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之新也曾听范涟说过程凤台的生平种种,推推眼镜,说:“都赖妹夫在法律大学里念的文学,占了我的额,我只能去文学院念法律啦。” 说完三人都笑起来。常之新倒不像看上去的那么严肃,是个很能开玩笑的人。 第12章 天已暗,花园里的戏早开场了。程凤台带着常家夫妇逛遍了宅子,还在絮絮介绍:“这宅子是过去的瑞亲王府,范涟晓得,我是不喜中式房子的,采光不好,冷。可是二喜,再贵也只好买啦!表舅兄,你知道这宅子多少钱?你听着都得心疼死!原样再造一座都够了!——看到那口井没有?据说庚子年那会儿,瑞王福晋就是跳里头死的。我儿子不听话,我就拿这个吓唬他。哈哈……” 常之新含笑听着,悄悄问范涟:“他总这样?” 范涟觉得姐夫今天比平常还要没谱:“平时不这样,今天是跟你投缘。” 常之新笑道:“有意思的人,哈哈。” 范涟苦笑:“是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寻常人都架不住他的这份有意思。”上前跑两步拉住程凤台:“姐夫,差不多了。表兄要在北平住一阵子呢,看宅子什么时候不能看?你撂下客人在前院,不好吧?” 程凤台游兴正浓,说:“他们管他们吃喝玩乐,有没有我不妨事。还要我给他们端茶递水不成?”说着忽然停住脚步一回身,一拍巴掌,失道:“糟糕!我把我姐夫给忘那儿了!表舅兄——” 范涟挥手赶他:“表兄我给带过去,你赶紧的吧。别教曹司令一崩了你。” 虽然还不至于崩人,但是曹司令的脸确实已经很不好了。因为这半个多钟头里,程凤台没过来,商细也没出来,而且也没有美人在跟前奉承他——老婆程美心不能算。曹司令什么时候被人这样怠慢过,几次忍不住想一走了之,程美心按住他劝:“亲的,edwin一定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再等等嘛。待会儿还要开席吃饭呢,到时候你狠狠罚他两杯。” 这话说到第五遍,程凤台终于挂着谄笑的面孔赶来了。曹司令吹胡子瞪眼的一看他,冷冷一哼。 程凤台笑道:“姐夫生气啦?别生气啊!我有一房亲戚刚到的北平,我忙着招呼呢。” 曹司令说:“小凤儿,你不地道,他们是你亲戚,老子就不是了?你的!” 程凤台被曹司令口头上了,脸上笑容却不变,很谄媚地拿过榛子来剥。曹司令想说不要剥了,老子吃了一下午了,吃得直放。谁知程凤台是剥了放进自己嘴巴里,把曹司令都气乐了,笑骂了他两句兔崽子,又问候了他的母亲和外婆。程凤台咧嘴笑笑,照样没往心里去。 曹司令不与程凤台生气,因为脾气相投,打心眼儿里喜他,比对自己儿子还喜。程凤台不与曹司令生气,因为把他当长辈,莽汉,靠山,糊糊,不搭理就完了。 程美心往后一仰,越过曹司令轻声问弟弟:“我们家哪里还有亲戚啊?二阿叔和小孃孃不是都在英国?” 程凤台说:“不是我们家的,是二那边的,她表兄表嫂……哎!就是平的常之新和蒋梦萍!”说着朝一边扬扬下巴,程美心看过去,看到范涟身边的那一对郎才女貌。平的旧事程美心可算是半个目击者,知道得清清楚楚的。揣着意多看了两眼常之新,心道他可长得真不错,是个女人肯定就会选他,商细一团孩儿气的半大小子,又疯又任,哪个女人会要啊。 想到商细那段落花水一败涂地的情经历,程美心抿着嘴笑得很得意,那得意劲儿还没过,她就想到一件了不得的事,猛一回头,惊道:“要死了!商细在这里,你还敢留他们!你要死了你!” 程凤台愣了愣,他真没把这桩恩怨给放心上:“……大庭广众的,不能怎么样吧?” 程美心说:“你不知道商细。我和他一个房子里住了小半年,太了解他了!他那个人——”程美心瞧了瞧曹司令,曹司令最烦女人家在背后嚼是非,只好说:“他脾气可不好!冲着呢!”但是就这样也不足以形容商细,憋了半晌,道:“他要发起疯来,才不管你这儿人多人少,下面坐的是什么角,有什么后果。他就管自己痛快,撒气!” 程凤台笑笑地吃着零嘴:“不会的吧?我瞧他很好,就一个乐呵孩子,不是你们说的那种不讲理的人。” 程美心料想他是不会信的了,长叹一声,咬牙切齿道:“等着瞧吧。” 乐呵孩子商细哼着戏词在镜前审视自己,他可把箱底的戏服头面都拿出来扮上了,足见得与程凤台是多么的够情。 商细看看钟表,咂摸咂摸嘴:“小来!我想喝水了!” 小来哆哆嗦嗦端了一杯水过来,商细笑道:“你傻啦!我上了妆还怎么喝呢,拿麦管来。” 小来呆愣愣地点头哦一声,从茶笼取过一支麦管在茶杯里。商细手脚最懒,低头就着小来的手了两口,只觉得那杯子在小来手里直抖楞,抖得水波漾的。再看她脸,双颊红一头的细汗,不笑道:“你这丫头,跟着我皇帝军阀都见了个遍。这虽是王府,住的却不是真王爷,你怕什么呢?” 小来低头道:“我没有……” 商细喝完了水,又哼了两句戏词,旁若无人地对镜子做了一个身段,自己觉着陶醉的。 小来忽然咬着嘴说:“商老板,咱们今天,不唱了吧!” “胡说什么呢?好好的怎么就不唱了?你究竟怎么了?”商细捏了一把她的胳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呀?” 小来摇摇头,强忍着什么似的转身走了。过了一会儿,商细从镜子里看见她掀帘子直往台下瞧,蹙着眉尖,很恐惧的样子,好像台下坐了一只大老虎。 商细悄悄走近了,一拍她肩膀:“看什么呢?” 小来惊叫一声一回头,惨无人的一张脸,活像见了鬼。商细觉着是真不对了,也掀帘子往下一看。第一眼就瞧见了程凤台,程凤台也看见了他,冲他直眨巴眼睛,商细不由得笑了笑。旁边坐的是曹司令和程美心。他想待会儿一出场,程美心见了他后忍气声还要强颜笑的表情,可是程美心忧心忡忡地不断扭头往另一边瞧,心思不在台上。商细顺着她的目光往那边一望,人就定在当场了。 鼓点响过了一个调门儿,不见主角出场,配戏的轻声唤了他一声,可他早已魂飞天外,什么拍子什么场合都不管了。 多少年天涯海角了,再想不到今时今,居然会在这里遇上。 商细觉得脑子里盛的都是滚烫的岩浆,又热又涨,痛得嗡嗡作响,腿也是软的,扶着门框呆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智。她过得真不错,衣着体面,容光焕发,坐在下面听他唱戏,像个上等人家的少一样。过去他们站在同一个台上唱一出戏,悲苦乐都在一起,那时多圆,多热闹。后来她走了,走到台下去了,戏台子上只剩下他商细一个人,这个世界也只剩下他商细一个人。 她再也不同他一起唱了,她听他唱。 商细站稳了身子,心想好的,今天我就给你好好唱一出。 小来之前在台下见到蒋梦萍,就被唬得神魂出窍,情知今天必不能善了,死死拽住商细的袖子,哭道:“商老板!别!咱们不唱了!” 商细用力拨开她的手,一掀帘子出去了,腾腾腾走站到台上一动也不动,就瞪住蒋梦萍。他的眼睛本来就亮而有神,是男人中少见的水杏眼,现在直愣愣含怨恨地盯着一个人,程凤台在下面看着,那目光好像能刺穿人的心肝一般,狠得人发疼,真让人觉得一股惧意,简直是庙里的金刚怒目。 商细迟迟地不开口,胡琴鼓点都停了下来,场的宾客觉出不对劲。 在这一片寂静里,商细忽然拔起嗓子,厉声唱道:“休想这子弟道求食!娶到他家里,多无半载相抛弃。又不敢把他害,着拳椎脚踢,打的你哭啼啼! 恁时节船到江心补漏迟,烦恼怨他谁。事要前思,免劳后悔。我也劝你不得!有朝一准备着搭救你块望夫石!” 程凤台心说不对啊,这算什么戏?怎么听着一点儿都不喜庆。紧接着就听见后面的桌椅哗啦一片响。蒋梦萍浑身颤抖着站起来碰翻了椅子,她仿佛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事物,人不住地后退。 时隔四年,她也是一眼就认出商细了,商细的妆就是她手把手教的,怎么会认不出。他还记着过去的事,还在恨她,这恨已经浸到骨子里,恨得连戏子的本分都不要了。当年在平,商细把她得求死不得,脸面全无,谁见了都要啐他们一口夫妇。想不到啊,她省吃省喝,把商细当亲弟弟那样带在身边照料长大,处处维护他,宠让他,到头来,竟是养了一头,要吃了她才罢休的! 平街头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霎时间都回来了。蒋梦萍倒退着慌不择路的要逃,一连惊起了几个宾客。常之新连忙上前把她抱在怀里柔声地哄。 商细在台上,向他们一指: “聘则为,奔则为妾!你还不归家去!” 这句词,程凤台听懂了。 曹司令叹道:“嗬!《墙头马上》!小儿的老生真地道!” 蒋梦萍捂住耳朵用力摇头,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呜咽道:“之新,我不要在这里,我们回去!快回去!” 常之新都要心疼死了:“好的好的,我们这就走。范涟!你开车送我!” 三人正闹闹哄哄的要出院门。曹司令早烦了他们了,忽然站起身,拔出间的朝天鸣了一发子弹,然后把口往那三人一比划。 程凤台大惊失,站起来要去夺曹司令的:“姐夫!别啊!” 曹司令推开他,口点着蒋梦萍,说:“今天是我侄子的好子,你这婆娘哭哭啼啼的干啥?真他妈的晦气!都给我坐下!一个都不许走!”说着口一摆,立即有兵过来端着守住门口。 曹司令在西北那边是称王称霸的土皇帝,到了北平,只要兵还在,他就依然是皇帝,谁都冒犯不得他。 常之新与曹司令无声地对峙着,眼里都出火来了。范涟低声劝他:“之新!常之新!这里可不是平地界,你也不是常家三爷了!曹司令要杀个人,那就跟捻只臭虫一样。好汉莫吃眼前亏,忍忍吧!”一边使劲按把他肩膀往下按。 常之新咬了咬牙,搂着子坐下来,把她紧紧的捂在口里,好像这样就能隔绝掉外界的羞辱,自己反而坐得直,怒目瞪着商细。 商细也瞪着他,眼里锐气十足光一片。他在众多唱段中为常之新摘了一篇,调子一转,唱得铿锵有力:“……这皮儿是你身儿上躯壳,这槌是你肘儿下肋巴;这钉孔儿是你心窝里窍;这板杖儿是你嘴儿上獠牙!两头蒙总打得你泼皮穿,一时间也酬不尽你亏心大!且从头数起,洗耳听咱!” 曹司令好像又看到了当年平城楼上的商细,疯颠颠的带劲儿。城的兵丁都胆怯了心颤了,他站在林弹雨里悠悠唱戏。一个虞姬,比楚霸王还要顶天立地。 曹司令大喊一声:“好!” 曹司令一叫好,副官带着四周林立的大兵们也跟着叫好,其他的宾客们便不敢不叫好,好在哪里却不知道。这一出戏,最莫名其妙胆战心惊的就是他们了。然而他们的捧场,对常之新蒋梦萍无疑又是一种羞侮。蒋梦萍哭得气哽,常之新抱着她的肩,神情很可怖。 程凤台很懊恼地望着商细,也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苦笑了,心说这叫什么事啊这叫…… 程美心睨着弟弟暗自冷笑:早说什么来着?商细,他真的是个疯子。 第13章 程三少爷的月宴被商细搅得稀烂,很不愉快。范涟和常之新夫妇没吃饭就走了,来宾们始终战战兢兢不知所谓,被曹司令吓唬得都快哭出来了。 程凤台皱着眉,带着怒气与人背道而驰。一个佣人叫住他:“二爷,曹司令那儿等你呢!”程凤台答应就来,那佣人不放心,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了。主仆二人来到后院,商细疯完了一场,此时元气耗尽,神魂俱散。卸去头面服饰,只是呆呆的在镜前坐着,由小来给他揩拭脸上的妆。其他的戏子和琴师都被赶回家了,两个曹司令的兵把守着商细,不知待要如何处置。 程凤台站在门口,冷冷唤一声:“商老板……” 商细不知听见没听见,也没什么反应。小来看一眼程凤台,给商细披上一件披风,商细的眼神都是凝固着的。程凤台回想他平时的样子,再瞧他现在,觉着心里发。 跟来的佣人催促道:“二爷,快回去吧,曹司令等急了呢!” 程凤台又沉沉地看了眼商细,揣着怒气来,揣着怒气走了。 曹司令从商细身上回忆到往昔的戎马风光,今天是格外的痛快,看见程凤台来了,按着他的脖子与他胡吃海喝了一通,喝得醉醺醺的,然后拍桌子非要看看小少爷。程凤台让妈把孩子抱出来,曹司令看见襁褓里的小婴儿,刷地掏出一把手。 堂的客人都撂下筷子站起来了,一个丫头还砸了一碟菜。 程凤台惦记常家夫,多喝了两口闷酒,心里正不宣芬,坐那儿纹丝不动的擎着酒杯子,不在乎地看了看那,略微有点儿醉了:“崩了他!崩了他你得赔!赔我一闺女。” 曹司令大着舌头说:“多好的白胖小子,干嘛崩了他!”曹司令晃了晃手里的家伙:“这个!德国造的,好东西!跟了老子七年了,呐!送给侄子做见面礼!将来让他也当个司令!”说罢为表喜,捏了捏小孩的脸,小孩哇地就哭了。 散席之后,曹司令就把商细强行带走了,带回公馆继续回忆他的光辉岁月。有商细在,程美心就不想回家去,她深深地到挫败和怨愤,骤然若泣地与弟弟轻声道:“edwin,你要怎么说?” 程凤台说:“什么怎么说?” 程美心说:“你把商细带到司令跟前,他们要死灰复燃了。” 程凤台今天懒得敷衍她:“燃就燃吧!他一个男的,姐夫又不能娶他做姨太太,阿姐怕什么呢?”说完就自己回去睡觉了,把程美心恨得呕血,自己在心里骂了个底朝天。 程凤台无打采回到卧房,往炕上一倒,枕着被窝垛半天不说话。二已听到外面的事情,她倒是没有因为表兄的关系而怎样的气愤,只叹道:“这个商细啊……” 程凤台恨恨接道:“他就是欠教训!” 二深知他的脾气,今天被商细闹场,恐怕他咽不下这口气,过两天找起商细的麻烦来,又要闹得城风雨,紧张道:“你不要动手,护着他的人可多呐!他名声又大,闹起来难收场。” 程凤台冷笑:“恩。我不动手。我去跟他讲道理。” 第二天正好是礼拜天,程凤台决定去拜访常家夫给他们惊。公家派给常之新一套带卫生间的公寓房子,小夫两个住着是很舒服了。 程凤台揿了两下门铃,一个女佣开的门:“先生找谁?” 常之新睡目惺忪地系着睡袍带子,从女佣背后往门外一瞧:“程先生?” 程凤台笑道:“说了是你妹夫,不要叫先生。” 常之新笑了笑,把程凤台让进屋,自己进房换了件衣服,靠在窗台边上与他讲话。 程凤台问:“表嫂呢?她还好么?” 常之新表情略为凝重:“不大好。昨天闹得心脏发闷,一夜没睡,惦记着要离开北平。后半夜好容易静下来,现在还在休息。” 程凤台说:“昨天的事情,真对不住。是我欠周到了。” 常之新笑笑:“这不怪你。妹夫你一直在上海,当年平的那些事,你哪能知道呢。” 程凤台说:“不是。平的事我都听说了。就没想到商细到现在还耿耿于怀,甚至于闹得这么凶,是我疏忽大意了。可是表舅兄,这一次你们可不能像在平那样受点儿委屈就一走了之啊,法院里的差事得来不易。商细不过就疯了点泼了点,扫了你们的面子,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可怕的。” 他这样坦率,使常之新产生一种肝胆相照的亲切,两步上前,坐下来与他倾谈:“商细,我是不怕他的。但是梦萍——你表嫂怕死了他!”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