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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御宅屋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鬓边不是海棠红 作者: 水如天儿 时间: 2024/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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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个瞌睡直睡到夕西下。晚上是戏子们最活跃的时候,梨园会馆的热闹便也散了,好让他们各人忙各人的戏去。商细蹬蹬蹬踩着很重的步子回家来,屋子里半暗不黑,他一股就坐在程凤台胳膊上。程凤台痛叫一声弹坐起来。商细暗中一回头,也吓得一喊:“程普?!”

    程凤台摘下面具:“程什么?我啊!”

    商细笑道:“你倒拿得巧!这是你们老程家的英雄!说不准还是你老乡呢!”原来那花脸面具上绘的是三国时代的战将程普,东吴阵营的。

    程凤台揽过商细,枕在他腿上,睡怏怏地问道:“今天玩得好吗?和小雨点儿他们攒了什么戏?”

    这一提小雨点儿,商细顿时发出一串震耳聋的哀嚎。小来隔着两道墙都听见了,以为程凤台欺负他家商老板呢,没头没脑跑进来拉开了电灯,看见商细鼻头略有点红,有冤无处诉的模样,便恶狠狠扭头瞪着程凤台。程凤台摊开双手做了个很无奈的表情,然后又去搂商细的那一把细:“商老板,怎么了啊?谁欺负你了?”

    商细捶他一拳:“还不都是你!”程凤台被他捶得是有点疼了,龇牙咧嘴的。小来见她的商老板还能打人,而且打得这样虎虎生风,就安心地退了出去。小来走了,商细才咬牙说:“都是因为你!给俞青取的小雨点儿这个外号!”

    程凤台不懂:“小雨点儿这个外号怎么了?多俏皮!”

    商细又干嚎了一阵,道:“我……我多吃了两杯酒,一顺嘴,就这么叫她啦!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她小雨点儿啦!这下谁都知道我给人取外号啦!”

    程凤台呆了两秒,把商细扑倒在上大笑不止。商细想到下午那一遭,羞得脸红彤彤的,又捶了程凤台两拳:“都是你的错!”程凤台笑道:“哎!商老板,你也不算冤。我取我的外号,你跟着叫什么?再说,你本来就很会给人取外号。你怎么叫常三爷来着的?”

    提到常之新,商细就刷地掉脸子:“那个不怪我,那怪他爹没给他个好名字。肠子腥肠子腥的……”

    程凤台责备孩子似的拍两下他的后背:“好了好了,不许说了,二爷不听这个。你给俞青取了外号,俞青生你气了?”

    商细想了想:“她倒不是小心眼儿的人——她笑得比谁都畅呢!还说小雨点儿这个名字很好听。”话头自小雨点儿俞青说开了,说到他们几个才华横溢的戏子商量着排新戏的事情。戏本子酝酿得相当成,腔也安得了,角分配到位,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地步。

    商细要排新戏,这与存心找事儿无异。上了台泼开水的,写报纸讥讽辱骂的,暗中使绊孤立的,那都是早已吃过的苦头,然而没能吓退了他。商细对造新戏的热衷是青年人的天,不是一点威胁能够阻拦的。

    程凤台深知他们唱戏的是疯子,听戏的是痴子。如今这样大手笔隆重地推出一部新戏来,倘若造得不尽人意,被舆论批评批评丢了面子事小,招得票友发了疯,做出点什么要人命的傻事来,那就太不值当了。他是外行人不知内情这样想,其实票友只会对恣意窜改了的老戏本子发疯,对新戏的成败,却是上心得有限。

    程凤台拍着商细股,思量之后,慢声道:“等你唱新戏的那天,我去问我姐夫借点兵来守在戏园子里,给你当护卫。有人敢动的,当场揍一顿送局子。有那么两次,就都老实了。”

    商细抬头看他,仿佛有点惊异:“这怎么成呢!带着兵唱戏!从来没有这规矩的!”

    “那就有泼开水的规矩了?他们光是叫骂两句,我还真懒得搀和你们戏子的事儿。回头要是来个横的不要命的,不泼开水了,给你一瓶硝镪水泼过来。”程凤台捏捏商细的脸颊:“这么漂亮的小脸蛋,我可舍不得。”

    商细也就随他去了。

    这以后的一段子里,商细不但要忙着排新戏,还要顶着水云楼的演出,兼职教导小周子唱《昭君出》。他预备让小周子在他新戏的垫场里正式亮相,那非得准备充足,一鸣冲天不可。商细从来不信慢慢唱红了的道理,觉得那都是混脸了靠情。真有本事的,一登台就应该让人上。

    因为新戏演出愈近,商细懒怠走动,家中常常院门大开,招来同仁们就地唱念坐打。商宅的院子里没有别人家的天棚鱼缸之类杂七杂八的什物,干干净净只有一棵梅树,留地方是练功用的。而且也没有内眷家属的挂碍,一个小来丫头最是会伺候戏子,用罗汉果和胖大海泡茶给客人们喝,做菜都知道少搁盐,不上凉食,唯恐害了嗓子。再没有比商宅更适宜的聚集地了。角儿在这边练着,周围人家的孩子们爬在围墙上偷看,看到妙处就忘了自己是在偷看,扯着脖子给叫好。

    小周子在沅兰他们的帮助下,辞了四喜儿,暂时住在商细家里学戏。商细忙的事情太多了,很少有时间照管到小周子,小周子只能见针地请教他。但是商细显然是不够耐的,有时候被问得烦躁,口气就要很不好,或者言简意赅的囊括一句丢过去,或者让他在边上等着,等自己收拾完了手头的事儿再教他,这一等就是许久了。商细也实在是太忙了。他为小周子做的最大的一件事情,就是每天早晨四点来钟推开小周子的屋门,半耷拉着睡眼,靠在门板上盯着小周子瞧,仿佛一只出现在凌晨快要魂飞魄散的冤灵。直到活生生把人看醒了去天坛喊嗓子,他自己又倒头睡下了。另外他帮小周子搭了一张特制的铺,这张铺只有头脚两片木板支在两张方凳上,中间悬空没有着落。据商细说,这是锻炼骨的好法子。但是同样是戏子,他的上却是铺着两厚褥子。程凤台偶然见到,笑说他是在欺负小孩儿。商细一哼哼:“你懂什么!我的骨都练成了,他还小,上欠劲道!”

    程凤台听见这话,一手捏着商细,可想把他三下五除二剥个光,试试小戏子上的劲道了。可是最近肯定是没有机会的。他这样忙,谁都离不了他,他近来也生不出别的男的闲心。程凤台就盼他们赶紧把戏唱完了散了,别一天到晚的占着商细,搅合了他们鬼混。当然程凤台也不会为了避嫌疑而不去见商细,每天照样往商宅跑。戏子们早有风闻程二爷与商老板情不浅,这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对程凤台客客气气自自然然,没有什么异样的态度。俞青本身为情所困,对这层关系就比较一点。虽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但是一言一笑里,程凤台总觉着她对他们知道得特别清楚,连他们自己都还懵里懵懂的心思,她就已经悉了。杜七看程凤台依然是不顺眼至极,不打架不骂人就算是给面子的了,背后问小来:“哥儿为什么会和这种人靠在一起,我看这个人就是个有钱的混混,虚头滑脑的,不是什么好人。”小来深表同意。

    子离上演新戏那一天是越来越近了。一班戏子人仰马翻,天昏地暗。商细虽是一枚奇兵,而不是将才。给他一个角,他能演到入木三分,登峰造极。但若是教他统筹规划一盘局面,那非得糊了不可,看看水云楼的状态就知道了。要不是有俞青和杜七,这戏简直不知道要怎么排起来是好,商细就会站那儿指手画脚地挑刺,净说些常人办不到的理想化标准,不依他还不成,说:“你们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又要问我意见,又不听我的。我说的都是对的……”俞青哭笑不得,简直要喊他祖宗,朝程凤台抛一个可怜巴巴的眼风。程凤台笑笑,搭住商细肩膀:“商老板,好大脾气!我知道你这是肚子饿了。我们这就去吃宵夜。吃六国饭店外国人做的杏仁豆腐!”一边连搂带抱,好说歹说算是把商细走了,使这部戏得以正常的秩序排演下去。后来他们算是暗中达成了一项协议,俞青杜七负责安顿戏,程凤台专门负责安顿商细,商细一个人裹出来的,几乎就能顶了一部戏的麻烦劲儿,不愧是水云楼的当家人。

    一直到正式演出前三天,程凤台果真去曹司令那里借了兵。他一般走货就是用的曹司令的兵,这就等于请了镖局,而且比镖师的械更为良,更有实战经验。走一趟货回来,再与曹司令二八分账,两厢便宜又保险。但是他这回借兵却不派的正经用场,当着姐姐程美心的面,也着实难以启齿。跟曹府里吃了一顿饭,胡扯了一通,只说有生意要与姐夫谈,程美心也就不稀得听了。

    郎舅二人进了书房,曹司令嘬着牙签觑着他,一面含笑从屉里拿出一只镀银盒子装的雪茄烟,很不屑一顾地掷到他面前:“拿去!英国货!老子不惯!”

    程凤台也不道谢,当场从盒子里拆出一支点来深两口,陶醉得眉一抬:“真不错,地道。嘿,姐夫就个洋货!”茶几上一盘水果切成丁的,程凤台拿牙签簪着就着雪茄吃。

    曹司令把牙齿剔得啧啧作声:“我可不洋货!洋人的东西,除了炮和女人,没一个老子使得惯的!”程凤台闻言,很恰当的秽一笑。曹司令心领神会,也与他回以一笑。于是两个中饿鬼就洋女人展开了一番浅而热烈的讨论,气氛差不多了,程凤台忽然说:“姐夫,问你借一班兵用用。”

    曹司令一抬下巴:“这回往哪儿走?”

    程凤台夹着雪茄烟的手一挥:“不走货。不出北平城。您甭多问。借不借?”

    曹司令半眯着眼睛,看着这个英俊风的年轻人。他刚刚吃了他一顿丰盛的午餐,喝了他珍藏的白酒,现在着他的进口烟,吃着他的水果,向他借了兵居然还不许他过问——简直快把这王八蛋宠成儿子了!他对儿子都还没有这样宠的!

    曹司令呸出一口空吐沫:“个娘老子的!你拿老子的兵去杀人放火还不让老子问!”

    程凤台连忙笑道:“哪儿就杀人放火了!我犯得上吗?不给你闯祸,我就拿来充充场面。”他把那盘水果端到曹司令面前借花献佛:“姐夫,甜的。”

    曹司令连连挥手赶他:“去去去!滚一边儿吃去!”程凤台又把果盘端走独享了。

    对于程凤台这个年纪的纨绔公子,曹司令见得多了心里也有数。以为八成是与哪个小开哪个老爷斗气斗势,或为着个舞女争风吃醋。程凤台是经过世面有分寸的人,不至于为非作歹,这点倒还让人信得过。看他坐那儿两口香烟吃两口水果,领带松了,袖子纽扣也开了,闲闲散散雍容自得的。曹司令真觉得这是他儿子似的,看着叫人心里又恨又喜,所以一面要破口大骂,一面又予取予求的纵容着——他们两人不过差了十几岁。

    “给你二十个人!回头给老子闯了祸,老子就一崩了你!”

    第45章

    这一年的十二月初三是个顶好的黄道吉,宜嫁娶,宜祭祀,宜动土开市。水云楼作为这出新戏的主挑班子,选定清早一个吉时,就由商细带着小周子等梨园子弟颇为隆重地给祖师爷焚香祷祝。仪式就是在商宅的院子里简单的架起一张条案摆上瓜果贡品,但是众人都格外的虔诚。就连杜七公子,在香火缭绕的庄重气氛里,也步入其列风的给祖师爷磕了两个头。

    俞青不由得扭头朝杜七看过去,眼神里有些微的吃惊和欣赏。同为官宦人家的出身,杜七这样的公子哥儿平眠花宿柳与戏子为伍,最多是不务正业行迹荒唐,也属此中多见。但是这一拜几乎是有着入了伶籍,身心相与的意义了。她最知道这要是传到族中长辈耳朵里,将会有怎样的苛责。暗自点了点头。再看商细,穿着一身青布长衫,白玉似的脸儿瘦骨骨的身量,站得笔直,透着那么股灵秀人的清。他这一回上香倒不用人三催四请了,神情在淡然里带着肃穆,是有几分梨园大拿一班之主的气魄了。然而仪式既毕,商细拂了拂衣衫,转身对众人赧然一笑点点头,道:“那,晚些时候戏院见了,列位。”

    戏子们站在那里不明所以,他们以为在开戏前,总还会有点什么别的紧要安排或者叮嘱,不想商细万事就绪只欠东风似的,让他们都散了。要知道,他们声势浩大的这一场铺排,每个戏子都是顶着巨大的力和冷眼,冒着大不韪来的。不说演砸了,只要票房不够好,往后新戏的路就更难走了。

    俞青看大家心下惶然的模样,笑了笑,道:“要不然,几位角儿跟我去梨园会馆,咱们再默默戏,过一遍台子?完了离戏院也近些。”众人自然称好。杜七也随他们一起去了。商细的戏,杜七是闭着眼睛都放心,不用盯着的,只对商细说:“吃过午饭别贪睡,睡肿了脸,晚上悠着掉妆。”戏子的这些零碎细节,杜七知道得一清二楚。商细点点头。送走了这一些人,小院子里顿时冷清下来。他进屋找出一张侯玉魁的唱片,把留声机声音调大了,然后搬一把椅子坐在院子里晒太,一面听着戏,一面看着小来把供桌上的祭品香烛收拾起来。

    小周子打刚才开始就立在那里,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是好。今天可是他正正经经的登台唱戏,给商细他们的新戏唱垫场,据说场子都坐了,非同一般。相比之下,他过去的登台经历,就只是彩排练胆一般的儿戏了。商细几次与他说,做戏子的要么一鸣惊人,要么一文不值,从没有晚来成器的说法。看样子,这一场戏如果唱不出点名堂来,商细很可能是会放弃他的。小周子想到这一点就觉着很惶恐,心里怦怦的跳,手脚发凉。商细是他命中的贵人,唯一的一救命稻草,他有这个觉,他的人生是在遇见商细以后变得清晰敞亮有奔头的。没有商细,凭他的处境,在四喜儿手里哪年哪月才能熬出头呢。

    小来收拾完了什物,沏了一壶滚烫的碧螺巾托着茶壶送到商细手里去。回头见小周子还是杵在那里。他在商宅住了小半个月,虽然练功辛苦,但是在她的照料下饮食显然吃得很好,胳膊腿长了一截子,站在那里就是个碍手碍脚的大小伙子了。小来便轻轻笑着搡了他一把:“傍晚就要开戏了,你还在发什么愣呢?”

    小周子忙道:“哎,这就去喊嗓子。”拔脚没走两步,商细叫住他:“清早起来不是喊过了?怎么还要喊?”

    “就开戏了,我再练练。”

    商细摆摆手,嘬了一口茶壶嘴,像个上了年纪的人似的倚老卖老,缓声道:“再有大半天就得唱了,你还不养养嗓子吗?现在练狠了,晚上就要中气不足了。”他想了想:“最多抻抻胳膊腿,把筋再拉开点儿。这出戏的卧鱼儿可吃劲!”

    小周子点点头就去了,在旁边的空地上伸胳膊拉腿,心无旁骛地练习。商细有一眼没一眼的睃着他,偶尔指点两句,又问小周子:“你觉着侯玉魁这段唱得怎么样?”

    小周子正在劈一个一字腿,手掰着脚掌,脯贴在腿上,腿贴在地上,肺里的空气被迫得只剩下一丝丝,艰难地答道:“商老板喜的……当然是好的……”商细摇摇头:“他这一出其实没有我师父唱得好。”顿了顿,道:“我师父叫商菊贞。他在京城唱的时候,你师父四喜儿还没红呢。据说他们俩搭过戏。你听你师父说起过他么?”四喜儿平时对小周子非打即骂,何尝有一句和气的闲话。小周子摇头,商细也没再说什么。

    听完珍藏的一套唱片,小来已经炒好了菜,准备开饭了,这时候只见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是老葛给程凤台开了门。程凤台一身浅杏的西装,外面一件黑呢大衣,戴着墨镜,拄着文明,谱很大地走进来。老葛点头哈跟上前两步,笑道:“二爷,您在商老板这里歇歇觉。晚间的事我再去安排安排,等会儿来接您。”程凤台点点头。老葛又了帽子合在前,向商细躬身致意,方才去了。

    程凤台先看见小来在院子里摆的一张四方小炕桌,陆续端上了两样菜,笑道:“这么冷的天。商老板还在外头吃饭啊?”然后看见商细笑嘻嘻的上下打量他,不问:“怎么了?看着我傻乐?”

    商细晃晃脑袋:“二爷这身衣裳,再配着这副圆片子的墨镜,拄上拐。让我想起咱们皇上来了。”

    小来早年间随商细去的天津奉诏进戏,也见过皇帝一眼,听这么说,抬眼飞快地一溜程凤台。要论打扮,确实是很像的。不过面目风度是截然不同。小周子只听四喜儿吹嘘过曾经给皇上太后进戏的场景,徒然向往,一面练着功,一面也去看他。

    程凤台索张开双臂,原地给他们展示了一番身姿:“像溥仪啊?我说是溥仪像我!”

    程凤台在报纸上看过溥仪的照片,他的世界里从来没有君臣子民的概念,向商细笑道:“溥仪面黄肌瘦的,哪有二爷英俊!是不是?”

    商细民国生人,一朝天子一朝臣,也把前朝往事抛在脑后,眼里只有面前这一个风皇帝,用力一点头:“二爷最英俊!”

    小来看不得他俩公然打情骂俏,给商细摆好碗筷就回了厨房。程凤台冲着她背影瞎客气:“小来姑娘,一起坐下吃嘛!”小来当然没理他。小周子素来怯富怯生,见状跟小来一起去了厨房吃饭。程凤台不见外,提起筷子道:“商老板这儿有没有酒?”

    这两天因为招待戏子们起居,商细这里正巧备着几瓶给老生们喝的花雕,便向厨房吆喝了一声。小来心知是程凤台要的,好半天才热了酒送过来。这时候程凤台已经吃菜吃得热气腾腾的,水汽蒸上了墨镜镜片,摘下来才看见一双通红的眼睛。不知道他昨夜又去哪里玩的通宵。商细不高兴了,夹一筷子菜吃在嘴里,盯着他的眼睛瞧。程凤台讪笑道:“快年底啦,一宿一宿的忙着盘账。”他这种鬼话,连商细都骗不过。商细扒着米饭咕哝两声:“才不信你呢。”

    他们两个吃了中饭以后分吃了一只水果,就双双上了牙搂着去歇午觉。商细食生倦,困得不行,窝在程凤台怀里着眼睛大喊:“小来!四点半叫我起来啊!”小来隔屋清脆地应了。程凤台早已一只手臂搭在商细的背上,沉沉的睡着了,商细这一喊都没能惊醒他,看来昨晚上是玩得很疯。商细地撇撇嘴,然而他的嘴一动,就像隔着细薄的衣料吻在程凤台的膛上似的。程凤台做生意的时候留下了几匹很好的杭绸给家人做衣裳,一块儿也给商细做了两箱子白、蓝、银、灰,葛,水绿的长衫短褂夹袍。商细笑说,这些够他穿到三十岁也穿不完的。程凤台却说:年轻人,穿衣裳就图个鲜亮,穿腻了再做新的,难道非得穿到破了才算完吗?又指着一种绵软细腻得犹如蛋壳衣子的面料说:这个织法儿的丝绸不冰皮肤,贴身做亵衣最好。回头找个好裁,别糟蹋了料子,我们一人做两件睡衣。

    睡衣做好了,一样的面料款式,余下的程凤台让给小来做了两块素面手绢。仔细到这个婆婆妈妈的地步,很不像他的手笔。后来才知道这是绝版的廷内造之物,市面上不卖的。程家女眷们才够做了两件亵衣,少爷们一概没有。程凤台的睡衣就放在商细这里,此后歇中觉的时候,就强迫商细一同换上睡衣,很是西洋做派。因为换在一处,常常还把彼此的睡衣穿混了。商细一开始也不习惯,嫌麻烦,后来想到杜七告诉过他的两句诗: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仿佛就是他们这个意思了。

    这一觉商细有意要养蓄锐,因此睡得很沉,还做了一个短暂的梦。到了时间小来过来喊他,吵着了程凤台,程凤台睡头更浓,把他往怀里紧了紧,似乎没有醒。

    商细眼睛推推程凤台:“二爷啊!时候快到了啊!”

    程凤台顺着他肩膀,一路往下摸到他手腕上那只麂皮手表,举到眼前看了看,含含糊糊道:“还早呢,待会儿我们坐轿车过去,也就十分钟的路,急什么。”说罢手臂横在他口,凑过去深深的嗅他颈窝,又轻轻啃了一小口。商细嘻嘻一笑,与他在上打闹起来。

    小来喊两声没动静,恨是商细跟着程凤台不学好,连这一个守时的优点都被败坏了。今天是什么子,去迟了是闹着玩的吗!过一会儿便差了小周子给商细送来一件浆洗过的长衫和一件小皮袄,催促起的含义很明显了。小周子捧着衣裳站在卧房外,不知道是不是要伺候商细穿衣梳洗。他在云喜班的时候,这个情况下是要伺候四喜儿穿衣洗脸吃茶点的。

    商细在房里道:“放桌上就行。”

    程凤台却说:“大冷天的再出去拿吗?小心冻坏了。”向外扬声道:“小孩儿进来吧!”

    小周子一路盯着自己鞋尖走进去,羞得眼睛也不敢抬一下。商细坐在上穿衣裳,冷天的衣服比较厚重,他穿得哼哧哼哧的着气,像一个手脚笨拙的小孩子。但是没有让人服侍,旁边躺着程凤台,小周子也不敢贸然上前。眼光偶尔止不住向他们一瞟,看见程凤台的胳膊在商细间,商细吃力地把他的手搬开,他又环了上去。商细哎呀一声,笑道:“你这样我还怎么穿衣服呀!”却不再搬开他的胳膊了。商细口往上的扣子全是开着的。

    等商细千辛万苦的穿完了衣裳下地来,回头要去喊程凤台,程凤台从被窝里懒懒地伸出一只手给商细,要他去拉他起来。商细拔河一样用力拉了几回,程凤台还是纹丝不动的,最后一用力,反倒把商细拉回上去了,两人又嬉闹了一阵,小周子站在旁边,也忍不住跟着笑。这时老葛办完了程凤台嘱托的事情,给兵蛋子们好好吃了一顿,各赏了五块大洋,在戏园子里安就绪。回到商宅隔着窗棂子沉声道:“二爷,事情都妥了,我们走吧。”

    程凤台闻言伸个懒,一个鲤鱼打坐起来,困意全无,神百倍:“商老板洗把脸去,咱们现在就出发,今儿可是商老板的好子!”

    要是小来在这里,肯定又要骂了,这好子的时间,被他耽误的还少吗?

    程凤台开车,商细坐他身边,小来和小周子坐在后头,老葛是不打紧的人,让他随后叫洋车跟来。但是这一路并没有程凤台想的顺畅,在离戏园子半里路的地方,道路两旁乌的就驻了人,喝彩的叫好的起哄壮势的。远远的看见水云楼几个好出风头的戏子坐着洋车徐徐地过来,一路向周围捧场的人群拱手道谢。

    这是什么动静,程凤台心想,戏还未开演,怎么就闹得像打了胜仗夹道一样的,让他想起来曹司令吹嘘他们初入北平时的场景,曹司令携夫人一踏下火车,当局也是派学生群众这样铺天盖地的热烈接。但是那个是策划的,这个是自发的,商细还是更胜一筹。于是朝商细笑道:“怎么,商老板也坐洋车去亮亮相嘛?”

    商细本来就是个急子,路上不时地看着手表,直嚷嚷来不及了要迟了,又责怪程凤台赖耽搁时间,这时候哪有心思和他打趣,板着脸催促个不停:“你看!堵成这样了!这车还怎么过去!要是走着去……票友们都是认得我的呀!走不过去啦!都怪你!”其实有这么番阵仗,他自己也没想到。在清风剧院唱多了,一直清清静静走的后台小巷,几乎已经忘记了票友们对他的围追堵截。

    程凤台也觉得有点无计可施,心想要不然帽子往他头上一盖,护着他直接突破重围好了。小周子曾经服侍四喜儿在这里唱过,迟疑道:“我知道有胡同可以穿过去,这戏园子还有一个后门。不过得费点儿时候。”

    这还有什么可商量的,几人下了车子疾步奔走,等到了后台,略迟了一点儿,人已都到期了。室灯火阑珊乌烟瘴气,油彩的颜戏服的颜,谁在椅背上斜搭了一件绚丽的旗袍和一双丝袜。以及大烟味香水味酒味食物味。女戏子们大声娇笑,有男戏子做怪腔念了两句道白,引得她们笑得更厉害,戏园子的老板居然也在旁边凑趣。这一看就是水云楼的后台。他们走到哪里就把喧嚣带到哪里,简直让其他戏班过来的戏子大开眼界,默默聚在角落里神情凝重地化着妆,很惊悚名扬天下的水云楼,关起门来居然是这个样子的。

    程凤台笑着自言自语:“马戏团一样……”

    商细也觉得有点不像话,毕竟今天的戏比较要紧,毕竟这里还有搭班的客人。站在门口咳了两声,小来已一个箭步冲进去,端烟灰缸逐一掐了戏子们的烟蒂,把吃剩的一些酒菜包装都扔了,这样略微收拾了一番。沅兰他们只冲着商细笑嚷:“别傻站着啦班主,等什么呐!该你上妆了!二爷您也来了呀!可是好久没见您!”程凤台很矜持地笑笑不说什么。

    十九眼睛很尖,从商细背后拖出小周子,小周子踉跄几步,被她拖到人前灯下来,把头低低的。十九笑道:“这孩子在咱们班主那里住了几天,人倒是胖了,也水灵了。不知道等会儿的《昭君出》下不下得!”

    沅兰接话道:“班主调教出来的人能有错嘛!小周子这是童子拜弥勒,取了真经啦!”

    沅兰他们其实很不商细这样抬举一个外人,他们自己戏班里有着很多孩子,没见商细对谁这样用过心。更何况这个小周子,捧红了以后还是要还给四喜儿的,这为人作嫁衣裳是图个什么呢。

    小来听出来他们接着就要尖嘴薄舌的打趣小周子了,急忙把他拉走了安排在一个避人的地方,又指了腊月红帮着他化妆,这才去服侍商细。商细这么会儿时候,还和程凤台依依不舍的拉拉扯扯:“你不跟我一起来嘛?”

    程凤台攥着他的手,微笑道:“我得去前头看看,给皇上——”商细的新戏里,商细是演一个皇帝:“给皇上保王护驾!”

    商细乐得一笑,小来把他带去主角们单独的一个化妆间,两人才惜惜作别。

    第46章

    说是主角们单独的化妆间,也就是因陋就简隔断出来的一小间带窗户的耳室,与清风大剧院的条件不能相提并论。商细与小来说说笑笑哗啦一声推门进去,举目竟然看见原小荻一手端着俞青的下巴,一手擎着一管笔,站在那里给她画眉,脸上是很温柔痛惜的表情。俞青仰着脸闭着眼,只穿着月白衬衣。他们忽然闯进来,四个人一时间都愣住了。

    小来帮着商细照管偌大一个水云楼,对梨园轶事经历得多,立即反手关了门,因为没有门闩,她只好后背紧紧抵在门上站着,以防再有人这么突然撞进来,徒然制造出紧张的气氛,倒好像这两个人是光着身子被捉了似的。

    原小荻手里举着笔,这个时候继续给俞青画眉就显得不要脸了,但是掷下笔避让出去,更是做贼心虚,无中生有,在那尴尬得手足无措:“……商老板,您好啊。”

    商细忽然害羞了一下,低了头看地板,像是不好意思看见这种男女暧昧的场景。原小荻的脸便也跟着红起来了。小来心想是不是应该开了门,找借口让原老板赶紧回避掉。

    “原老板……”商细羞答答的开口了:“您今天要来,都没和我招呼一声。不然还能给您留个好座儿。”他先是在程凤台的帮助下化名田三心与原小荻同桌吃饭,又在上几次的梨园聚会中,被原小荻当场撞了个正着拆穿身份,此后再见,总有着做了骗子的心虚。那些害羞全因于此。他看见原小荻给俞青画眉,竟是一点儿也没往男女之事上面想。在他心里,原小荻和他们不是一个辈分的人物,而且有能耐的人,就该和有能耐的人扎堆亲近,他和俞青都是有能耐的人,合该有说不完的戏。

    商细说完看看原小荻手里的笔,又很羡慕的看看俞青。俞青和他相处这些子,对他不说了如指掌,也明白个十之八九。商细实在是很简单很通透的人,水洗的一副玻璃心肠,看待事情直来直去,天真烂漫,从来不会往歪路子上多想一想。看他这神情,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俞青是全猜到了。于是索很大方地一笑,仰头看了原小荻一眼,微微一点头,示意他可以继续画,一面说:“听人说原老板眉画得最漂亮,今天好容易逮着人。一会儿看我面子,也请原老板给咱们商老板画一个,成不成?咱们商老板今天是唱生的,演皇帝呢!”俞青在水云楼待了几天,提到商老板的时候,也学会了那样一副哄小孩子似的口吻。

    商细美得鼻涕泡都快出来了,连道好啊好啊,唯恐原小荻变卦,天喜地打好了底妆勒了头,抻脖子等着原小荻。他一直觉得原小荻的巾生眉画得最秀气了。原小荻看商细这模样,也渐渐觉得他不像是故意佯作无知给他们开,居然是真无知,真单纯。不知道传闻中,他的那些风韵事都是怎么来的。不由得也笑了,慢慢放松起来,给俞青悠然地画完了眉,递去一个鼓励的眼神。然后重新掭了油墨向商细笑道:“商老板,久等了。您要来个怎么样的?按说皇帝的眉,还是得立着点儿才威风。”

    商细笑道:“这个皇帝用不着。这个皇帝是个窝囊皇帝。俞老板演我的妃子,您给俞老板画了杜丽娘的眉,就给我画柳梦梅的眉吧!”

    一句话触动了原俞二人的心事,二人眼神瞬间一汇,又仓皇分开了。

    程凤台视察了一圈从他姐夫那里借来的兵,见小伙子们一个个身姿笔,在戏园子里绕墙站了一周,步的把儿跺在地上,口寒光粼粼,吓人的很。座儿们大概都能猜得到这是曹司令的兵,在这北平城,就数曹司令最牛气,走到哪里都得前呼后拥带上一个警卫班,也数他的兵最威武最壮实,人高马大。曹司令来捧他老相好商老板的场子,那是在情在理的。底下的座儿光知道曹司令来了,却不敢往楼上包厢张望,唯恐与司令一个对眼,犯了大不敬之罪。还未开戏,底下只有一片悉索窃窃之声,很有程凤台所崇尚的洋人歌剧院的意思。

    程凤台走到一个小兵身边,拿了步划拉开膛检查里面有没有子弹,小兵们都知道这是舅爷,动也不动任他查看。班长几步跑到程凤台面前来,行了个军礼,低声道:“二爷放心,都照您说的,膛子里不上弹。要有犯浑的,一托子砸在后上,提出门去再办!”

    程凤台点点头,把步物归原主,拍拍班长的肩膀:“弟兄们辛苦了。”一边从镀金的烟盒里拿出两支香烟,一支叼在嘴里,一支递给班长。班长立刻跟松了弦似的,显出一股痞气,给程凤台点着了烟,再给自己也点上了,美美的了两口:“给二爷办事,不敢说辛苦。二爷哪有亏待咱们的时候!您放心,弟兄们自有分寸,不能给二爷您闯了祸!再说咱们兹要往这一站嘿!谁还吃了豹子胆,敢跟司令跟前找不痛快!”

    程凤台一咂嘴:“你就不懂了,唱戏的看戏的,都是痴子,容易犯傻。这一出是商老板的新戏,保不准就得招他们犯了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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