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细在不待见的人面前,也就不害羞了,只管甩开腮帮子吃大,吃得嘴油。原小荻和程凤台谈话中间几次留意到商细,知道他气还没消,心想但是他也不用撑着自己来愤嘛,难不成是想糟践点儿钱出出气?果然孩子气呵!这么一想,微微一笑,立刻给了几道最奢侈的山珍海味。商细都给装肚子里去了。原小荻哪里知道商细过去跟他是假客气装斯文,今天才是正常饭量。 等吃到一定程度,原小荻看商细吃得耳朵尖红彤彤,衣领扣子解开一只,嘴角轻轻带着笑,这时候应该是最好攻克的了,便温柔地向他打听俞青的下落。 商细停下筷子出怅然之。程凤台笑着看了一眼原小荻,暗想,原来这才是今晚的正题。 “俞青不告而别,应该去了南边。她被你家里人打伤了,伤痕累累,路上能不能平安都悬乎。而且还破相了,说不定不能唱戏了。”商细夸张得在点儿,诈人诈得很认真。原小荻听得魂飞魄散,半晌不能回神。商细此时重新打量这位昔的名角儿,奔五张的人了,脸上已失去光润,暗淡而疲倦。因为世俗舆论所累,努力抹杀掉前半生的历史。自诩好琴棋书画,可是却终干着铜臭的买卖。蝇营狗苟挣了十几年,终于挣了俩破钱,挣了个儒商的格儿。家里一窝糟心娘们儿憋着劲的生儿子,明争暗斗。原小荻就是个披着一张风雅皮的大俗人!商细就不知道俞青究竟看上他哪儿了,这不是瞎了眼了吗?他除了昆曲唱得确实很好之外,一点儿也没有别的可取之处。商细转脸看向他的二爷,这是个吃喝嫖赌实打实的俗货,所有人都知道他喜女人,喜黄金,喜享乐,好就好在他从来不装犊子,从来不加以掩饰。坏得张扬,就显得可。商细觉得自己真有眼光,愉悦之下,给原小荻补上一刀:“俞青孤苦伶仃一身是伤,指定活不成了。” 原小荻愣愣地看着商细,一扭头,双目落泪,居然哭了。 程凤台尴尬得不行,略微安了两句,究竟这种非婚不明的关系,也无法往深里说。商细在那儿带着种研究和稀奇的神情,盯着原小荻看之不已,他不会明白一个大男人当众落泪是多丢面子,多情不自的一件事。程凤台赶紧拿围脖拴上商细,牵着他迅速告辞走开。原小荻伤心伤肺的,也顾不得挽留他们。 一出门,程凤台就捏一下商细的鼻子:“商老板,坏蛋啊,真把原小荻干哭了。” 商细吐出口气:“他可真是窘死我了!现在哭还管什么用?早干嘛了!”一面快乐道:“我为俞青报仇了!” 程凤台道:“看来原小荻对俞青还是很有情的。” “那他为什么不娶她?” 程凤台又要说点迫不得已情况复杂之类的话,商细一挥手止住他:“不能娶她就什么都别说了,原小荻还不如肠子腥有担当呢!” 两人坐上车子,程凤台无意识地握了一把商细的手,想看看他着凉了没有,一边说道:“我也不是不能让你进家门嘛?” 商细莫名其妙:“你怎么老拿我们和那些男男女女打比方?我又不是女的,我只要每天和你玩就可以了。他们一男一女的这种情,不结婚就不行,在一起就奔着筑一个巢,下一窝蛋!” 程凤台被他这个比方逗乐了,拍拍他的脸:“太损了!你又是谁下的个小王八蛋呢?” 商细好像被表扬了似的,摇头晃脑的还高兴。 第61章 这一年打头开始,就不是什么好征兆。倒不是指俞青的事,俞青的事属于情纠葛,自己再苦,旁人看来也算不得什么。等她到了上海以后安顿下来,和地方上几个名伶相处得非常好,寄来一封信和一些甜糕龙须糖给商细,说要在上海苏杭等地暂时扎,请商细以后到那里走的话找她来玩。信里的口吻看不出有什么不高兴的,谈了一些江南的风物人情,看来是把心散开了。然而在北平,商细顶礼膜拜的一代名伶侯玉魁真真是到了行将就木的时候。 侯玉魁是了半辈子大烟了,染上什么病就特别难治,药物很难起到作用。一开始只是因为多吃了一口炖蹄髈,有点拉稀,渐渐就发展成为烟漏。等病势传到商细等人耳朵里的时候,老头儿已经沉疴难起了。杜七随叔叔杜明蓊带了个西医一道去探病,杜明蓊与侯玉魁还是当年在紫城里的情,谈不上有多深厚,但是把这老戏子当做一件御用的旧物那么惜着。带去的医生给注了一瓶抗菌药水,当然还是无济于事的。杜七回来对商细叹气说,侯玉魁这次算是大限将至了,已经不认得人了,说着眼眶一红,心里非常难过。 商细也觉得非常难过,难过得连和程凤台腻歪都没心情了,急忙赶去看望侯玉魁。侯玉魁身边只有徒子徒孙们在旁照顾着,他们不知道是心虚还是怕担责任,絮絮叨叨与商细解释侯玉魁因为笃信中医,不肯使用西医的法子,灌汤药不及直接往血管里打药水管用,这才把病情耽误了。商细可不耐烦听这些,看看侯玉魁的脸,估计他这回确实要死。想到过年给侯玉魁拜年的时候,还伺候他烧了两个大烟泡,侯玉魁依在烟榻上说了半天梨园掌故,说到昆曲之所以由兴向衰的种种道理,甚至于新戏该怎么创,徒弟该怎么教,顺便把当今的好角儿给数了一遍。今天想来,仿佛是有种代遗言的兆头。 商细不热泪一涌,坐到前拽着侯玉魁的手:“爷爷!您可不能走啊!咱老哥俩还没好够呢……” 几个徒弟们面面相觑的,看不懂这位角儿和他们师父到底认的是个什么辈分。 侯玉魁靠着吊盐水强行支撑了一段子,没熬到榴花开就走了。商细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面颊上的抓伤早已痊愈,正在后台快乐地听程凤台讲笑话,一边卸妆。琴言社的当家钮白文神哀痛地来传递这项讣告,后台顿时一片死寂的,然后一片唏嘘。商细慢慢站起来,发出“啊!”地一声,又慢慢坐了下去。 钮白文见证了侯玉魁商细这对忘年的情谊始末,对商细态度诚恳地劝道:“老侯这把年纪了,上跟太后佛爷驾前争过脸,下跟升斗小民堆儿里受过捧。也算值了!咱们都不要太伤心,把他老人家的身后事办风光了最要紧。”随后道:“我说商老板,老侯儿孙不济,最大的孙子今年才十岁,侯家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我钮白文是有多大力出多大力,没得推辞的!您是咱北平梨园行里头一号的人物,您可得挑大梁啊!” 商细呆呆地点头:“哦!”一想又道:“我太年轻,哪够格!还有几位老先生在呢!” 钮白文只当他在谦虚,笑道:“年纪轻怕什么,您名声可不轻!”站起来拱手告辞了:“您留步吧,别误了戏。我还得跟那几位角儿报丧去。” 商细闷闷不乐地过了一晚上。第二天停了所有的戏,披麻戴孝与侯玉魁的徒弟家人以及几位角儿一起守灵。他虽有一片孝心,耐不住头天夜里就觉出无聊来了,守着香烛,往盆里化纸钱,这样幽静有一丝寒意的夜,周围素幔白帐的。商细就想应个景儿,轻轻地在那哼唱侯玉魁的名剧《奇冤报》,说的是一个鬼魂显灵报仇的故事。他深得侯派神髓,把几个徒弟们听得是寒林立,直央告他:“商老板,好老板,回头师父大殓您可劲开嗓!别现在吓唬我们呀!” 商细道:“我怎么吓唬你们了?你们师父的名段,你们听着应该觉得亲,有什么可怕的。” 下首一个年幼孙女儿熬不得夜,刚才打了个小盹儿,睡梦里被商细幽凉旷远的戏腔唤醒了,睁眼也分不清是不是做梦,怕得噎大哭,一定说听见爷爷在唱戏。把几个媳妇也唬得够呛,借口说要哄孩子,抱走了孩子就没有再回来过。 商细撇撇嘴,不情愿地噤了声。 守到下半夜,商细也觉得困劲儿上来了,支着头打瞌睡,就觉得有人捏了捏他的耳朵。惊醒一看,居然是程凤台。程凤台打完十六圈麻将,夜间活动散了场,心里惦记商细,就借着吊丧来找他。看到商细醒了之后还会一直捂着耳朵来去的,觉得他实在太憨了,当众就对着他笑开了。 这里可不比在水云楼后台由得他们卿卿我我,这里是有多少双眼睛看着呢!商细着耳朵警觉地环顾一圈四周,几位名角儿们立刻别过眼睛当没瞧见。 侯玉魁的大徒弟连忙给找台阶,笑道:“程二爷有心了,这个点儿还想着赶来给师父上香,不枉我们师父病前那阵还念叨您呐。” 程凤台沉痛道:“我和你们师父当年在安王府认识的时候,可是详谈甚,好情啊!我顶喜戏,老侯也给我说戏,多实诚的一老头!当时我就劝他少两口大烟,他说不怕,武生的底子,身子骨壮着呢!我还答应送他一只紫玉的烟嘴儿。谁想得到,哎……这两天我赶巧不出空,明天白天再正式来吊唁一趟。” 商细在那听得真替程凤台害臊!怎么有这样臭不要脸的人,当着死人还张嘴净说瞎话!当年在安王府的堂会,他几时和侯玉魁说过一句话了! 大徒弟频频点头,顺着话茬道:“是,师父在世的时候也总对我说,说别看程二爷是个西洋做派,懂的戏可不比你们少,学着点吧!” 程凤台微微皱着眉,惋惜地叹道:“老侯是知道我的,我也就跟老侯,还有商老板能聊上几句。老侯走了,我就只剩下一个商老板了。” 商细再也听不下去了,膈应得豁然站了起来。大徒弟早看出来他们俩有事儿,没见过半夜吊丧的,对商细又那样戏谑举动,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安排程凤台进后堂吃宵夜,请商细一同作陪。他们一走出去,灵堂里几个戏子就开始头接耳的。 商细进门板脸道:“人,是不可以这样的!” 程凤台以为他是嫌自己举止轻浮了,坐下来笑道:“哦,原来商老板怕人知道我们?” 商细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这有什么可怕,随便他们知道好了。”程凤台冲他招招手,他走过去被程凤台拉到腿上坐着,俩人一挨上,商细的埋怨就消了大半,一手不自觉揽着程凤台的脖子,嘟囔道:“你怎么能那样撒谎呢!太氓了!” 程凤台无辜:“我本来没打算那么说,他先说侯玉魁死前念叨我,我只得这么接啊!” 商细想想也对,不再追究,捞了一块绿豆糕在嘴里吃,吃到第三块就被程凤台从大腿上赶下来:“看着瘦,怎么那么沉?骨头里灌了铅一样。”其实他是因为大腿上坐惯轻巧女人了:“都说若要俏,一身孝。商老板这一身麻袋倒是好看的。” 商细哼哼一声,端盘子一边儿吃去。程凤台闲来问道:“刚进来的时候我可看见四喜儿了,冲我抛媚眼呢。他这回身边带的可不是小周子。小周子别被他死了吧?” “不可能!”商细摆摆手:“等侯爷爷的丧事完了我就去办小周子。”口气忽然一变,就对程凤台笑得很甜,特别有种撒娇的态度:“二爷,你帮我出面要人好不好啊?” 程凤台才不愿意呢:“我和你们梨园行有什么往来?你说范涟还靠谱点。” “那就让范涟去要。反正我不能去,四喜儿恨我呢,知道是我要小周子,才真得把小周子死了。” “瞧你这人缘儿!” 商细反驳道:“我人缘很好的!除了和四喜儿!” 程凤台喝口茶点头:“那是,你是散财童子啊!人缘能不好吗?”他还对那摞欠条的事耿耿于怀:“我是真不愿意和四喜儿打道,狗皮膏药一样的人!这不是要我跟他出卖相嘛!回头你自己去和范涟说。” 商细夺过他的茶杯含了一大口茶,腮帮子鼓鼓的威胁要他一脸,程凤台赶忙挡着他的嘴怕他真撒野:“行了我答应你,我给你办,快给我咽下去。”商细那神,好像很遗憾没有能够他一脸。 程凤台看着他又一次叹息:“我刚认识你那会儿,你跟我多斯文多乖巧啊!真像个唱旦角儿的。哪跟现在似的!” “现在怎么样?” “现在像个演猴戏的,抓耳挠腮,上蹿下跳,和过去都两个人了。”程凤台捏着他下巴道:“不过跟外面还能装。看你在灵堂里带头那么一跪,很像个能顶事的,就不知道真来事了怎么样。” 商细觉得自己被表扬了,掸掸衣角,翘了个二郎腿,很潇洒。 “灵堂里都是几张面孔,怎么侯玉魁没了全是你们戏子守着,他自己的儿子呢?” 这里边有个故事。侯玉魁原先有四个儿子,后来据说他每演一次《赵氏孤儿》里那个桃代李僵以亲子替死的老程婴,儿子就横死掉一个。三次应验了以后,到了第四次,侯玉魁依然不信,而这桩门的事情偏偏又一次的灵验了。侯夫人气绝而亡,死前口眼不闭,都是在恨着侯玉魁。侯玉魁本来就又倔又硬,此后个越发古怪,对家人都不亲近了,整与鸦片为伴。 商细自己也是很信“戏谶”这回事的,和程凤台说他与蒋梦萍的《白蛇传》。第一次公演这出戏,台下就坐着常之新。第二次常蒋二人就了。等到第三次,常之新扮的许仙,就把白娘子勾搭跑了。小青儿不答应,得急了,白娘子不惜水漫金山,也要和许仙成就姻缘。 程凤台摇头说那你不该是小青,小青没有这样的,你应该是法海才对。 侯玉魁的死讯在第二天全面传开,吊唁人数之多自不必提。商细熬了一夜,白天找着机会就歇在侯家一个小厢房里睡觉,才躺下不到一个钟头,钮白文大呼小叫地把他喊起来,说水云楼出事了。 商细慢慢地坐起来穿着鞋子,水云楼那帮妖孽,趁他不在的工夫整出点事情来那都不新鲜。闹起来也就是谁和谁吵嘴了,谁贪了账上的钱被揭发了,商细都懒得理。 钮白文一把架起他,帮他把另一只鞋套上:“刚来了一老头,一进灵堂喊了一声‘老侯哎!’眼睛朝上一翻就背过气了。有认识的说是给您配胡琴的黎伯?您快去认认吧!” 商细一听那还了得吗!把钮白文远远撇在后头,飞奔去灵堂一看,果然是黎伯倒在地上。几个戏子家人围着他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凉茶,黎伯只是牙关死咬。侯玉魁的儿媳犹豫道:“不会是中风了吧?”这么一说,众人都觉得症状倒是很像,喊着去叫大夫来。 商细这副火燎的脾气,看着都要急死了,拨开人群就把黎伯背到背上:“大夫得等到什么时候!我背着他跑!” 众人惊呼一声,把黎伯从他背上扯下来:“商老板不要胡闹!这个病是万万颠簸不得的!” 商细急得心火直蹿,围着黎伯团团转,一直拳头捏得死紧往另一只掌心里砰砰砸,跟个冒火的炮仗似的,谁也没胆量靠近他,怕一他就被他炸飞了,或是他被自己炸飞了。度如年地等来了大夫,搭脉一瞧还真是中风。侯玉魁就死在不信西医,所以在侯宅,可不敢再中医独大了。侯玉魁的大徒弟做主,立刻又请了一位英国医生来打针。这种急症不是能够一针见效的,抬去医院治疗了几天,捡了一条命回来,但是醒过来以后半边身子从此就不利索了,别说再也拉不了琴,吃喝拉撒都得要人伺候着。问他和侯玉魁什么情,家里还有什么人,黎伯眨眨昏黄的眼睛张开口,一条涎从嘴角淌下来,说不出整话了。 这可心疼坏了商细!料理侯玉魁的丧事已经够累的了,现在还要常常跑医院看望黎伯。其实有小来留在医院里照顾着,也不需要商细笨手笨脚的帮什么忙。商细就是不死心,每天要看一看黎伯能动不能动。程凤台自告奋勇给他当司机,在侯宅和医院之间来往接送他,才三四天的工夫,眼睁睁看商细都熬瘦了,两只眼睛里杀气腾腾。水云楼那些不识相的戏子这时候如果还要生出点狗倒灶的事故烦着他,他也不管谁对谁错,一律咆哮一顿把人骂回去。这天水云楼又因为排戏的主次发生争执,商细暴躁脾气发作,一袖子几乎要揍人,把告状来的师姐撵了几步吓唬走了。 坐在车里,程凤台笑道:“商老板,不如我给你出个主意?” 商细张口就截断他的话,暴吼一声:“要你多嘴!好好开你的车!烦死了!” 程凤台蔑视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多话,心想就这么个货居然还被传说卖身投靠,跟这个好跟那个好的。相处时间一长,这副狗脾气暴出来,谁受得了?谁肯花钱买个大爷回来受气呢。哪怕程凤台赤心一片,时不常被这么堵一句,也觉得气很难消。 两人安静了一路。商细每次凶完程凤台,心里也略略有点不安和悔意,可是每次在程凤台面前又特别地忍不住火气。当然再怎么懊悔,他也不会主动低头的,犟着脖颈到了医院下车,把车门用力甩上,头也不回。 程凤台叫住他,冲他勾勾手指。 商细冷着脸走过去,以为他是要哄他呢:“干嘛?” 程凤台看了看他的脸,故意慢悠悠的点一支香烟了两口熬他子,方才半眯着眼道:“今天把你养的那群闲戏子排个班,轮去医院。一来替替小来的手,一个小姑娘能撑几天?二来每天去侯家给你汇报一下黎伯的情况,省你点腿脚。”商细记在心里,发觉这真是个好办法,免得戏子们净闲着生祸害,自己怎么就没早点儿想到呢? 程凤台上下扫他一眼,非常嫌弃:“有脾气别光对着我使,知道吗?我是惯你惯到天边儿去了,跟惯个孙子似的。你治我有什么用啊?跟别人你倒知道温良恭谦让,体贴的。” 商细嘟囔了一句什么,程凤台以为他又在骂他呢:“说什么?大声点!” 商细大声道:“我说,你又不是别人!” 程凤台愣了一下,很久回过味来,忍着笑意,努力地维持厌弃和不耐烦的表情,对商细一挥手:“滚吧!”商细早也就不好意思了,三两步身手矫健地跑进医院里。程凤台心想自己可真是有点儿得慌,当这个“别人”以外受气的人,还当得这么心甘情愿。 这个天气停不得棺,七天一到,侯玉魁大殓起灵。北平天津两地的戏子们不管有名的没名的,登台的撂地的,全城出动前来扶棺,连着远道而来的角儿以及成千上百的票友们,差点儿把前门大街都给堵了。奔丧的戏子们都认侯玉魁为祖,但是侯家本没有准备那么些孝服,临时拿白布裁成布条发给他们扎在上。有一个上了年纪不知来历的戏子,把戏里小寡妇的行头全副武装扮在身上,化了很浓的戏妆,跟在棺材后面一路走一路哭,伤心得真好比是一个被亡夫撇下的小寡妇。这一场白事因为十分隆重,政府那边也被惊动了,在送丧队伍的必经之处搭起路祭棚,另外委派了一个不小的司管文化方面的官前来吊唁。治丧委员会成员从前朝的状元到当红的名伶文豪巨贾,侯玉魁可以说是极尽哀荣了。 末的头明晃晃的,几顶轿子被女眷、女戏子和上辈分的老前辈们坐了去,其他唱戏的徒步走了十几里,走到城外坟地。商细被晒得浑身起汗,加上连来的焦躁和劳累把心火那么一拱,哭丧的嗓门在耳边那么一,商细就觉得从鼻孔里涌出一股热,用力一鼻子,还呛着嗓子眼了,赶忙袖子遮住嘴,涨头紫脸地一顿猛咳。 钮白文忽然失声痛呼:“商老板!哎哟我的天爷啊!您这是何苦!” 在场哭得肝肠寸断的亲友众人一齐扭头,只见商细几口红血在白孝服上,透了一只袖子,越发红得扎眼。他们这才惊异地发现,这个默不作声的红戏子原来比他们任何人都要和侯玉魁情深。守灵那几天虽然没怎么见他掉过泪,原来竟是憋着在落葬这天吐口血。情谊之诚之厚,侯家的亲闺女亲孙儿都自愧不如,侯玉魁的徒弟们更是羞恼商细抢了他们的活计,扑在坟前哭得抢天喊地。 侯家人和钮白文受了动,不好意思再让商细受累,请他坐在轿子里休憩。商细呛得上气不接下气,撑着大腿直起来,想要和他们解释鼻血的回原理。在侯家大姑眼里看来,这个虚弱倔强情深意重的小男孩儿简直太招人心疼了,把手里沾了泪的帕子捂住他嘴,噎道:“商老板,什么都别说了,我们侯家念着你的情。” 钮白文也紧锁眉头,痛惜道:“商老板,您快歇着去吧!可别再让我们梨园行再折了一个!”不等商细说话,招呼来水云楼里的两个小戏子:“还不快把你们班主搀轿子里去!” 于是商细回程心安理得地坐在轿子里打瞌睡。午后唱大戏,侯家怎么也不敢劳动商细,商细又心安理得地坐在大姑身边看了几出好戏,吃了许多点心。钮白文忙进忙出的,商细瞅个空当一把薅住他:“钮爷,我想同侯玉魁的大徒弟唱一出《武家坡》。” 这是当年在安王府,他和侯玉魁搭的第一场戏。 钮白文不动容道:“您要觉得身子骨还成,唱一折也不是不可以。只一折啊!” 侯玉魁的大徒弟扮上戏,和侯玉魁有三分的像。商细的王宝钏款款上台,和侯大徒弟对了个眼,一个心想这就是师父赞不绝口的人;一个心想这就是老侯的入室嫡传。两人不同的心思,一样的伤情,都有点泪意上涌。铮铮唱下了一折戏,商细回到厢房里妆也不卸,戏也不看,坐在桌边发呆。 侯家的大孙子端着一只碗跑进来,把碗搁在他面前:“商老板,大姑说您的戏真好,您辛苦,让您吃这个补补身子。” 小孩儿看他没反应,嘿嘿冲他笑了笑,转身就要走了。商细猛地一把拉住他,把他拖到面前浑身上下捏了一遍,捏得小孩儿左躲右闪,吱哇叫。 商细紧着眉,捧住小孩儿的脸:“来,你给我叫两声听听。” 小孩儿被他眼里某种癫狂热切和执着的东西吓坏了,拍开商细的胳膊,一边往外跑,一边惊恐大喊:“妈!妈!这儿个有神经病嘿!” 听见小孩儿的这把嗓子,商细的眼神迅速黯淡下来,支着桌沿又愣愣地发起呆。碗里的补品冷了,外面的戏也快冷了。墙上挂着侯玉魁用过的佩剑,髯口。侯玉魁死了,他的大徒弟差着他一招嗓子,他的小孙儿也不是唱戏的料——侯玉魁的孙儿竟然不得祖师爷一口饭吃!商细这时候深深地为侯玉魁之死觉着哭无泪的悲凉了。再一想到黎伯,这份剜却心头的痛楚,简直无法排解。 程凤台一阵风似的从外面进来,半跪在商细面前,一手抚着他后脑勺,忧虑地仰望着他:“听说商老板咳血了?怎么还敢唱戏呢?” 商细一头撞在他怀里就哭了。 第62章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