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凤台算是听明白了,被嘲讽得又气又笑,按住范涟就要踢他一脚。二可忌讳这种话,怒斥道:“你说的是什么!到这儿来口胡吣!”范涟不敢再开玩笑,岔开话道:“姐夫,你知道你这一身还差什么?就还差一双布鞋,没有穿了长衫还穿皮鞋的。”受他的提醒,程凤台一叠声的又要去征集布鞋了。范涟赶忙拦着他:“得了得了,哪儿有时候给你簪花抹粉的啊!咱们还得先去……”他想到他姐姐,把水云楼仨字给活了,道:“还得先去接周香芸呢!”笑着向二道:“大姐,我们走了,干正经买卖去了!” 二翘翘嘴角,才懒得理他们的猫腻。 程凤台脚蹬皮鞋身穿长衫,终于也没能凑齐一身地道的中式装扮,但是因为自我觉十分良好,路上强迫范涟承认他穿长衫也很英俊。范涟坚持认为他更像是躺棺材里出殡来的,一旦活动,则像是诈尸的。把老葛的冷汗都听出来了。程凤台不跟他置气,笑笑说:“你这叫不懂欣赏,等会儿让行家来评评就知道了。” 等到了水云楼那么一亮相,还真引来了众人的一致称赞。沅兰十九和几位师兄们,都夸程凤台穿长衫比穿西装风度好,又说这个颜漂亮。懂事的人把商细拉过来,往程凤台身边一推,抚掌赞道:“你们看看,这俩人这打扮,这相貌,一个潘安,一个宋玉!站一块儿多般配呀!” 程凤台听了很高兴,低头附在耳边问商细:“商老板,我这么穿,还行吧?” 商细本来被夸得也有点高兴,程凤台这一身穿的,他看着真是顺眼!本来嘛,嫁随嫁狗随狗,嫁给杀猪的,跟着理肚肠!程凤台与他相好,须得穿衣打扮由内至外与他协调,才是“他的人”!正想赞两句,那一头周香芸已经做了王昭君的打扮,化好妆过来了。商细最后还是忍不住赌了个气,不肯把化妆梳头的师傅借给他们带去堂会,两个戏子一律化妆梳头了以后再走。商细看到周香芸羞羞怯怯拿眼睛瞅着程凤台,叫了一声二爷,他就气不打一出来,程凤台的衣裳他也瞧不出好了,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气,转头再把周香芸从头到尾打量一遍,见周香芸穿的还是他旧替换下来的行头,便冷声道:“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说完转身走开了。 这一句话兜进了两个人。周香芸大受打击地往后退了小半步,觉得商细是真不疼他了。程凤台也大受打击地直了。范涟悄声道:“哟呵,他这是冲谁呢?”程凤台才明白过来他这是冲的谁,并且发觉商细此时表现得怪气,笑里藏刀,指桑骂槐,很有一点他们梨园行中普通戏子的一贯作风。原来戏子们的那股拧着劲的神气,全是从嫉妒和不忿上面来的,便是商细,对着真正上心的事物时也概莫能外。程凤台看看时间紧迫,已经来不及和他解释什么了,只得赔笑冲他大喊了一句:“商老板,我们走了啊,晚点儿我来找你!”商细当着没听见一样。 等程凤台一走,商细就开始坐立不安了,他也不冲人找茬发脾气,自己爬上爬下,踢踢打打,小脸拉得老长,之后挽起袖子拿一支红缨在后台里练功,把戏子们都吓死了。又过了个把钟头,杨宝梨落在他眼睛里,拿红缨的镴头追着扎他的股蛋子玩儿,把闹得杨宝梨屋子窜,哭喊班主欺负人。沅兰被吵得耐不住了,笑道:“班主,小周子第一次唱堂会,你真放心啊?” 商细傻乎乎的,没认出来这是个台阶。沅兰又说:“我觉着你该跟去看看,别让那小周子丢了咱们水云楼的脸。孙主任的新宅子离这也不远,几步路的事儿。” 商细丢了红缨,整了整衣裳,把袖子放下来:“我是有点不放心,这小子一直丢人的。” 沅兰道:“那你还不快去瞧着点儿!” 杨宝梨捂着股蛋子,也在身后哄着他出门:“班主您快去瞧瞧!小周子别唱砸了!” 商细就这样被他们心甘情愿地推出后台,杀去孙府了! 第81章 商细也没有带人,只自己喊了一辆洋车赶到孙府。孙府过去是一个浙江茶商的宅邸,大小虽然和程凤台的齐王府不能比,造得却是秀气致得很,小桥水,一派江南风韵。商细几年前在这座园子里给它原来的主人唱过堂会,因此一切都是门路的,不想今天还没进大门,就被挡了驾! 门口两个卫兵吆喝一声拦住他,说是没有请帖不让进。商细在四九城横行无阻很多年,这张脸就是他的通行证,他把这张俊俏的通行证杵到人眼前,以一副正德皇帝微服私访的口吻反问道:“你是打哪儿来的?居然不认识我?” 两个卫兵瞧他这派头着实不小,加上这相貌这年纪,指不定是里头哪位大人物的公子爷,不敢出言不逊再吆喝他,只是坚持要他出示请帖,没有请帖就不让进。商细一拧脖子,把他那通行证扬得高了点:“让你们头儿来,我和他说两句。”不等卫兵通报,身后想起一声“商老板”,回头一看,是薛千山带着一位皮肤黝黑的俏丽姑娘姗姗来迟了。薛千山一手虚环着那姑娘的,一手就去搭商细的背,笑道:“商老板!我说今天哪能没有你!范涟还骗我你不来!大轴唱哪出?别让孙主任点!他不懂戏,瞎凑热闹的!走走走,快进来!咱们可都来晚了!” 那卫兵不伸手在他们之前一拦,商细站住脚微笑道:“哦。我没有请帖。” 薛千山立刻愠怒地瞪大了眼睛,向卫兵指着商细:“你不认识他?” 卫兵们再次看了看商细,心想这他妈到底是谁呢?我非得认识他?一同纳闷地摇了摇头。 薛千山拔高了一个调门,用请柬拍打着卫兵的口高声道:“商细!商大老板!进了北平城你还能不认识他?可得记住了!” 两名卫兵大吃了一惊,双双紧盯商细,像看什么西洋镜似的,按着军帽给他躬了躬。那位黑皮肤的姑娘也朝他打量个不休,眼睛里语还休的含着一股热情。商细跑遍四码头,新闻层出不穷,便是没有听过他的戏,没有目睹过他的真容,其名号之响亮,也很让人如雷贯耳了。薛千山搂着姑娘拽着商细,趾高气扬地进了门。卫兵们把请帖全给忘了,互相做出一个惊奇的表情:“商细?真是商细!” “可不嘛!他唱旦的,个子倒不矮!” “脸白!脸真白!” 今天能见到商细,可比见着哪位军政界的大人物都要长见识了! 商细随薛千山进了宅子,铺天盖地的锣鼓之声喧谈之声,客的仆从要将他们引入院内。商细就不想这么没声没息没节骨眼儿地出现在众人眼前,说了不来,忽然又来了,这算什么呢?简直掉价!他要出场,那必须是在点儿上!必须万众瞩目!必须要吓死程凤台!不然宁可就不现身了!于是止步笑道:“其实,我今天是偷摸来给周香芸督戏的,就不进去了。你也别和人说,他小孩子嘛!听见我来了,一着慌准得出岔子。” 那位姑娘看着商细稚气未的脸庞,还敢托大说别人是小孩子,一下就笑出声来。商细看向她,不明所以地报以羞赧一笑。薛千山觉得十分遗憾:“你来都来了,不一嗓子太可惜了!”回头看向那姑娘,介绍道:“这位央金小姐远道而来也会唱两句京戏,总听说商老板,总说要见见!我说赶明儿带她去后台看你,今天这么巧,正好撞见了!” 央金小姐首先伸出手,与商细握了一握,开口问了一句好,居然是很明显的异域口音。商细与女人握手总觉得怪别扭的,回手敷衍道:“那好,改天我们后台见。您多捧场!”打发了薛千山,商细站到回廊墙上镂空的一扇花窗后面,背着手向内张望着这一出好戏。 院子里,程凤台才把股坐定在椅子上。他今天可忙坏了!程美心被他哄来堂会赏脸,曹贵修正好从驻地回来参加三妹的婚礼,顺便也一同来见一见孙主任,谈点军务上的事体。曹贵修一身戎装,高大拔,在程美心身边坐了,简直就像一个文气些的曹司令的翻版,不过五官面貌却不大像,他是一双单眼皮的凤眼,显得秀弱多了。曹贵修一到,孙主任就完全没有看戏的心了,两个人手搭着手脸凝重畅谈不已。程凤台坐在姐姐与范涟中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扭过头去与常之新夫妇寒暄:“舅兄嫂子,今天这出,我办的还行吧?” 既然商细不来,他们夫便都来了。常之新望着他微笑表示领情,蒋梦萍待会儿要唱一段撑撑场面,因此穿了一件桃红的印花旗袍,比平常亮丽许多,她欣道:“妹夫今天这一身可真稀罕!” 程凤台伸开手臂展示了一番:“我穿着像样吗?” 蒋梦萍点点头:“很好看的!” 程凤台见她这幅天真模样,就想起商细了,他俩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偶尔神态语气像极了,不对她笑道:“还是嫂子慧眼!” 稍微看了一会儿戏,化妆间就有戏子冲程凤台招手,程凤台去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坐下来,忙得长吁短叹。范涟觑着他,低声道:“你替常之新办事儿可真卖力,按说你该和我更亲啊!我的事儿你怎么不管呢?” 程凤台不在意地横他一眼:“你有什么事儿?又闯祸了?” 范涟把声音得更低了:“我那孩子的事儿,你打算什么时候和我姐姐说?” 程凤台道:“犯什么傻呢?现在和你姐姐说,她要见曾玉怎么办?曾玉一看就是场上的人,见了就得马脚!一个舞小姐生的孩子,你姐姐能待见?” 范涟皱了眉,程凤台凑过去笑道:“你得沉住气!等孩子落了地,曾玉一走,你把孩子用破布一包,抱到你姐姐跟前好好哭一场。你哭,孩子也哭,爷俩要多惨有多惨,眼看就活不下去要投河了,我再给你那么一敲边鼓……”他学着戏子们的腔调,拉了个俏皮的戏腔:“齐活儿嘞!” 范涟一拍他的大腿,赞美道:“你个坏尜尜!” 程凤台跺跺腿,把他手拍开了:“你还好意思挑我理儿呢?曾玉那前前后后都是我替你忙活着,一回一回把她往医院拉了去做检查,你管过?镚子儿也没掏一个!你欠着我的,知道吗?” 范涟朝他暗暗拱手作揖:“知道知道,我不是和她闹翻了吗?见了就来气,还得吵嘴,只有姐夫您受累了。” 另一边程美心扬高了声音嘴道:“兄弟两个说什么呢?把我喊来就撒手不管啦?说出来让我也高兴高兴?” 程凤台一把握住程美心的手绝不撒开,笑说:“好,这就让阿姐高兴高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只丝绒包,打开里面是一只椭圆形的祖母绿戒指,直往程美心空余的手指套上去:“这可比钻石稀罕。市面上三十颗钻石,不见得有一颗祖母绿。” 程美心眼睛一亮,嘴里嘀咕道:“哟!算你还有点良心。” 程凤台道:“你是我亲姐姐,我能让你为了我折本吃亏吗?”程美心不想承认自己一物换一物没有吃亏,故意端着手,左看右看之后挑剔说:“可是这绿的太不衬皮肤了。” 范涟这时候知恩图报,探过脑袋来认真看了看,然后信誓旦旦说:“姐姐皮肤白,戴这个颜正好,把指甲油颜换浅点儿就妥了!”程凤台接着从哥伦比亚说起,把祖母绿的来历吹嘘了一通。这两个骗子把程美心搅合的心烦,摆手笑道:“好了好了,跟俩掮客似的。好好看戏吧!” 程凤台跟这长袖善舞,薛千山趁空拂他的安排,跳到台上把央金小姐捧上场了,说“给诸位助助兴,听个从来没听过的”。程凤台恨得连骂两声王八蛋,但是也无可奈何,总不好再把人拖下来的。这位央金小姐身世神秘,据说是西藏一个大贵族与汉人的私生女,沦落到中原来,刚刚在上海滩的社场合了面,马上就被薛千山看中了。她唱的京戏带着藏歌的声腔,甩出一声儿能层层高昂,涨好几个调门,总之就是独树一帜,唱的一段耳能详的《贵妃醉酒》,程凤台这样的门外汉都能听出来她的特别,嘹亮里藏着一股野,与范涟说:“是稀罕,难怪薛二得瑟的。” 台下齐齐叫好,范涟也给她拍巴掌:“真真儿梨园奇葩啊!薛二这是抄上喽!” 程凤台远远瞧着薛千山的得意劲头,很不顺眼,出于一种别苗头的低俗心理,向台上一点下巴,问道:“你说,这和商老板哪个强?” 范涟嗤一声笑了:“外行!尽问些傻话!她啊,好比是彩纸糊的房子,商老板那就是汉玉砌的白塔!不是一个材料,哪能打比!这就只够在上海哄哄老爷太太,给相好的挣挣面子,跟人唱对戏都难!”他摇摇头:“这傻话到我这打住,可别教商老板听见,瞧你问的……我都替他生气!”把程凤台说得悻悻然的,同时又觉得很骄傲。 商细隔着花窗听藏腔,起初听来,也是耳朵尖上仿佛开了一朵鲜花似的芳香美妙,听到后半晌,西藏姑娘那高腔一甩,硬是把黎巧松的胡琴甩到南天门去了——饶是黎巧松都没能逮住她!下面座儿还犹自叫好,黎巧松后来的弦音里都带着怒火!商细叹了口气,心想这要是在台上,底下坐着些真懂戏的戏,茶壶早就飞上来了,堂会的官老爷们可真是槌!听着什么都是好! 接着是腊月红的一场做工戏《三岔口》,曹贵修行伍出身,最看点武打,撇下孙主任聚会神地看了这一出,然后叹道:“水云楼来了,商老板怎么没来?”孙主任深怠慢了贵客,责难似的朝常之新看去。程凤台忙抢道:“看商老板不急在今天,等三小姐出嫁,让商老板好好串两出武生。今天得听萍嫂子的,萍嫂子是真难得一嗓。” 曹贵修当然也知道当年平的红角儿蒋梦萍,但是他只惦记商细,点点头道:“商老板的武生好,比他唱的旦角儿好。”转头向孙主任说腊月红:“这孩子的任堂惠准是商老板教的。我在驻地什么都不想,就想商老板的打戏看,一招一式都是有真功夫的!” 孙主任应和了几句,随后暗中吩咐下去让腊月红卸了妆过来陪曹大公子聊聊天。这里面的龌龊用意,程凤台听到耳中也懒得细想,他就疑心曹贵修怎么忽然一口一个商老板,得那么铁,过去也不知道曹公子那么看戏啊!可别是随了曹司令,对商细另有居心了!商细在曹家住的这一年,青少艾,拈花惹草,也是很难说的事。程凤台顿时就觉得曹家兄妹加上爹,一窝的胚,全觊觎着他的小戏子!这不是?妹妹就快出嫁了,哥哥又来了!程凤台有心与范涟打听打听曹贵修,又发觉这实在太过妒夫,没脸开口,要被笑话的。 轴本来是蒋梦萍的《凤还巢》,但是蒋梦萍临时改戏,要拉着一位官小姐一块儿唱一出。官小姐姓王名冷,此次随父亲客居北京办公差。王冷在家乡武汉的票界素有盛名,而且票的是老生,对于一个娇娇小小的少女来说,很有难度,也很有看头——姑娘把姑娘唱得像了有什么意思?姑娘家把老头儿唱得像了,那才是有本事!她方才与蒋梦萍挨着坐,聊了许多话,此时已经上朋友了,说到要唱戏,一点儿也不慌张,大大方方地就答应了,看来平时也没少登台。蒋梦萍亲亲热热地携着她的手,两人步上戏台,与黎巧松商量定弦。蒋梦萍情柔顺恭谦,加上早年走红,把热闹都经过了,眼下这个场合无论如何不肯抢了王冷一个年轻票友的风头,因此选了《搜孤救孤》这出旦傍生的戏,她演的程婴之唱词寥寥,主要还是听王冷的程婴。 商细一直在花窗后面看着台上的一举一动,看到蒋梦萍上台了,他神情一紧,身形也跟着动了动,像要往前一扑的样子,眼珠子就定格定住了。花窗的镂空图案把蒋梦萍的身影割得五马分尸,商细心里第一个觉是:她今天这身红,穿得可真俗气啊! 蒋梦萍站定台上,开口念了一段念白,商细听着就微微笑了;往后胡琴一响,唱上几句二簧原板,商细凝神听着,忍不住就拍巴掌大笑一声:正是一别经年,各有所得。当年蒋梦萍与他合称平双壁,旦角儿戏还是他半个师父,如今可真是差得远了!别说没有长进,简直大有退步,喉咙里混愣不清,含着口吐不出来的浊气,也就是比票友略强了些。便是蒋梦萍现在还留在水云楼,也不配与他平分秋了,只能走个二路的青衣,给他衬衬戏罢了!而他的事业譬如旭东升,蒸蒸上,两个人幼年时名扬四海的梦想,全要由他一个人来实现了! 商细心中这份幸灾乐祸快要把他憋坏了,心中恶狠狠地想:“半生心血,全部作废!这就是你私奔的报应!你就听着我的唱片,看着我的海报,搂着汉子哭去吧!”他其实从不会对其他唱戏的这样恶毒,他把这份同行之间的恶毒心肠也全都留给蒋梦萍了。 台上唱完了程婴,时候还嫌早,王冷的父亲撺掇着女儿把《四郎探母》中《坐》一折拿出来一,蒋梦萍便接着兴致地陪了一回铁镜公主,商细方才留神到那杨延辉,凝神听来,又忍不住拍了一巴掌——调的侯派唱腔,比侯玉魁的徒弟还像侯玉魁,听着像是还强于蒋梦萍。心说这样的唱功,献艺才不叫献丑,行家面前也不丢人。往下听,商细整个人都舒畅了,从过路仆人端的茶盘里拿走了一杯茶喝,那仆人也不知道商细是什么来头,怎么站在廊下摇头晃脑跟训导主任似的,不敢不给他茶。商细撇撇茶碗盖,吱溜抿一口,闭着眼轻轻跟着哼起调子,他听王冷听得津津有味,却忽然有异声传到他耳朵里来了。 常之新和范涟两个离开座位,跑到后面来烟说话,与商细隔着墙只有五六步的远。按一般人来说,台上戏音胡琴那么响,肯定就听不见别人的谈话声了,但是商细这双耳朵也不属凡品,常之新那把倒霉嗓子,就是化成灰他也辨认得出。 范涟着烟,也给常之新点了一,笑道:“今天两个票友小姐倒很脸,难得,难得啊!可惜你那个冤家对头没来,等会儿就看周香芸的了。” 常之新呼了两口香烟:“你把他们两个说得那么认真,我看也没什么!他要真和程凤台那么要好,今天能不给这个面子?” 范涟笑道:“你还不够知道他的吗?再要好也架不住他耍子。” 常之新百思不得其解地说道:“程凤台这个人,是相当不错的,怎么就糊涂到和他沾上了!他除了这幅皮相还算好,其他哪里讨人喜,哪里值得人喜他?我看程凤台并不是熏心的人。你是嫡亲小舅子,也不劝着点?” 范涟的想法和常之新差不多。作为戏,他把商郎当活菩萨捧着;作为程凤台的小舅子,他始终不赞成两人的这段化外情缘,此时唯有苦笑:“我姐夫是能听劝的人吗?” 常之新又道:“你看着吧,我比你们都要了解商细。程凤台遭殃的子在后头呢!” 范涟叹息:“哎,不说了,不说了。盼他们好吧!” 商细听到这里,浑身的血就像掺上了汽油,轰地就烧着了!什么后果都顾不上想,攥紧了茶碗从墙后杀气腾腾地绕出来,见到常之新,他也不叫也不骂,几步上前,把手里的茶碗猛然扣在常之新头上!那茶碗一击而碎,里头剩有半碗热茶,全泼洒到旁边范涟的脸上,范涟以为是常之新的一颅热血被商细砸出来了,吓得腿软,靠住墙大喊了一声:“商老板啊!!!” 所有的人都向这边回头看来。 程凤台见到商细,脑子一懵,继而打了个灵,犹如见到天降夜叉到此屠戮,心里直呼苍天。蒋梦萍看见商细揪着常之新的衣领好像还要动手,而常之新半边脸都浸在血里了,肯定是重伤!她奋不顾身地朝他们奔过去,完全忘了自己一介女,还不敌商细一指头的力气。想不到有人比她还走在头里,曹贵修看见商细亮拳脚就觉着来劲,两三步飞跑到近前,掐住商细的关节迫使他撒手。商细已经气红了眼睛,下意识地打出一拳,曹贵修一躲就躲开了,转身又要来扣他肩膀。两人就此拆招换式对了几套拳头,那是真武功,可不是一般的街头斗殴,没有人敢上去拉的。程凤台看着只觉眼花缭,曹贵修久经战场是玩儿命的高手,生怕商细吃了亏,急得嗷嗷叫唤。商细也确实有欠实战,和一个杀人如麻的兵头过招,那些漂亮功夫都显得捉不上劲。几招过后,曹贵修看准机会脚底下一勾,把商细绊了个仰倒,又往他腹上击出一拳。本来趁此一举,曹大公子一个猛虎下山扑将过去,就能把商细按死在地上。但是腊月红卸妆卸到一半,闻声跑来助战了!见着他们班主打架落败被人欺负,那还能行?!闷声不响,跳起来对着曹贵修的脖子就是一脚,把曹贵修踢了一个大跟头!那一脚仿佛踢的是孙主任的心肝,引得老头也和程凤台一道心疼地叫唤上了。 曹贵修吃了这个损招,被踢得头晕目眩,坐在地上片刻摇摇头睁开眼睛,也不找人打架了。只见他望着腊月红,忽然牵动嘴角,恻恻地笑了一笑!这一笑却比动手还可怕,腊月红心里一凛,往后大大地退了一步低下头去,再不敢近前半步。 那边蒋梦萍挡在常之新身前,像要咬人一般瞪着商细,哭道:“你要疯到什么时候!” 商细一骨碌爬起来,像一只野兽似的靠近过去。蒋梦萍虽然害怕,但是一步也不让,她对常之新这份心意,也是上刀山下火海,比谁都不差什么!姐弟俩互相对视,倒是商细在她的眼光之下呆住了。 蒋梦萍收了泪水,喉咙里痛苦地喊道:“你打死我吧!” 同样一句话她曾经也对他说过,那个时候商细没能下得去手,扔了砖头自己哭着就跑走了。今天她又拿这一句来要挟!商细都不知道,蒋梦萍这把唱旦的小嗓子,原来还能发出这样浑厚巨大的声音,震得他口起伏不定。他看了看常之新,又看了看蒋梦萍。这对夫,不知道前世里和他有什么冤孽。丈夫先夺走了他的姐姐,现在又来挑拨他的二爷,仿佛立志要将他珍的人全从他身边铲走!子有了男人就忘乎所有,一着急还以死相,好像认准了他舍不得要她的命! 商细身子往前一冲,也不知道是要做什么。程凤台赶紧扑上去,从背后将他一把抱住,拖了就朝门外走。商细硬挣了一把,程凤台硬地搂着他,在他耳边说:“你要打死谁?你先打死我!”商细紧绷着身体,还很不甘心。程凤台一边出声音说:“孙主任,不好意思,我先带商老板回去。你们接着看戏!”竟是把商细活生生拖走了,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此时正是程美心的用武之地,她发挥出际花的特长,笑容面地把堂会重新组织起来,安排范涟送常蒋夫妇就医疗伤,安排戏子们上戏。其余人等目睹了一出八卦,虽然从头看到尾,却看得懵懵懂懂,就知道商老板打人了,打的是谁,不知道;为什么打的,也不知道。各自入座,各自与朋友们分头谈论,使气氛进入另一种诡异的喧腾之中。尤其今的贵客曹贵修特别地给面子,整理军装拍去浮灰,重新坐下来等着听《昭君出》。他落座后面无表情的摸摸脖子,嘴里发出凉气儿的嘶嘶声,孙主任怕他是挨了一脚生气了,小心翼翼地瞅着他,他却忽然扭头一笑,说:“孙主任,商老板的打戏过瘾吧?” 孙主任说过瘾也不是,不过瘾也不是,干笑了两声。曹贵修这一扭头瞥见腊月红,喊他:“小子!过来!” 孙主任和腊月红都以为曹贵修是要进行报复了。但是曹贵修硬把腊月红千里迢迢从院子的那一边喊到这一边来,来了以后,他又视若无睹,一下都不理睬。腊月红被干撂在旁边,唯恐他会突然拔,提心吊胆的。孙主任也陪着提心吊胆的,觉得这位大公子比他爹难对付,有点儿摸不透他。 第82章 程凤台把商细挟抱出孙府,商细还在那相当不忿地用力挣着他,闹得他费尽气力,一出门就大喊老葛开车。老葛和其他几个汽车夫正在香烟吹牛皮,看见他家二爷头大汗地搂着商老板,商老板一步一挣,二爷一步一拖,心里就喊了一声亲娘,赶紧把车子开过来。门口的卫兵看不懂状况,犹犹豫豫地要来替司令舅子制伏这个唱戏的,刚一搭上商细,就被商细拎起一脚仰面踢翻。程凤台便是在这个时候,还怕商细被人伤着了,嘶声断喝:“躲开!没你们的事!”商细不知好意,回手也给了他一肘子,打得他龇牙咧嘴。两个卫兵各归各位,心想小舅子您这都是活该的,您就是要我们帮,我们也不敢来帮了,这什么商老板呀,捉贼也没费那么大劲的! 老葛开了车门,协助程凤台捉头摁脚地把商细进汽车里。商细在外头还略有点顾忌脸面,进了汽车,那就是孙猴儿大闹天了,横过来踹了程凤台一脚,又翻起身去掐他的脖子。程凤台是按着葫芦浮起瓢,觉得商细好像练就着一种门武功,能够横生出无数的手脚,捷过人,总也捉不住他,好容易逮着一只胳膊,无奈地大喊:“你……你闹什么闹!好好说话!” 商细凑近他的面孔,啐了个口吐莲花:“你自个儿让我要打先打你的!小爷今天就揍死你!”那只胳膊一挣,就从程凤台的手里挣了,反而揪着程凤台领口,把他的后脑勺砰地按到汽车窗户上,撞出个大凸包,一边狂吼道:“你这个吃里扒外的混蛋!你还是人吗?我和他们有仇!你还替他们办堂会!你就不是人!你敢骗我!我揍死你!”说着举起拳头就要打!程凤台心知他这一拳头下来,非死即伤,小命休矣!不反地用手护住头脸。商细看到他这个可怜见的怂样儿,拳头就呆了一呆。老葛趁机反应过来,一踩刹车,使商细身子猛然一偏,差点从座椅上翻滚下去,还是程凤台牢牢地抱紧了他。这一抱紧,就再也不放了!程凤台知道,要靠自己的手劲制住商细那是不可能的,仗着还有百几十斤体重,整个身体躺平了在商细身上,将他揿牢在座位里,由着他的手脚踢踢打打,只管搂紧了!那拳拳到的声音,听得老葛的眉胡子都皱了,仿佛在替程凤台觉着疼! 程凤台估计照这么样下去,他是绝不能活着捱到锣鼓巷的,艰难地发出呼声,对老葛说:“先去小公馆!那儿近!” 老葛踩了油门往路上开,撞翻了路边几个菜筐也顾不上,就怕迟了那么一点儿,二爷就被商老板给活活打死了!商细骂过了几句以后,因为嘴笨,无话可以再骂,只能动手愤,动了手还不算,一低头咬住程凤台的衣领,狗咬腿似的那么摇晃脑袋一撕扯,绸缎衣裳应声而裂。老葛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们,心道今天倒霉就倒霉在这一身了,撕了好,撕了去晦气。然而程凤台今天得意就得意在这一身了,懊恼道:“我这头一天刚上身!”商细二话没有,咵哧咬住又是一口,这回连着程凤台肩膀的一块儿咬嘴里了,他那口折玉断金的小白牙,疼得程凤台崩出了泪花儿。 活就像在地狱里过了一遭那样,等到车子开到小公馆,程凤台是全身冒汗而且痛,绸衣裳也撕烂了,原本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了,垂下好几缕在额头上一一,是一个被蛮力蹂躏过的形象。把商细从汽车里拖出来,商细还有的是力气,可以接着翻腾接着闹,横一拳头竖一脚地不让人好过,挨着一点就要痛死了。老葛是不敢靠近的,他刚才已经挨了好几下了,借口去停车,就此不见踪影。程凤台着气拖商细进屋,像拖一头发了疯的野驴。往来的外国人颇看不懂,驻足扶了扶眼镜,然后避到马路对面去,心想这位中国绅士一旦穿上了他本国的服装,就变得失去体面,非常可怕。曾玉腆着大肚子从楼上跑下来,和赵妈护士小姐她们一块儿惊呆了,不知道这只兔儿爷为什么又发疯,这回居然还和程凤台打上了架,仔细一看,居然还是程凤台单方面地受到了殴打! 程凤台渐渐力竭,对着商细的股踢了一脚,想把他往楼上踹。商细往前冲得一趔趄,心头火起,回头就揎出一拳头:“你他妈还敢踢我!”程凤台赶紧抓起沙发上一只靠枕挡住他的拳头:“不敢!哪敢!”他瞥见曾玉,着急道:“你呆这干嘛!小心你的肚子!”曾玉一经提醒,两手抱住肚皮连连后退,她知道这只兔子是只管发疯,不管偿命的!赵妈与护士小姐也一齐护在她身前,如临大敌。程凤台在客厅里与商细盘桓了一会儿,因为商细本不肯上楼,只想打架,两人绕着沙发猫捉老鼠一样追打了一场,当然也只是商细单方面地追打着程凤台。 程凤台说:“商老板,不要闹,我们好好说话,我可以解释!你不要打人嘛!” 商细怒道:“说你个鬼!鬼也不要听你的谎话!我今天就是要打死你!” 最后程凤台赶在商细把沙发掀掉之前,忽然卯起一股力量,冲过去把商细扛在肩膀上就往楼上跑,嘴里还得哄着他:“咱好好说,好好说啊!”商细又叫又骂,又踢又打,把一只鞋都蹬掉了,顺着楼梯啪嗒啪嗒滚落下来。他本身就是一件大凶器,从他身上掉下来的物件,基本形同暗器,吓得曾玉缩了一缩,悄悄探头去看。还是赵妈胆子大,捡起来拍了拍灰,心说这么个东西,怎么也不能够是二爷房里养的,太虎了! 程凤台踢开卧房,把商细往大上一掼,反手就锁了门。商细摔在西洋式的大上,随着弹簧垫弹了一弹,弹出了趣味,借着弹力就要扑向程凤台。程凤台举起双手做了一个全面投降的姿势,咳着痛苦地说:“商老板,真别闹了,再打就死了!”一面吃痛地将破衣裳慢慢下来,一面在化妆镜前,照出身上的伤痕数给商细看。他皮肤是一种娇生惯养的白,显得那一身青青紫紫,斑斑驳驳的:“你瞧这牙印!狗啃的!好家伙,都渗血了!瞧瞧!瞧瞧这淤青!”他十分痛惜自己的这一身皮,也从未受过这样的苦楚,每一块伤痕都够他端详半天的了,太惨烈了! 商细也没有想到,他只是轻轻地捶了程凤台两下子,程凤台就成了一只大斑猫!心里的暴戾已经偃旗息鼓了,嘴上还是不饶人:“你这算个啊!这还有脸喊疼!我当年学戏!我爹拿那么厚的竹板子打我!身上一年到头没一块好皮!”回头想到今天的堂会,他就有发不完的力气,站在上一跺脚一蹦跶,使得那弹簧褥子一弹一跳,成了一张蹦,指着程凤台道:“你快说!你和肠子腥怎么回事!” 程凤台在镜子里就看到一个商细的影子往上一窜一窜的。他本来又累又烦,心头也带着三分怒气,这时候却被逗乐了,笑道:“我和常之新好着呢!亲热着呢!” 商细发出一声雷鸣。程凤台立刻正道:“能怎么样啊?亲戚托我帮忙,我能不帮吗?” 商细断然道:“能!”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