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扑扑的一只小小香囊，布料上的牡丹花仿佛已凋谢尽了。香料大约也已残灭，边边角角全是被火焰灼烧发焦的痕迹，再不见当初从那雪白袍角割落时的一点风 。 阿寄死死地盯着它，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它一样。 张 却突然站起身来，“那是什么意思？” 柳岑看着阿寄的表情，慢慢地、一字一顿地道：“我的人在南 却非殿内外找到了十几具烧得焦烂的尸体……这只香囊，也是在却非殿前殿捡到的。钟嶙纵火时他也跟钟嶙在一处，钟嶙既被烧死了，那他想必，也没有逃出来——” ☆、第68章 阿寄看着那只香囊, 缓缓地开了口：“你又如何知道，这是他的东西？” 也许因为长久不进水米, 她的嗓音发哑, 眸是沉沉的黑。 “难道这不是他的笔迹？”柳岑笑笑，解开了香囊，抖出里面的内衬, 现出在极细微的角落里题写的蝇头小楷——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 张忽道：“这是我们被钟嶙关起来的时候，郎主自己写的……” 阿寄沉默地凝视着这八个字，一时不再说话。 她的表情都隐去了, 像是成了个麻木不仁的木偶。 柳岑看着她，内心如被刀割, 话音却愈加残酷：“这是陶潜的《停云》吧？‘霭霭停云, 濛濛时雨’, 他是从何时就注意到时世艰难了？”又轻笑一声, “说不得, 也许他只是想说‘岂无他人, 念子实多’吧！” 霭霭停云, 濛濛时雨。八表同昏, 平路伊阻。 ……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 抱恨如何。 阿寄闭了闭眼。 她忽然想起来他们在废墟里度过的最后一夜，想起来他在帘外 言又止徘徊的身影，想起来他面对她的质问时淡淡的笑容。毫无意义的场景, 毫不留恋地飞逝而过，她什么都抓不住。 到了那最后一刻，她也不曾相信他。 柳岑轻轻地放缓了声音，温柔地道：“阿寄，我知他对你好，就算他是个昏君，你也还念着他。可是阿寄，人死不能复生，你总要为自己打算打算……就算你不想管自己了，可你还有个孩子，是不是？” 听了这句话，张下意识地用双臂护住了顾雒，求助地看向阿寄。 而阿寄却只是抬头掠了他一眼，低低地道：“你想要什么？” 柳岑淡淡一笑，“你终于肯看我了。” 阿寄没有想到柳岑也会这样子笑。记忆里的他好像还是个诚恳、善良、略带些急躁的少年，可多年以后，他竟已学会了这种令人 骨悚然的笑。 柳岑笑道：“曾经顾真为了 顾拾出面，立意每天杀一个人；我想这是个好法子，我总会用上的。” “你想要什么？！”阿寄低声道。 柳岑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襟上的灰，声音沉了下去，“时至今 ，你还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吗，阿寄？ “我什么都要。” 柳岑留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一时间房栊俱寂，仿佛连灰尘飘飞的声音都能听见。 张走了过来，关切地对阿寄道：“姐姐，你也早些休息吧。好在今阿雒已吃 睡了，不会吵你。我就在外面，你有事便叫我。” 阿寄轻声道：“谢谢你，张。” 张一愣，旋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姐姐说哪里话，毕竟郎主和姐姐是我在世上仅剩的亲人……不，现在只有姐姐了。”说到此处，他又有些难受，连忙别过头去，“那我便告退了。” 张离去，斗室重归于寂静。烛火熄灭了几盏，只留下近 榻的那一点光亮，映得 室风影幽微。黑暗重重地迫近来，阿寄慢慢地将身子蜷缩得更紧了，帘幕翻卷，铁马作响，无星无月的夜幕之下，只剩得一个黯淡的、卑小的影。 *** 秋雨微凉。 顾拾醒来时， 觉到雨滴渗入口 ，微苦地滋润过干哑的喉咙。自己好像是身处一架摇摇晃晃的马车上，车轮辘辘地轧过并不平整的地面，时而还闻得一两声马嘶。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所见却是一片夜的浓黑，这大约是在树林之中，微微颤动的树叶上不断滴下雨水，草丛间可闻寒蛩的哀鸣。 “你醒了？”身边响起一个浑厚的声音。 顾拾撑着身子慢慢地半坐起来，那人见状忙来搀扶，一边道：“我们正要往北去，见你躺在路边，就捎上了。你昏 了半个多月，我们都想你会不会死了呢。”说着还尴尬地笑了笑。 顾拾勉强动了动嘴，想笑却笑不出。 往北……往北吗？ 那雒 呢？他现在岂不是离雒越来越远……也离阿寄越来越远了？ 身子还陷在半死的绝望之中，心却已开始为求生而蠢动。他想活下来……原本他孤注一掷放火烧，也只是为了逃生而已啊！ 如果不能留住这条命，那所有的英雄意气又有什么用处？ “这位兄弟，如何称呼？” 顾拾的双眼适应黑暗之后，便见到坐在他身边的是个戎装佩剑的男子，对面还坐了几人，衣着朴素，但手中俱持着刀 。他垂下眼帘默默回忆，自己并不是倒在随意一条路边的，自己好像是倒在南的城外……若如此，则这些人很可能是从里逃出来的，或许就是中的 卫也说不定。 他们为什么要逃？ 顾拾张了张口，想说话，却觉喉咙里火烧火燎地疼痛，难以发出声音。他只能指着喉咙朝这些人示意了一下，后者却给了他一只水囊。 他解开水囊咕嘟嘟地喝了下去，便听那个看起来是领头的戎装男子道：“这位兄弟，实不相瞒，我们是要去北地投军的。眼下雒成了柳家的孤城，江南被柳岑折腾得不成样子，我们总不相信……不过听闻北地的关将军和袁先生治军严明，又有鲜卑相助……”他顿了顿，“我们本没想到你昏了这么久，待会到了地界，可能便照料不了你了，这里还有一些盘 和吃食，兄弟便拿去用吧。” 顾拾沉静着，水囊被他攥在手里。戎装男子又道：“兄弟如不放心……” 顾拾突然开了口，嗓音低哑地说了三个字。男子怔了怔，没有听清楚，倾身过来，听见他重复道：“……我也去。” 男子不由吃了一惊，上下打量他几眼，半个月来，他们猜测着这个人的身份，只觉他是个荏弱无害的年轻公子罢了；待得顾拾醒来，那双眼睛却锐利而深沉，透着不符合他年纪的冷淡之。 “那可是军营。”男子踌躇道，“袁先生已于前起兵讨逆，我不确定他会不会让你入伍……” 顾拾抬起眼，终于有了力气微微地一笑，声音于坚定中透出一丝急迫：“我要见袁琴。” *** 八月，北方五郡联兵而起，奉主将袁琴号令，分兵齐进，讨伐雒。 入主雒之后，柳岑发现自己却是入了别人的彀中：雒除了披着一身所谓的都城王气以外，不能带给他任何好处！自从渡过长江，他便直奔雒从不停留，以至于长江以北只剩雒一座城还在他的掌控之下，便连原属于他的江南也因路途遥远而顾不过来了。 每都有将领和大臣逃跑，有的甚至是投靠了北地。 柳岑怒气冲冲地直入章德殿时，阮寄正抱着孩子一边翻书一边哼着歌。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水声 ，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顾雒在母亲的怀抱里，听着温柔的曲子笑眯了眼，双手在空中胡 地挥舞着，好像还要给她打节拍似的。柳岑站在帘外，心里的怒气渐渐平息，只剩下一片惨淡。 这明明是一首悲惨至极的战场哀歌，小孩子 本不会明白。 忽然孩子的动作停住了。阮寄觉到什么，侧首看去，便见到了柳岑。 她又收回了目光，只是不再唱歌了。 柳岑走了出来，低声道：“阿寄。” 她不说话。 “我知道你已不是哑巴了，阿寄。”他涩涩地笑了一下。 半晌没有人回应，他只得又说了下去：“袁琴起兵了，你知道吗？明明是关泷的军队……不，应该说，是顾拾的军队吧？也不知袁琴如何使唤得动……” 阮寄的神变了。他知道她在认真地听着，于是在她书案对面坐了下来，续道：“这个袁琴我也见过，他不是从不肯做出头鸟的么？如今他怎么敢扯旗造反？” 阮寄道：“人是会变的。” “是啊。”柳岑盯着她的表情，“当初顾拾引 我攻打南，解救了东城和北城的百姓，我还道他是条汉子，十分地佩服他。可如今看北地这情势，我又不由得怀疑他了。 “他若当真要解救百姓，为何还要留着北地的军队？为何不索 让关泷他们全都向我投降？更不要提还有虎视眈眈的鲜卑人，本不把我当回事——” “他已经死了。”阮寄打断了他的话，“死了的人，想不了那么多。” 她的容看去是那么平静，眸光如沉着的深海，全然探不见底。她就这样说了出来，明明知道说出口便再不能更改了，明明知道说出口便是最悲哀的妥协，可她仍然说了。 他已经死了。 柳岑看着她，清淡地一笑，“你终于想通了？” 阮寄低下头，孩子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正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瞧。 想通或想不通，从来没有分别。人生从来没有给过她其他的选择。 柳岑凝望着她，手撑着书案倾身过来，她不由得往后退缩了一下。他的气息倾吐在她额发间，声音低得有些暧昧：“我们成亲吧，阿寄，我会对你好的，比顾拾更好——早在五年前，我就该这样同你说了。” 那双曾是温柔的眼眸也变得深黑如渊，与恨意别无二致的 在那深渊底里纠着堕落了下去。 ☆、第69章 柳岑决定将御极大典与自己的婚典一同 办, 在登基为帝的同时封阮寄为皇后。 这本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但朝堂上剩下的臣僚已然寥寥, 通晓礼典的官员都不知去向, 柳岑的脾气又一比一地乖戾—— 曾有一位将军犯颜直谏，说为今之计，只有出城去主动击五郡兵马, 而不是 缩城中，却被柳岑拖下去以军法斩杀。 于是便没有人再说话了。 柳岑有时还会到章德殿里来，特意地问阮寄：“当初阮太傅不是治《礼》的名家？你我二人的婚礼，便由你来定夺如何？” 阮寄抱着孩子抬起头——她没有一刻敢让顾雒离开自己的怀抱——看了他一眼。 她愈来愈少说话, 而那双眼睛愈来愈清冷。 很久以前，她也曾对柳岑抱有一些情：, 欣赏, 信任, 亲近……虽然那些都不是, 但现在, 便连那些也都不剩下了。 很久以前, 柳岑曾希望自己可以读懂她的表情。他知道顾拾可以, 毕竟在长年累月的光 里, 顾拾没有其他的事情可做，内心纯粹得只能装下这一个女人。柳岑便想, 若是自己可以读懂她的表情，那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现在他终于可以了。 她的表情原来是那么简单的。即使她不说话，他也能看明白, 她厌恶他。 在那厌恶之中，竟还掺杂了一丝痛苦的怜悯。 他想这就够了。虽然他憎恨被怜悯，但他毕竟看出来了她的痛苦。如果自己能让她到那么一点点的痛苦，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那——那他自己万劫不复，也值了。ｃｏＭiｃ5.COM |
。 阿寄死死地盯着它，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它一样。 张
却突然站起身来，“那是什么意思？” 柳岑看着阿寄的表情，慢慢地、一字一顿地道：“我的人在南
却非殿内外找到了十几具烧得焦烂的尸体……这只香囊，也是在却非殿前殿捡到的。钟嶙纵火时他也跟钟嶙在一处，钟嶙既被烧死了，那他想必，也没有逃出来——” ☆、第68章 阿寄看着那只香囊, 缓缓地开了口：“你又如何知道，这是他的东西？” 也许因为长久不进水米, 她的嗓音发哑, 眸
言又止徘徊的身影，想起来他面对她的质问时淡淡的笑容。毫无意义的场景, 毫不留恋地飞逝而过，她什么都抓不住。 到了那最后一刻，她也不曾相信他。 柳岑轻轻地放缓了声音，温柔地道：“阿寄，我知他对你好，就算他是个昏君，你也还念着他。可是阿寄，人死不能复生，你总要为自己打算打算……就算你不想管自己了，可你还有个孩子，是不是？” 听了这句话，张
骨悚然的笑。 柳岑笑道：“曾经顾真为了
顾拾出面，立意每天杀一个人；我想这是个好法子，我总会用上的。” “你想要什么？！”阿寄低声道。 柳岑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襟上的灰，声音沉了下去，“时至今
，你还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吗，阿寄？ “我什么都要。” 柳岑留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一时间房栊俱寂，仿佛连灰尘飘飞的声音都能听见。 张
睡了，不会吵你。我就在外面，你有事便叫我。” 阿寄轻声道：“谢谢你，张
榻的那一点光亮，映得
室风影幽微。黑暗重重地迫近来，阿寄慢慢地将身子蜷缩得更紧了，帘幕翻卷，铁马作响，无星无月的夜幕之下，只剩得一个黯淡的、卑小的影。 *** 秋雨微凉。 顾拾醒来时，
觉到雨滴渗入口
，微苦地滋润过干哑的喉咙。自己好像是身处一架摇摇晃晃的马车上，车轮辘辘地轧过并不平整的地面，时而还闻得一两声马嘶。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所见却是一片夜的浓黑，这大约是在树林之中，微微颤动的树叶上不断滴下雨水，草丛间可闻寒蛩的哀鸣。 “你醒了？”身边响起一个浑厚的声音。 顾拾撑着身子慢慢地半坐起来，那人见状忙来搀扶，一边道：“我们正要往北去，见你躺在路边，就捎上了。你昏
了半个多月，我们都想你会不会死了呢。”说着还尴尬地笑了笑。 顾拾勉强动了动嘴
呢？他现在岂不是离雒
。他垂下眼帘默默回忆，自己并不是倒在随意一条路边的，自己好像是倒在南
卫也说不定。 他们为什么要逃？ 顾拾张了张口，想说话，却觉喉咙里火烧火燎地疼痛，难以发出声音。他只能指着喉咙朝这些人示意了一下，后者却给了他一只水囊。 他解开水囊咕嘟嘟地喝了下去，便听那个看起来是领头的戎装男子道：“这位兄弟，实不相瞒，我们是要去北地投军的。眼下雒
和吃食，兄弟便拿去用吧。” 顾拾沉静着，水囊被他攥在手里。戎装男子又道：“兄弟如不放心……” 顾拾突然开了口，嗓音低哑地说了三个字。男子怔了怔，没有听清楚，倾身过来，听见他重复道：“……我也去。” 男子不由吃了一惊，上下打量他几眼，半个月来，他们猜测着这个人的身份，只觉他是个荏弱无害的年轻公子罢了；待得顾拾醒来，那双眼睛却锐利而深沉，透着不符合他年纪的冷淡之
地挥舞着，好像还要给她打节拍似的。柳岑站在帘外，心里的怒气渐渐平息，只剩下一片惨淡。 这明明是一首悲惨至极的战场哀歌，小孩子
本不会明白。 忽然孩子的动作停住了。阮寄
我攻打南
让关泷他们全都向我投降？更不要提还有虎视眈眈的鲜卑人，
在那深渊底里纠
办, 在登基为帝的同时封阮寄为皇后。 这本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但朝堂上剩下的臣僚已然寥寥, 通晓礼典的官员都不知去向, 柳岑的脾气又一
缩城中，却被柳岑拖下去以军法斩杀。 于是便没有人再说话了。 柳岑有时还会到章德殿里来，特意地问阮寄：“当初阮太傅不是治《礼》的名家？你我二人的婚礼，便由你来定夺如何？” 阮寄抱着孩子抬起头——她没有一刻敢让顾雒离开自己的怀抱——看了他一眼。 她愈来愈少说话, 而那双眼睛愈来愈清冷。 很久以前，她也曾对柳岑抱有一些
里, 顾拾没有其他的事情可做，内心纯粹得只能装下这一个女人。柳岑便想, 若是自己可以读懂她的表情，那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现在他终于可以了。 她的表情原来是那么简单的。即使她不说话，他也能看明白, 她厌恶他。 在那厌恶之中，竟还掺杂了一丝痛苦的怜悯。 他想这就够了。虽然他憎恨被怜悯，但他毕竟看出来了她的痛苦。如果自己能让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