地方,便是押都没有这种搞法的,太下作了!假如这时候商细走进来,以为他和安贝勒是同人物,那该多丢脸啊!陆公子不安极了,一把逮住楚琼华的胳膊,扭头劝安贝勒撒开手,并不忘找台阶说:“中午我和贝勒爷喝了点酒,贝勒醉了,跟我醒酒去吧!” 安贝勒这个混账东西听到这话更是借酒装疯,口胡话,要把周香芸带去“玩儿”。楚琼华心头火起,另一只手抬起来就朝陆公子脸上拍过去,打了个正着,响彻后台,把陆公子鼻血都打出来了,眼镜飞得老远,耳朵里嗡嗡的。大家都呆住了,因为大家都知道,如今陆公子家里是比安贝勒有权势得多的政客。安贝勒也吃了一惊,周香芸趁机挣他跑走了,他也顾不上,嘴里连连叫着:“陆老弟!这是怎么闹的!你可千万别动气!”转身对着楚琼华就是一脚:“你个男婊子活到头了!还敢打人!” 楚琼华也心知自己闯祸了,被踢倒在地脸铁青不说话。 陆公子摸了摸自己的脸,扫视过周围的戏子们,觉得他们都在看他的笑话。他自己也是茫茫然的,这算什么事呢!巴巴地跑来人家后台调戏少男,还挨了戏子的耳刮子!陆公子平生没有经过这样的羞辱,眼泪都被气出来,随手捞过一样唱戏的道具砸到楚琼华脸上,怒火中烧地走了。安贝勒追出去说情,也被他推了个跟头。 安贝勒这时候倒知道好歹了,怕陆公子回去越想越不甘心,要有动作报复水云楼。但是陆公子有钱有势,戏子们无从下手。安贝勒伙同后台师姐师兄们一商量,只有壮着胆子把商细喊回来了。 商细来到后台,沅兰提前在门口堵着他,已经把事情和他说清楚了。因此商细见到安贝勒第一句话就拖长了声音有气无力地说:“贝勒爷,我求你啦!你佛爷大!我庙小!你以后可别来后台啦!” 安贝勒缩着肩膀赔笑:“好几个月没见了,我这不是挂念你吗?” 商细摇摇头:“用不着。你再来,我就吊死在安王府大门口,让你天天一抬头就看见我。” 这仿佛是撒娇赌气的一句孩子话,众人都听着又可笑又可怕的。只有安贝勒品出了不一般的觉,心里阵阵酸麻,骨头都软了,就快要给商细跪下了:“商老板,您可别这么说!我混账不是人,以后不来碍你眼了还不成吗?能在台下看着你,我也就知足了。” 商细瞅着他的无嘴脸就觉得累心,别过头去不再搭茬,留安贝勒在那抓肝挠心的。商细对戏们有着天然的笼络手段,疏密有致,一勾一放,本用不着后天学习。 他们一众人商量的结果,当然还是由商细带着楚琼华赔礼道歉,请客吃饭。楚琼华沉着脸躺在长椅上在那憋气,听到这话倏然站起来,喊道:“我不会去的!” 商细傻了:“你闯的祸!你不去谁去?” 楚琼华伸出手指头指着安贝勒,嗓子都尖了:“商老板!我敬你是条烈汉子!你容着这么个人在这作践我们不够,还要我去给那起猪朋狗友赔不是?我没打错人!不去!” 这要早几十年,戏子指着安贝勒的鼻子骂,安贝勒能把他的爪子给剁下来,当下脸很不好看地告辞走了。商细气咻咻地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反复说“谁惹祸谁收拾”“你这是连累整个戏班”,他的嘴又有点嘟着似的,像个受了委屈的大孩子。 伶人之道,也并非一味的曲意奉,总是各人有各人的脾气。只不过脾气大的刚烈份子往往过早地陨落了,来不及干事业,留不下名声。久而久之,外人就以为梨园界中全是善际知实务的了。楚琼华天生傲骨,不屈权贵,站起来一拂袍子,说:“商老板怪我连累了水云楼,我走就是了。” 这一句就把商细所有的不服闷回了肚子里,抬头瞅了一眼楚琼华,忍气声的。谁的戏好,谁在他这里就是爷。 最后还是由沅兰作陪,商细出钱出面把陆公子请出来吃饭,为免夜长梦多,便是此时此刻。老葛开车送他们,一路上就听见沅兰在那对商细说:“班主,陆少爷几次三番的是为了谁,我不说,你心里也有数。待会儿见了人,可不能都推给我,推给我也不管用,你得热乎着点儿。” 商细说:“知道了。” 沅兰凑在商细耳边吃吃笑道:“你就挨着他身边坐,倒酒布菜殷勤着点,把他伺候得心也麻,腿也软了,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商细一挥手:“知道了知道了。” 老葛支起耳朵听得清清楚楚,把人送到饭庄门口,眼看着商细进去了,羊入虎口了,心里没着没落的,扭头就去向程凤台通风报信。但是他也不敢信口胡说商细什么,总不能因为人家是个唱戏的,就咬定人家将要不正派了,老葛引着程凤台自己去看,看出个好歹都与他无关,免得恼羞成怒了被迁怒了。程凤台心里七上八下的,带着三分怒意,自己开着车去了。 那饭庄由一处旧王府改建而成,灯火疏落,人声稀少,只有一间厢房里传出隐隐的歌声,这是商细的嗓音。程凤台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屋里面已经酒过三巡了。他们饭局上向来有着这样一个规矩,有求于人的一方总要多喝一些,先把自己灌醉,方才显得有诚意。沅兰醉得面红耳赤昏昏睡,商细也半醉了,拿筷子敲着高脚酒杯打节拍,在那唱一首江南小调。灯的静辉之下,他带着一点离的微笑,眼帘低垂着,目光不知落在哪一处,眸中偶尔有光芒一闪,也是藏在睫后面,显得那双眼睛扑扑倏倏好像很害羞。陆公子每次见到商细,都觉得他被很好的光影画成了一副油画,有着脉脉不得说的美。 陆公子伏在桌上,把脸枕在胳膊弯里,喃喃说:“商老板唱这首曲子,我像回到了家乡。自从父亲高升,我有十多年没有回去过了。” 商细也很会说两句应酬的话:“陆少爷还年轻,将来衣锦还乡的时候多的是。” 陆公子从胳膊弯里出一只眼睛,直勾勾盯住商细。商细余光瞟见他一瞬,不动声把眼神转移开,去看面前一盘糯米。 陆公子情难自,伸手搭住商细的手腕,说:“假如能有商老板天天给我唱支曲,我就哪儿都不想去了。” 程凤台听得火冒三丈,牙都酸倒了,推门进去拉开嗓门笑道:“嗨呀!陆公子!不够意思啊!背着我和二位老板躲在这里喝小酒,要不是贝勒爷告诉我,我还找不着您了!怎么样?年前和您商量的生意,您想好了吗?银行那边催得急,我也是没有办法了。”说着就把商细撵到一边,自己与陆公子挨着坐了,又自说自话把商细杯子里剩的酒仰头喝了。 关于程凤台和商细之间的传言,程凤台为何而来,陆公子心里明镜似的,只不过不便发作,耐着脾气与他东拉西扯一顿起身告辞,商细给他备的礼,他一件也没带走。商细急了,居然撇下程凤台追出门去,腼腆地笑问:“陆少爷,楚老板的事,你……” 陆公子的眼神蓦然柔软下来,拍了拍商细的胳膊:“你放心,我不是不讲理的人。”他看了一眼房里的程凤台,对商细说:“以后我来请商老板唱堂会,商老板要赏光。”商细也点头应了。等商细转身再回到屋里,里面就是不一样的一番景象了,程凤台板起面孔看也不看商细,一巴掌拍得桌子山响:“回家!”把沅兰震醒了。 上车的时候商细习惯就要坐到副驾座去,程凤台低嗓子怒吼一声:“滚到后面去!”商细扁扁嘴,陪着沅兰坐了。他们先送沅兰回家,沅兰还醉醺醺的,出一把檀香扇子扇着酒气。程凤台以平里嬉笑的口吻说道:“大师姐今天辛苦了,商老板也不尽心招待陆公子,反而把大师姐醉成这样。” 沅兰没有意识到这是个埋伏,笑道:“我醉不醉的不碍事,人家是冲咱们班主来的。班主陪人聊得好了,事儿也就办妥了。” 程凤台故作惊讶道:“小陆有这么我们商老板?” 沅兰笑了一串:“可不是吗!二爷是没见陆公子对我们班主的那个样子!没说话脸就红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来相亲呢!不过您可别往心里去,我们班主就是逢场作戏,班主看不上这号愣头小子。” 程凤台点点头,声音还是带笑的,但是沅兰看不见他眼睛里一点笑意也没有:“商老板逢场作戏的本事还大!” 沅兰也是醉透了:“这是咱们的必修课了,只要班主想,就没有他拿不下的人。不然您这些做大买卖的摆宴席谈生意,为什么总要请一两个唱戏的老板在当中作陪呢?我们班主的本事大着了!” 程凤台笑道:“以后我谈生意倒要带着你们班主了,我也见识见识他的本事。” 商细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垂着脑袋打了个酒嗝,心想大师姐你可害死我了。 送了沅兰,车里的空气静得可怕。程凤台把车开得飞一样,商细捂着嘴说:“慢点,我要吐了!”程凤台没听,拐过个弯,车子撞到了一块支凉棚竹竿的石墩子,把车子撞得一个急刹,商细的脑袋碰在椅背上,程凤台连忙扭头查看他。商细慢悠悠抬起脸,毫发无损,下一刻就一低头哇哇大吐起来。程凤台犹豫着给他拍了拍背,又掏出手绢给他抹嘴,心里窝囊得要命,恨得把手绢拍在他脸上,重新发动车子,把那破车开回了家。商细被车子晃得酒劲全上来了,坐在一堆呕吐物里发着呆。程凤台对着醉汉没什么可说的,一把薅住商细的后脖领子把他拖进屋丢在沙发上。商细一挨着沙发就地躺倒,股朝天撅起,以一个狗吃屎的姿势睡着了。 小来披着衣裳跑出来一看,闻见他一身酒气,摸了摸他脸上烧红,惊呼道:“商老板这是醉了呀?我去煮点醒酒汤。”程凤台站在面前愤愤然盯了他一会儿,居然撇下商细,自己上楼去了,这绝对不正常。小来做得了汤水,给商细灌了几口,自己支着头在旁坐着打瞌睡。到了下半夜,商细脖子也睡僵了,醒来要撒,上楼却发现卧室门被程凤台反锁了。商细脑子渐渐清醒过来,对着门板拳打脚踢,叫嚷着要他开门。 程凤台衣裳鞋也没,两手抄在脑后托着头,靠在架子上发烦。当戏子是怎么一回事,他这两年看也看明白了,可是事到临头,落在自己眼前,他还是没这份气量。那边商细像个大爷似的,理直气壮地叫门,要进来撒睡觉,什么都不往心里去。程凤台就更生气了,暴跳道:“滚蛋!别找着挨揍!” 商细在外面大着舌头说:“你……你放!我才要揍你呢!程凤台……程凤台你再不开门,我就在地上了!”说着真就开长衫的下摆开始掏家伙,嘴里嘀咕说:“顺门我淹死你!”隔壁察察儿被他们隔着门吵架闹醒了,着眼睛探头一看,正看见商细对着门板在做很不雅观的动作。小姑娘深宅大院里住惯了,哪见过这号氓,当场尖叫一声把门关上,咔哒反锁了。商细也觉得不好意思,背转身急忙忙把家伙回裆,暗想这兄妹俩怎么一个病啊!动不动就锁门! 最终还是在另一间厕所里先解决了撒问题,商细下楼来把沙发靠垫拍了拍,想凑合歇一晚,明天再收拾程凤台。要问商细有没有对陪酒一事惭愧心虚,显然是没有的。他不过是知道程凤台在吃醋,程凤台他才会吃醋,所以因为吃醋而做出的任何无礼冒犯,任妄为,都是可以被原谅的,都是他所纵容的。商细想着想着,不叹口气笑了笑,生出一种误娶河东狮的无奈,心说上一次也是这样,看见我和别人勾肩搭背喝杯酒,二爷就要尥蹶子,假如我再做点出格事情,他不得投河上吊吗?真是对我一往情深的傻二爷呀! 小来对今晚程凤台的举动非常不。她伺候商细十来年,只有商细给别人吃闭门羹,没有倒过来一说的。商细愿意惯着程凤台,她偏偏就要不服气了!坐那自言自语似的默默说道:“才住进来没几天,就不让回房间睡觉了。有一回就有二回,往后子再久一点,恐怕大门都不让进。” 商细这么一听,觉得也有道理,要是程凤台三天两头的吃起醋来,不让当家的爷们回房睡觉了,这还行?当下霍然站起来,一言不发地绕到屋后去,再三看准了那扇轻纱飘扬的卧室窗户,心想可不要爬错了,万一爬到小姨子闺房去,那就说不清了。看准之后,往手心里各吐了一口吐沫了,脚一蹬手一攀,就蹿上了五六米那么高!歇不到一口气,又徒手爬了一层楼。整套动作行云水,什么锦鼠鼓上蚤燕子李三,此刻全不够看了!等他三下五除二爬上了程凤台的窗户,还蹲在窗台上冲着程凤台嘻嘻一笑:“二爷,没想到吧?” 程凤台是真没想到,商老板还会飞! 商细英姿飒的从窗台上跳下来,他忘了自己膝盖有伤,这一着地用劲猛了,当时就觉得膝盖骨轻轻的咔的一响,再往前走一步,膝盖就软了,整个人给跪在地上了。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