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瑶也不住地撺掇:“锦师父说得对,是这么个意思。商老板可要想好了,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咱可不能接着受老姜的窝囊气!当着亲的远的那么多人面,指着鼻子就骂上了,他才多大造诣!够什么格儿的!你可是商大老板!我都替你忍不了!” 商细想到那天梨园会馆里的奇大辱,心里也是恨得牙。他生来的急子,哪里熬得到毁谤平息的遥远那天。他到底还是年轻了。九郎曾经千叮万嘱,凡事要与师兄师姐们多商量,万万不可自行决定。这番叮嘱这会儿全被抛到脑后,商细心里只想着让姜师伯如何吃瘪,自己如何扬眉吐气,想了一回,神清气,立刻朝锦师父点了头,说:“就凭师父做主。” 锦师父一拍巴掌赞了一声,次就大摆筵席,把南边几个有名的都请了来。刘汉云坐在上首,那不苟言笑的巍巍仪态。说句公道话,刘汉云不仅政绩斐然,为人也算正派,不贪墨,不徇私。那么多年以来,从北平到上海再到南京,身边风月情长的只有一个锦师父,锦师父手下的徒弟们他也从不沾手。他写过的几本戏评和批注,连杜七这样自恃才高的也要点头称道。让商细认他当干爹,真不算辱没了商细的。不过乔乐讲的也有道理,这位刘委员好名誉,格孤洁,不合他眼光了立刻六亲不认,便是亲生骨也要置于死地。他家的三小姐当年在外国读书,肚子里怀了孩子,男朋友却意外死于海难,她只好着肚子孤身返回家寻找一点依靠。哪想到刘汉云深以为,认为这是偷,说刘家从没有未婚先孕的女儿,竟然动用家法杖责一顿之后赶出家门。可怜三小姐在双重的刺之下,没过几天就香消玉殒了。锦师父仅仅与三小姐同席吃过几顿饭,聊过几回天,听闻死讯仍然大为哀叹。刘汉云一滴眼泪也没有。锦师父也忍不住说他冷酷。 刘汉云子息艰难,过了五十岁就开始喜认干儿子来弥补遗憾,对此颇为手。这回加上商细,刘家的干儿子算是士农工商艺各行各业都攒齐全了。刘汉云在宴席上威仪持重的,直到喝了商细敬的茶,才把他当做自己家的子侄那样告诫了几句立世为人的道理,叫他身在梨园,谨守本分云云,另外隆重地给了他一只嵌宝金如意。据说他的干儿子们都有这样一只统一规格的金如意,使人疑心如意背后是不是刻有暗号,好把干儿子们编成一支队伍。筵席结束后,父子俩好好地谈了一会儿私房话,从台上的戏说到台下的人情,一老一少时隔多年,倒是能够说到一块儿去了。刘汉云微微点头道:“这些年在北平没有白待着,肚子里很攒了些真材实料,有见识,比你锦师父强些。”锦师父在旁抿了抿嘴,喝了口茶。商细低头听着。刘汉云又道:“你锦师父这回为你作保,我也信得过商菊贞教出来的孩子。你借我的名头逆风,这没什么的,小孩子家家,江湖险恶,干爹愿意当你的护身符。只不过你我父子有言在先,你要仗着我为非作歹,行不义之事,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商细眨巴眼睛想了又想,也没想到自己成为衙内之后将要去坑害谁,于是郑重点了头,保证自己是个有良心的好人。锦师父赶忙笑道:“刘委员就是太严厉了,要把我们商老板吓坏啦!”刘汉云脸上方才和缓下来,说:“至于你和姜家的事,你锦师父都和我说明白了,你放心。” 商细想着李天瑶说过的那句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心里忽然一跳,抬头说:“再求干爹帮我一个忙,如果干爹也觉着为难,我就死心了。”说着,匆匆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抄着一行地址。 第93章 这两年,楚琼华是被老头子的大儿子给囚起来了。如果只是单纯地把他杀掉、残或者百般折磨,这都没有稀奇的,可是对方把楚琼华好端端地养在小洋楼里供着吃供着喝,派人把守着他,隔三差五的宿他一晚。楚琼华本来幽幽怨怨伶人泪的故事,从此一路往下里走了。刘汉云查出此事之后非常震怒,认为这相当于当儿子的了亡父的小妾,何等的!他想到锦师父,想到要是自己没了,自己不成器的儿子对锦师父做下什么猪狗不如的事情…… 刘汉云同身受,气得发抖,直接派了几个大兵去小洋楼把楚琼华解救出来,转头叫来那个猪狗不如的家伙,狠狠咆哮了一顿。据说当兵的冲入小洋楼的时候,楚琼华穿着畅怀腿的睡衣正在屋子里游,看他的面目情致,美得惊天动地,差点儿使大兵们就地犯下错误。大兵们只好找来一件皮大氅将他兜头那么一裹,楚琼华尖叫起来,大兵们也说不清楚话,直把人送到了锦师父那里。出了门,大兵们聚在一起,嘴里不干不净地说难怪那位公子分家的时候不顾名声硬要带走楚老板,一个人好看成那样子,还用得着分什么公母呢? 商细在锦师父这儿小住,李天瑶便也成天地泡在锦宅。楚琼华被送来的时候,李天瑶正在对商细说:“还当你会问刘委员讨什么样了不起的见面礼,你不知道,你的干哥哥可有讨了个县官当当的。你就讨了个楚琼华呀?” 锦师父也很不意,觉得商细缺心眼吃亏了,这样好的一个时机,要星星要月亮刘汉云都会答应的,结果就要了个过气的戏子!这是什么道理?锦师父道:“你对楚琼华倒很上心,莫不是对他……”他拿眼风瞅着商细,眉都要挑到脑后勺去了。商细连忙摆手。锦师父只笑了笑,不大信。 楚琼华能够逃出虎,还是靠自己的唱得好,商细惜才才,看得起他,将他时常挂在心上以为憾事。一个戏子苦学几年出了师,下血泪攒一攒能倒灌了秦淮河,唱出点名堂来的就更艰难了,各种人际暗算,无妄之灾。没道理吃了这么多苦中苦,最后就是供人乐玩耍的。商细在曹司令身边荒废过一年,如今想起来就心痛,可见不得这个。但是他的这份好心肠并不为人所理解,锦师父就想着,以商细的枝大叶稀里糊涂,假如不是十万分挂心的人儿,他能借了个大人情去搭救?楚琼华被软的事情,南京戏界没有不知道的,但是谁也没有动过救人的念头。这事哪说得准呢?说不定人家待在富贵窝里美着呢!商细凭什么就出手了呢? 等到楚琼华滴水荷花一样站在众人面前,锦师父就更不相信了。楚琼华是以演悲剧角著名的青衣,本身的气质加上这副形容,再落魄也不嫌落魄,再憔悴也不嫌憔悴,反而更为动人了,李天瑶也看住了眼。锦师父当下心里有数,装着很着急地骂道:“该死的丘八,把人这样子带来了,可要冻坏了!”转头吩咐仆人烧水给楚琼华泡澡,熬点热白粥,并说:“一时也收拾不出别的卧房,就在官儿房里加被子吧。”商细正要抗议,锦师父抚了一下商细的肩头,轻声说:“你好好宽宽。”商细便没再言语。锦师父还以为自己给商细递台阶遮羞脸了,当天留给他们俩团聚团聚,难得的没有安排饭局。 楚琼华洗过澡吃过粥,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呆愣愣空,像冰雕的一具壳子。商细坐到边的绣墩上,和楚琼华面对面发了一会儿呆,他身边的人一向都是围着他转的,哪里会安人,憋了半天,撒娇似的握住楚琼华的胳膊摇了摇,憋出一句:“楚老板,你就别难过了!” 这句话一点内容都没有,说了也等于白说。楚琼华不睬他。 商细想了想,觉得在这方面自己应当可算是楚琼华的前辈,往事不堪回首,可是谁让他那么好心,肯自揭疮疤来开导楚琼华。商细说往事的用意在于咱们都是一样的身份,遇见了一样的事,我还好好的,你怎么就想不开呢?然而楚琼华的故事是一出身不由己的王老虎抢亲,商细则是一出奔放热烈的鲁滨逊历险记,当中的差别大得很。商细越说越痛快,楚琼华越听越自怜,索把眼一闭:“谢谢商老板好意,我想自个儿静一静。”说罢转身朝里睡去了。商细可算知道要哄一个人开心是多难了,但是他为什么就非要哄了楚琼华开心呢,从来只有别人哄他的份!站起身一拂衣摆,正要带上门走开,楚琼华忽然幽幽地说:“商老板,你就不该救我……” 商细一愣,心说杀人要不偿命我现在就打死你。 楚琼华在锦师父这里住了几天,锦师父也渐渐看出来商细和他是清白的。楚琼华成天的一言不发坐那发呆,面哀愁。商细对他倒是客气的,客气完了扭头就出去尽情地玩耍,和南京的几个旧故吃吃喝喝听小曲,期间还是和李天瑶走得最近。商细念着那回在梨园会馆的相助,对李天瑶可说是有求必应,连他家里也硬着头皮拜访了一次,逐个参观了崔师姐在这十几年间生下的八个孩子,发了一遍岁钱,吃了午饭,拦截了一次夫打架。饭后李天瑶把商细送出门口溜达着,摇头道:“在家呆着真没意思,天天瞧着臭婆娘的那张老脸,真叫人起腻!我准备去一次上海,雷双和他们找我串戏去,你和我一道去吧!” 商细一听就摇头,他最不要看上海这种高楼大厦遍地租界的地方,好像到了外国似的。比如他也不大喜天津,可是天津人好歹在戏上是真行家,上海人还不懂戏,瞎听瞎看瞎起哄,到那里去图什么的!李天瑶很明白他的心思,道:“你别摇头,你那新戏本来就该放在上海演,上海人时髦,吃这一套。”商细哈哈一笑:“我就不跟外行人打道!”李天瑶神神秘秘地说道:“那么我说一件消息,你听了准得和我一道走,你信不信?薛莲薛老板元旦要在天蟾唱宋江题诗,你不去?” 李天瑶就看见商细像一只电灯泡一样,在那一瞬间被点亮了。 按照锦师父的意思,商细在南京住个十天半月的,一方面好好和刘汉云趁热打铁联络情,一方面奇货可居,让锦师父攥在手里好好炫耀炫耀,引人缘。但是商细已经替他见了不少客人,吃了不少饭局,以后的子长着呢,不好榨得太勤。锦师父大包小包给商细夹裹了东西上路,楚琼华也跟着去了。楚琼华是一刻也不在伤心地待着,夜受惊,怕冤家对头在风波平息之后又来劫持。锦师父是个卖戏子的人牙子老鸨,跟着他早晚再被卖一回,商细对人虽然谈不上任何的体贴周到,真心倒是真心的,绝不会背叛朋友。楚琼华一路上蹭蹭偎偎贴身跟着商细。那一张美丽的脸蛋在冬里莹亮透白,双眼含水,身形飘摇,乍一看像商细拖着一只美人风筝在疾驰。火车上难免有点磕磕碰碰的事情,别有用心的人闻见了楚琼华身上的旦角女气,总要溜达过来扭着脑袋多瞅他几眼。楚琼华已经被这码男人吓怕了,一脸屈辱地看往窗外。这时候商细就会声气地一捶面前那张小方桌:“看什么看!看你姥姥的!小爷烦着呢!”对方听他一口北方口音,横不讲理,猜想这准是包戏子来南边避冬的地主少爷。李天瑶摇头笑了。商细把楚琼华的围巾拉上来,遮住他的半张脸。这一个冬天,商细和程凤台都担任着护花使者的责任。 三人到了上海,在和平饭店包下三个房间。楚琼华整的枯坐发呆,商细一劝二劝见他不听劝,索彻底不去管他。商细这一次来上海也是秘密的,因为他在上海也有着许多的朋友和戏,应酬起来恐怕吃不消。他现在对上海仍然谈不上喜,但是一旦想到这是程凤台的家乡,是程凤台自小生活的地方,上海便在他心里有种特殊的意味。商细心思犷,这点特殊淡若云烟,转瞬即逝,他还记着程凤台说要带他去大世界玩的话。等薛莲开戏的那几天,李天瑶从秦淮河边转战至四马路,仍旧是在烟花之地连忘返。商细闲着没事,被他一起拖了去花天酒地,其实就是了鞋往榻上一躺,一边吃着下酒菜,一边听姑娘弹琴唱曲。李天瑶笑话商细是院中的曲艺学家,商细觉着光荣的,他的兴趣之一便是在坊间业余中挖掘可听之音,并且把他逛过的院的曲艺水准一一排名,琵琶最好的还是小玉桃,唱得好的就多了。李天瑶听着很不服,放下大烟趿上鞋子,道:“走,带你去听个最好的,让你在上海滩开开眼界!回去馋馋杜七公子!” 李天瑶把商细带去了上海目下最有名的书寓。书寓是一幢深在堂内的小洋楼,刷得粉青的,实际是高级的所。这时候华灯初上,天空飘着几点冰凉的雪花。李天瑶上前就叩门,商细觉得害臊,站立在台阶之下盯着一棵腊梅树,和李天瑶保持了很长的一段距离。门不多会儿一开,侍女却送出一位姑娘来,侍女又给她缚鞋带,又给她撑雨伞,口的殷勤。那姑娘剪的齐耳的学生式的短发,戴着棉纱口罩,两手在大衣口袋里,佝偻着背轻轻咳嗽了两声。她看上去就像一个肺痨病人,李天瑶不退开半步。那姑娘接过雨伞,漫不经心将李天瑶打量了一眼,李天瑶也打量了她一眼,姑娘的眼睛亮得出奇,不是个病模样。 李天瑶带着商细进了屋,在商细耳边悄声说:“你看上海滩时髦成了什么样子,连姑娘都会来嫖姑娘了。”商细觑着他,笑道:“你就知道人家是干这个来的了?”李天瑶一咂嘴:“喏!我看人你还信不过!干不干这个的,我一对眼就知道。”商细不耐烦听他闲扯淡:“胡说八道!”李天瑶转头向侍女笑道:“今天来得仓促,不知道月来有空没有?我带朋友来听她唱个曲,不吃饭,坐坐就走,让月来随意招待我们一杯茶就成了。” 这时,楼上款款下来一位旗袍美女,笑盈盈地说:“李老板过去可不是这么见外的人,这一年来得少了,和月来生分了!”一面代下去吃食,一面引他们进了小客厅。如果不明真相,光看这一幢房子的内部设置,还真看不出来是做什么营生的!客厅里装饰着许多的书籍和玻璃器皿、油画,花瓶里着一捧一捧的素绢布假花,雅致极了。商细束手束脚地坐了,听李天瑶和吴月来聊天叙旧,悉悉索索的江南方言,过了一杯茶的功夫才切入正题。吴月来非常大方,当即拢了拢披肩站起身,说:“我看得出来,李老板的这位朋友是个行家,我就来一段《紫钗记》您听听吧。” 吴月来还没开口,摆了个身段那么一亮相,商细看见她的眼神,就知道这姑娘是有功夫的,及至目不错睛地盯着她唱完了,吴月来屈膝笑道:“献丑献丑,先生不要笑话我。”商细才犹如痛饮美酒一般,喉咙里发出一声舒畅的叹息,伸出指头点了点月来,话在嘴边只是说不出来。李天瑶都替他着急,按下他的手念叨说:“您说话就说话,这咬牙切齿的,是要吃人?” 商细道:“你师父是姚熹芙!” 吴月来一呆:“呀!您连这都能听得出来?” 商细笑着朝月来拱了拱手:“这么说,您就是我师姐了!” 吴月来看了李天瑶一眼,向商细犹疑地笑道:“我好多年没和姚师父通信了,您恕我孤陋寡闻。” 李天瑶在旁边直拍大腿:“我说,他你不认识?商细商老板呀!” 吴月来发出好大一声惊呼。 这一下,小坐成了长坐,两人在书寓里直待到深夜,商细本来和李天瑶说好的,来了上海一句都不唱了,谁再撺掇他开嗓子,他就和谁翻脸。这会儿和月来师姐一搭一档,对唱了好几句当年姚师父的名段,说到过去学戏的情形,又是相互大笑。吴月来是际场中的绝顶高手,便是商细这样脸皮的小伙子,到了她这里也要一见如故,给她在工尺谱上签了名,答应送给她唱片。假如不是李天瑶打岔告辞,两人简直要长长久久地畅谈下去了。 出了月来书寓的大门,商细和李天瑶在回家的路上。商细陪朋友逛遍了窑子,头一回觉着姑娘有趣,和李天瑶说:“真奇怪,不知不觉居然这么晚了,我今天这么多话,就好像认识吴月来很久了似的。” 李天瑶笑道:“那可不是吗!你看她开门面市,其实很少留人过夜。谈谈话就能俘虏人心,这是多大的本事!” 商细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在心里比了个大姆哥:“我本来还想请她去水云楼呢!现在看来,她这个本领才是真厉害,比唱戏强多了!” 过了那么三四天的样子,月来书寓的侍女给商细送来戏票。那夜谈话中商细讲到来上海是为了看薛莲的戏,吴月来记得这么牢,真把戏票给他送来了,还是包厢票,约定将要和商细一同品戏。这一路走来,李天瑶最佩服的还是商细的女人缘,清清嗓子,道:“我虽然不赞成你背着程二爷勾三搭四,可是谁叫我与你商老板比较要好,自然要向着你,包庇你。何况程二爷自己也有太太,你同姑娘略有来往,想必他会宽容的。” 商细臊红了脸:“什么七八糟的!” 李天瑶看他对姑娘毫无经验,于是用肩膀碰了碰他,好心指点道:“我要在上海待上两个月,看薛莲多咱都能看,这回就不去了。你到了那天先去书寓接着月来,再一道去戏院,啊?” 商细拔高了声音说:“我才不去呢!” 商细说不去就不去,开戏那天,和吴月来还是在戏院见的面。吴月来一袭织锦缎的旗袍,外面披着貂皮大衣,戴的全套的宝石首饰。她在书寓中清雅水灵得像一棵玉簪花,现在则是一朵开足了的红牡丹。这一回相见,商细又觉得她很陌生了,连表情态度都变得很不一样,需要重新认识一遍。 两人在包厢中闲话片刻,等薛莲上场,吴月来自动地安静下来。薛莲这一出《宋江题诗》之所以让商细牵肠挂肚,当然有他的不凡所在。薛莲的唱念做打是不必说了,但凡听进商细的耳朵里,那绝对次不了。薛莲的稀罕之处在于他能够一边唱着戏,一边将宋江的那一首诗墨汁淋漓地写在白幕墙上,手与口同步划一,字与戏行云水,将宋江当时的昂之情身临其境地表现出来。那一笔字写得也是可圈可点,有着几十年的笔墨功底,看他笔走龙蛇,当真是双重的享受,透着那么股子潇洒和痛快! 商细在戏之一途,南腔北调都能学出三分样子,唯独薛莲这一项本领使他望尘莫及。因此待到薛莲谢幕的时候,商细又忘形了,他忘记自己是商老板了,站起来鼓足力气给叫了一声好,他要是认真扯起嗓子来,简直就像猛张飞一样,“当桥头一声吼,喝断桥梁水倒”。上海的戏院总体比较文静,不像北平天津那样能闹腾,整个剧院被他这一声给惊动了,好家伙,还以为天上炸了个响雷劈裂了天花板。薛莲在台上也被吓了一跳,茫然地往台下张望着。吴月来坐直了身子,好笑地瞅了一眼商细,心说这么大一个老板,怎么还学戏起哄呢?这也太不庄重了! 坐席上的几盏灯照得观众席清清楚楚,楼下忽然传来一句惊呼:“商老板?!”是盛子云,他回上海家里过年来了。 商细被盛子云道破了身份,正往后退去,在场的几个记者比猴儿还伶俐,一听叫商老板,马上就明白过来了,哪里还会错过这样的新闻,纷纷调转头来对着商细就是噼里啪啦一梭子闪光灯。吴月来沉着冷静地拽了一下商细的袖子:“快走吧,一会儿他们就该追上来了!”她带着商细,两个人就像躲鬼似的,一路小跑到了戏子们的化妆间去,那地方一向闲人免进,比较安全。化妆间里的戏子们好几个都是商细的旧识,更有认识吴月来的,见面了非常意外,一群人亲亲热热地围着二位聊了几句话,薛莲就回来了。 商细面对薛莲很到心虚,同为卖艺的人,都知道抢风头有多缺德多损情。今晚别管薛莲唱得有多卖力,多稀奇,商细这么藏头尾的一曝光,明天全上海的新闻都是他的,再没有薛莲什么事了。因为商细欣赏薛莲,所以也不愿薛莲厌恶了他,站在薛莲面前期期艾艾的,挤出了一个纯良的微笑,乖巧得不得了的样子。 薛莲倒是很好的涵养,两手抱住商细的胳膊,把他整个人摇了一摇,笑道:“嘿呀我的商老板,您来上海怎么不同我们说一声呢?还要给我一个惊喜?” 商细支支吾吾解释了几句话,也没人听得清楚这孩子嘴里嘀咕了什么,薛莲也不在乎,道:“不是我挑商老板的礼数,您这样躲了可不合适,好像您老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那些记者岂不是更要造谣吗?即便您不在乎,于这位小姐也很失礼。”他一把握住商细的手,迈步就往外走:“我刚才和座儿打了招呼,就说商老板是特意捧我薛某人来的,您和大伙儿见见面说说话,大大方方的,多好!” 薛莲到底是比商细多吃了几年的白米饭,自打商细惊鸿一瞥扭头一跑,他瞬间就想好了对策,不能让这小子白捞了众人的瞩目去。不但如此,还要将计就计,让商细为他抬抬轿子哩!商细被他牵着走,心里也纳闷,不就是几个记者吗,他打都敢打,还至于躲着走了?都是吴月来没有见过世面,带着他也很紧张。 商细上了台,温和地向座儿问了好,让记者拍了照片,因为觉得今晚对不起薛莲,于是应要求素着唱了一段戏助兴。薛莲物尽其用,把商细生的旦的使了个够,挣足了面子。等再下台来,吴月来已经走了,倒是盛子云痴心地等着他,一直把他送回了饭店。 第二天一早,李天瑶以为商细昨夜八成是宿在外面了,谁想到早晨六点半,隔壁房间咿咿呀呀地在喊嗓子。李天瑶决定待会儿要好好和商细开开玩笑,他们各自在房中吃了早饭,随饭而来的还有一份当天的报纸。昨天商细在台上拍了那么多照片,结果登出来的却是吴月来依偎在他身边拽着他袖子,两个人心慌意的那一张,看着就是有事儿!李天瑶把新闻通读一遍,然后把报纸叠吧叠吧,叹了口气。他一个浑不搭界的外人,都在替商细发愁。 李天瑶没有把报纸上的事同商细讲,过了不到半天,商细自己就知道了。大街上的报童哇啦啦喊什么“商细入沪访薛莲,实为私会吴月来”把商细说得见忘友的。商细用围巾掩住口鼻,上去夺过报纸翻了一翻,看到自己做贼似的那张照片,气得心里一骨碌,再看报道上写的人物时间地点虽然是真的,其他全在胡编造,怎么一篇新闻还能写出男女主角的心理活动的?他又被记者给耍了!那报童兀自挥舞着手臂,大喊大叫招徕生意,商细怒道:“不许喊了!都是在胡说!”把报纸往报童手里一砸,转身就走。报童撵了他几步,用上海话冲着他大骂:“你这个人有病的!看了不买!乡下人!” 李天瑶本来做好商细为了避开绯闻回北平的准备,然而同仁们得知商细来沪,都很热情地置下筵席联络款待他。唱片公司老板也亲自找来了,要与商细谈一谈合作事宜。商细认为现在这个节坎回北平,就显得心虚似的,一段绯闻真不值当他心虚,所以格外从容不迫地与戏界朋友们吃饭聚会谈生意,就是愧对吴月来,原本没有的事,捕风捉影说得像真的一样,想必对吴月来的名声有所沾污。他把这番愧疚说给李天瑶听,李天瑶看他傻成这个德,忍不住狗似的了一把商细的头发,笑道:“合着您是真不知道自己多大的角儿!和你传绯闻那多涨身价呀!谣言说起来,就是您商老板折服在吴月来的石榴裙下。吴月来巴不得趁热打铁,让记者刊个连载呢!您倒是为自己想想,空担了一个虚名,还是和风尘女子,您气不气得过?”李天瑶把话说出口,忽然受到了启发,眼看这一路上商细被人沾光无数,他反倒守着宝山空手而归,那可不行!要想个法子让商细与他搭档几场戏才好,借着商细的名声,票房一定错不了! 商细逗留在上海这几天,最高兴的还是盛子云。盛子云问家里借了小汽车,每天接送商细四处游玩,像个小跟班似的。现在,商细身边没有经理,没有戏子,没有小来,也没有程凤台,只有他成天霸占着,从来没有这么清静过!他挨着商细坐着,给商细说东说西,按自己的主意带商细下馆子,心里别提有多美了!然而这样美好的生活过不到正月半,就被程凤台彻底搅合了! 第94章 商细搁着自己的水云楼不管,反倒认真给李天瑶搭起戏来,以便偿一偿他的人情债。因为是意外之举,身边也没带着可靠的人伺候,幸而有个自动粘过来的盛子云,虽然笨手笨脚又聒噪,好歹不会起异心。盛子云这些子霸占着商细,简直就像在做梦一样,围在商细身边鞍前马后叽叽喳喳选头面,递茶水,做起了低三下四服侍人的活计。在北平的时候,这些都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他美滋滋地晕了头,忍不住说:“细啊,过几个月我毕业了,就在你水云楼找一个差事吧?” 如果换一个其他比较有头脑的某某老板,只会开一个玩笑把盛子云敷衍过去,哪有少爷家来给戏子当下手的!但是商细向来把戏之一途看得很高尚,把自己看得很金贵,并不觉得是辱没了大学生,点头道:“可以啊!只要你能来,我就雇佣你。”语气里大有施舍的意思。 盛子云心情,还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可是就该商细上台了。商细指着小风炉上坐着的水壶,正道:“你别忙,先把这个给我看紧了!千万不要错开眼!”盛子云答应一声,气馁地盯着茶壶发呆。他犯愁怎样说服家里放他寻求自由,一想就是一场戏,都没功夫去听商细唱了些什么!到了午夜时分,商细和李天瑶说着话下台来,盛子云赶忙服侍商细喝茶净面,那茶被他泡得又涩又苦,巾是冰凉的,卸头面时银泡子勾了假头发,扯了一条丝。商细皱眉瞅他一眼,忍了一忍,没好意思发脾气,心想你这样的来了我水云楼也干不了什么细致活儿,大学里都是怎么教学生的呢! 李天瑶的跟包匆匆过来,神暧昧地瞥了眼商细,然后伏在李天瑶耳边说了些什么。李天瑶听得是眉飞舞的,不知过了什么下的瘾头,他清清嗓子道:“快去告诉这些张小姐李太太的,我们商老板这回来上海公干,只管唱戏不管别的。想要让我递条子,办不到,一概回了她们!”说罢对着商细邀功似的笑了又笑:“商老板,我为了你,可得罪不少人了!”商细很领情地朝他笑道:“李老板受累!”这些子,就因为和吴月来的绯闻传遍了上海滩,那些上点身份的小姐姨太太就坐不住了,想着一个风尘女子都能沾一沾,难道她们沾不得吗?这种情形还是统一回绝的好,顾此失彼有失周到,逐一敷衍又实在没这份耐,别再万一和她们传出点什么话柄子,那报纸上就更热闹了,以后他就不要来上海了,真成了戏妖了。 李天瑶问那跟包的:“后门还堵着呢?” 跟包的笑道:“哎!堵得风都不透!就盼着见一见商老板!天蟾有两年没这么热闹了!商老板这一来,我才知道上海人原来这么听京戏!” 李天瑶听见这话一点儿也不嫉妒,他唱戏光只为了挣钱,名气也是为了拿来换钱,商细给他撑台面,越热闹他越高兴,扭头对商细抱怨道:“您说怎么办吧!咱们还得去吃宵夜呢。” 商细有的是办法:“让卸了妆的围巾盖住头脸一块儿出去,完了把后门上锁,就说我已经走了。” 这一招瞒天过海可真灵,记者戏都以为商细混在那一波戏子里溜走了,只好唉声叹气打道回府,再过了一刻钟,人都走干净了,商细他们才悄悄出了后门。盛子云嘀咕道:“其实我家的车子就停在旁边马路上,我们只要上了汽车,他们就扰不到我们了。”商细懒得给他说明。李天瑶笑道:“还不就是因为有你们盛家的汽车吗,那帮记者可不是吃素的,跟着车牌号码那么一查,明天你们盛家也要上报纸了。”盛子云一下被唬得没了声儿。 天蟾戏院的后门开在一条小巷子里,旁边有卖柴爿馄饨鲜汤圆的小摊供散戏的人们宵夜。商细从十几岁的时候第一次来上海,这个馄饨摊就有了,如今还在那里,挑摊的也还是那个老头儿,管你什么名角儿龙套拉车的,一律不分辨,不认识,张嘴只喊先生。商细只要在天蟾唱戏,唱完了就一定要去吃一碗馄饨,商细都记得他了,他似乎也没有记得商细,非得跟他每回都嘱咐一句不要放葱花。那一碗滚烫的清汤,汤底沉着只只馄饨,馄饨皮子煮透了汁水,吃在嘴里就是一包浓缩的鲜。商细往馄饨碗里舀了两大勺辣椒油,吃得头大汗,非常痛快。李天瑶这一趟看着商细胡椒辣椒孜然从南京吃到上海,吓都要吓死了,想来各人天赋不同,商细的嗓子就是格外的天生丽质,不怕蹂躏。吃过宵夜,准备回饭店睡觉了,盛子云首先往副驾一坐,看见车夫拿帽子盖着脸在打盹,便搡了他一把。车夫把帽子从脸上拿下来,盛子云就惊呆了:“程二哥!” 程凤台一眼都不带瞧他的,摇下车窗探出头去,也不瞧商细,只对李天瑶笑道:“李老板,不好意思,我要和商老板有点事,委屈您喊黄包车了。”说完,半眯着眼睛神不善地冲商细扬了扬下巴,活就是一个氓痞子,不知受了什么刺,已经不带装儒雅了。商细没有觉出这些细节,蓦然重逢,心里别提有多动了,滴溜溜地小跑过去拉开副驾座的车门,毫无良心地说:“云少爷,麻烦你也喊一辆黄包车,我们要去办事!” 盛子云就这样被撵到大街上,眼看自己家的汽车一路开远了都没反应过来。李天瑶意味深长地砸着嘴说:“嘿你说,程二爷这么大老远跑一趟上海滩,就为了来找商老板‘办事’呀?这也太憋不住啦!现开着房间,俩人还往外头去!” 盛子云猛然间什么都听懂了,什么都明白了,一脸刷白地站那发呆,就觉得后背一层冷汗,手脚却是软的,仿佛受到了巨大的肮脏屈辱。李天瑶往下三路里畅想了一回,越想越乐呵,自顾自笑了一串之后替盛子云喊了黄包车,盛子云竟连这天晚上是怎么回家的,都没有知觉了。 李天瑶以为程凤台有钱有闲千里寻,其实不然。上海连着几年闹罢工,闹学,这一回居然闹到了纱厂头上。年后纱厂工人们要求涨工钱,要求和东家说话,一天不见人,一天机器就不转。上海的事情,自然全是程凤台的事情。赶巧安王府的老福晋没了,范涟沾着亲戚要去治丧。程凤台大冷天的翻车倒马奔波在外,和工头们扯皮还没扯完,出门就听见商细那一档子事。已经嚷嚷得全上海都知道了,再看照片报道,也是有鼻子有眼的,全是商细平干得出来的蠢事。 程凤台扭头就来抓人了。 商细此刻心里真是喜无比,他既不会说什么甜言语,又不会卿卿我我,搂搂抱抱。他表达喜的方式是调戏似的捏了一把程凤台的胳膊,然后攥起拳头,使劲捶了一下程凤台的膛。程凤台吃痛之下,气得要命,把一卷报纸拍在他脸上。商细展开报纸眼睛一扫,就看见自己的尊容与大名,呆了一呆:“这是什么呀?” 程凤台气得都结巴了:“你念念念……念念!” 商细看中旁边一条广告,一字一咬给他念念:“专治砂眼!砂眼是病,不治能瞎!” 程凤台没绷住,出一丝笑纹,立刻扭头把笑意抹了,但是也来不及了,商细都瞧见了。程凤台腾出一只手来戳着报纸,怒道:“你来上海就干这?” 商细理直气壮的:“我没干啊!”两三下把报纸了,从车窗外一扔,冲程凤台拍拍手:“我什么都没干!” 程凤台本来也不信商细如传言那般对吴月来着了,气是气他年轻单纯,一不留神反而上了老牌际花的当,要被人家采补了。现在看商细睁眼说瞎话跟他耍氓,怒意是真上来了,胳膊勾住商细的脖子勒了勒:“那我们去找月来姑娘说说话,你给我介绍介绍。”这一路的方向居然真的是月来书寓,说话间就到了大门口。 程凤台吼一声:“下车!” 商细摇摇头:“我不!”他两眼眨巴眨巴瞅着他,像委屈,像撒娇,非常警觉。 程凤台不信治不了他,开了副驾座的门,要把他拖下来。商细扭过身子扒住椅背,两脚一蹬一蹬地踢程凤台。程凤台稍一近身就挨驴蹄子,白围巾被踢了好几只脏脚印,最后捞下商细一只鞋,也没能把他拖出汽车。 程凤台毕竟比较要脸,扯下围巾抖了一抖:“你还敢踢我!” 商细一仰脑袋:“这有什么不敢的,你再过来我就踢你卵子了!” 就是这么一仰头的工夫,程凤台捏住围巾两端往外一甩,套牲口似的套住了商细的犟驴脖子。商细不提防程凤台祭出武器,被套得狈,哇哇大叫,也觉得自己真像一头驴。这一片别墅区到了晚上万籁俱静的,都是中产人家的住宅,纵然难免两口子打架,也只会关起门窗一分高下,哪有这么闹街坊丢人现眼的!再过一会儿,准要有人挂电话给巡捕房报警了! 月来书寓的窗户亮起电灯,跑出来一个侍女。侍女披着大衣散着头发,刚从上被闹起来。她拿手电筒那么一照,照见了牛仔和他的驴,吃惊道:“呀!商老板!” 程凤台听见动静一转脸,侍女更惊讶了:“呀!这不是……程先生?” 程凤台松开缰绳,捞了捞凌的头发:“啊,是我。”他匀了气:“月来在呢?” 侍女点点头,出一个迟疑而神秘的微笑:“贞小姐也在。” 程凤台闻言一顿,便道:“好,那我有空再来看她。”于是偃旗息鼓,原路返回,走得特别利索。 程凤台消停了,商细此消彼长,抱着胳膊冷笑,一副骨头:“进去呀!怎么不进去啦!怕什么!我们和月来好好谈谈天!” 程凤台瞪他一眼,把汽车门关得山响:“咱俩没完!”大声问他:“住哪儿啊!” 商细一口气吼回去:“你喊个啊!汇中饭店!” 同商细比嗓门那是非常不明智的,小小的汽车里仿佛有一股飓风刮过,震得程凤台耳朵眼里嗡嗡的,都蒙了,皱眉抱怨道:“你倒会享受的。” 两个人剑拔弩张地来,大眼瞪小眼地走。程凤台静下来想了想刚才的所作所为,觉得放在商细平时的脾气肯定要跳起来打人了,今天居然不还手,莫不是心虚?商细扭头瞅了他一眼,鼻子里哼出一声气。由于坚信程凤台是千里迢迢来与他相会的,路途辛苦,吃醋吃得情有可原,要不然,换在平时,他肯定跳起来打死他了!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一句话,互相都没好气的皱着眉板着脸。可是到了饭店里,刚刚一关上门,程凤台就把商细抵到门背后亲吻起来,商细也毫不犹豫地抱住程凤台的肩,勒得他骨头都疼,之前为了什么生气的全都忘干净了。 两人这样忘乎所以地亲了一回嘴,程凤台舔舔嘴,皱眉道:“吃的什么,可要辣死吴月来了。” 商细反扑过来把程凤台到墙上,像一条小狗崽子似的往他脸上身上一通亲:“我不辣死她!我只辣死你!”两只手就去剥程凤台的衣裳。程凤台被他舔得浑身都是涶沫,掰了一下他的手,没掰得动,也不舍得强掰开他,商细很少这样主动,于是拍拍他脑袋,劝似的说:“放开,我洗个澡。”但是商细抱着程凤台,就像抱着一个活宝,尽情地撒着。等到解开了头,商细一口叼了下去,程凤台仰起脖子,喉结一动,叹出一口气来:“妈的,辣死我了……” 汇中饭店号称远东第一楼,隔音算是很好了,商细早上在屋里喊嗓子也没有闹着人。这次因为和程凤台小别胜新婚,动静的确大了些,楚琼华神经衰弱睡得轻浅,就听见隔壁呯呯碰碰像是在拆房子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又开始捶墙了。楚琼华不明究竟,穿衣裳起来敲门:“商老板,商老板!你没事吧?”里头蓦地没了声响,紧接着,商细扯嗓子喊了一声。这一声说不好是什么,仿佛是做噩梦吓着了,又像是被野兽咬了。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