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走回房中去,突然又大踏步地折返回来,往院中那干枯的刺槐树上狠狠地踢了一脚! 枯木只是微微地晃动了一下便归于静止。他抬起头,寒冷的光从疏枝间刺进眼里,像刀刃一样,在那冷冽的深潭中残忍地搅动。 ☆、第7章 一墙- 五月中,对中原觊觎已久的鲜卑出其不意地攻破代郡,代郡太守仓皇南窜至太原。而鲜卑军抄略之后,更往南奔袭而来。就在并州牧、太原太守和代郡太守三人都在城内瑟瑟发抖之际,鲜卑后方却发生了争夺王位的内讧,郑嵩觑准机会向其中一方求和…… “这样好的机会,却不趁机反击,反而向胡虏求和。”不知为何,丁舒讲着经却谈起了国事,摇着白发苍苍的头道,“这一求和,势必又要耗费国帑……” “打仗也会耗费国帑,还会死人呢。”顾拾凉凉地接了一句话。 这房中只有他们二人,和角落里的阿寄。张自然是坐不住的,几个妇人最初听个新鲜,渐渐也不来了。而顾拾又不能不无人看管,这任务也就落在了阿寄身上。 如此两个多月下来,顾拾是极好学的,她从早陪伴到晚,而后还要去未央奏事,既十分疲倦,受过伤的身体也隐隐地不舒服。听到丁舒和顾拾的对话,她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她不知道为何丁舒会给顾拾讲这些;如果坐在这里的人不是她,丁老夫子可能已经被廷尉抓走了。 丁舒看了她一眼,静了片刻,对顾拾道:“安乐公看得通透。” 顾拾轻柔地笑道:“当今陛下圣德威武,化海内,才能不费一兵一卒就让鲜卑内求和,这不是好事么?” 丁舒微微一震,抬起苍老的眼皮,死死地打量了他半晌,好像不相信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过了很久,他才终于叹了口气,道:“老夫是个懦弱的人,教出的学生,也无一不是懦弱的人。” “懦弱的人才能活下去吧。”顾拾道,“刚强则折,夫子忘记了阮太傅的教训么?” 丁舒离开时,阿寄送他走到院门口。 顾拾百无聊赖地站在厢房里,远远地看着他们。 “老夫会去向陛下请辞。”丁舒摆摆手,抬头望向暗沉沉的天,“这样的安乐公,恕老夫教不起。” 阿寄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 耄耋之年的老儒生一双浑浊的眼睛蓦然被这样沉默的笑容给刺痛。丁舒遍布老斑的手痉挛地抓紧了圣上钦赐的鸠杖,颤巍巍地道:“老夫知道你是故人之女,是以也须奉劝你一句话……奉劝你,在那亡国人的身边待得太久,可不要走上你父亲的老路!” 说完,他便拂袖离去了。阿寄将院门锁上,回头,顾拾仍旧怔怔地站在房中,忽而茫然地抬眼看向她。 他穿着一身素净的儒士青衣,头发束在冠中,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如画的眉眼。丽的颜褪去,他却变得像一个小孩。 “我知道会这样的。”顾拾低着头,自顾自地笑,俊逸的眼角飘出些暗淡的颜,“他比阮太傅还大上一辈,又同是治《礼经》的人,我知道我一提起阮太傅,他就会这样的。” 阿寄低着头去收拾书案上的东西。 “当年这名儒丁舒多大的架子,先帝——我是说,我堂兄——亲自征召,三府三年连辟,他都拒不应命,博得一个淡泊隐退的好名声。待到郑——当今陛下即位了,只一道诏令就将他从遥远的蜀郡召了来——他说得没有错,他是个懦弱的人,不过,他也是个聪明的人。” 阿寄将笔一地放回笔架上整理好,仿佛完全没有在听他说话。但他知道,她在听。 “而阮太傅,却未免太傻了。其他人都对我避犹不及,他却要留下来陪着我。” 阿寄不再动作了。 “我从襁褓时起便离开了父母,是阮太傅带着我,照料我,我曾经幻想,也许我远在东南的父王也像阮太傅一样,慈祥和蔼,正直温厚。我曾经幻想,如果他就是我的父亲就好了。”他扶着门框在门边坐下,抱着膝盖歪着头,低低地笑起来,“可是,我却害死了他。” “你说,谁愿意久留在一个亡国人的身边呢?” 那悦耳的笑声里渗出了些绝望的寒意,她沉默地听着,下被咬得微微发白。 “后来我被陛下关了起来,那时候我又开始庆幸,庆幸陛下当初不许我的父母随我进京。到了现在,他们大约都被废为庶人了,我希望他们已将我忘了。” 他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谈起过自己的父母。因为他已完全不记得他们了。刚出生两个月就被郑嵩召去了雒,他一直觉得自己和无父无母的孤儿没有什么两样。 “阿寄,阿寄。”他像是唱歌一般唤她的名,“你为什么也这样不聪明?你看那丁老狐狸,起初装得那么像样,到头来还不是要走。你为什么也不学学他呢?” 阿寄看着他,又摇了摇头。 她不会走。 她的表情很淡,她的目光很定。她好像是永远都不会变的,这让他莫名地有些安心,又有些空虚。 他柔声道:“今丁夫子走得太早,你就再陪我一会儿吧。” 阿寄慢慢地挪过来,跽坐在他身边。他最近似乎很贪恋这样的小时光,虽然外边布了兵士和刀剑,但是在这里,在这座落了锁的荒凉的庭园,在这间被高墙挡了光的仄暗的斗室,一时半刻也好,他们可以一起承担短暂的孤独。 “我是真的想读书。”他慢慢地说道,“书上说,雒的太学有二百四十房,千八百五十室,最大的一间讲堂长十丈、广三丈。太学最盛的时候有经生三万,我堂兄每回乡礼毕,便要回太学讲经,诸生执经同他论难,冠带缙绅、平民百姓,都环桥而观听,有数万人之多……”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将这些事情记得如此清楚的。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害怕惊动了什么,她仿佛能透过他的声音看到当年那座冠带风的雒城。 “始国三年陛下迁都,一把火将雒城全烧了。”顾拾淡淡地笑了一下,“我想,那几百间屋子虽然不在了,但那门前的石经,总该还留着吧?” 她忽然握住了他的手。他看向她。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怕他不能理解,转身要去拿纸笔来,又被他拉住—— “你是说,”他的声音在发颤,“你是说,那石经,还留着?” 她再次点头。 “你……你在太学……”他停滞了很久,最后却还是没有问出口。 她沉默地看着他,双眸平静如海。她也许会告诉他的,如果他问,她一定会告诉他的吧。 可是夕西下,温柔的晖光里,他又不愿去探问了。 他反而说到了一个她意料之外的话题:“那张纸,”他顿了顿,“我记下来了,烧了。” 她在听。 “你为了惑皇帝,不惜受了自己人的一剑,是不是?”他的声音很低,低得有些惘,“而因为你也被皇帝看着,所以你也不知道纸上写了什么,是不是?” 她的手慢慢地抓紧了他的衣襟,然后她伏在了他的膝盖上。 少女的身躯很温暖,令人连忘返,令人丧失斗志。他的手指轻轻地梳过她的长发,偶尔擦过她的际,两个人便都到了陌生的战栗。 “我以前想了很久,猜了很久,你到底是谁,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如果是顾氏的人,为什么从来不与我通消息?我们虽然总被拘管着,但到底是有机会独处的。”他低下头,与她发丝,呼相闻,“而今我才明白,你同我一样,是一个被囚着的人。你什么也不能告诉我,因为你同我一样,一样是,什么也不知道。” 她的眼睫颤了两颤,然后她转过了头去,没有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他却伸手抱住了她,托起她的下颌强迫她看着自己,她的眸中隐隐含着哀伤,在黄昏的影里转出凄的光晕来。 他有些慌,再不知如何宽解她的哀伤,两个哀伤的人凑在一处,那哀伤也只有更沉重而已。鬼使神差一般,他抓紧她的肩膀,低下头来,亲了亲她的额头。 她的脸顿时红透,伸出手抵在他膛,却没有真正地用力推拒。他抓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而后薄试探着向下,一点点如碎雪,直到在她的边止住。 他笑起来,“你这般模样,好像我在欺负你似的。” 她咬住了。 他的笑声清朗,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特殊声线拨着她,几乎令她难以承受—— “这样我就更亲不着了。” 她索要站起来,他却不依,双臂箍着她在怀里,息事宁人地道:“好了好了。我不闹你,你不要走。” 他看着她,晶莹剔透的眸子里,仿佛是掬了他所有的、所有的希望,一齐地捧给了她。 *** 夜幕渐渐降下来,院落的锁动了一下,然后张推门走了进来。 看见安乐公抱着阿寄姐姐,他却也不惊讶似的,只将晚膳一样一样地布好了,来请顾拾用膳。 顾拾将食指点在上,轻声道:“你姐姐她好不容易睡着一回,不要吵她。” 张小大人似地叹口气,“我说这些子夜里总听见姐姐翻身睡不着,还是郎主您心细。” 顾拾睁大眼睛,“你怎么——” 果不其然,阿寄当即便醒来了。 她蹙着眉头回想半天,突然推开了顾拾,而后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上还披了一件他的青衣。 他竟还笑得十分自然:“让你跟着我学经,可不是累坏了。”他一手指向张,面不改,“都怪他,说话那么大声。” 也不知他是何时起跟张关系这么好了,阿寄腹诽。不过阿寄也不惊讶,她知道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讨所有人的喜。这也许是他从小就学得最用力的一件本事。 不然,他随时都可能死。 他终于也跟着站起身来,动了动酸疼的手臂,道:“吃饭吃饭。”一边往食案去,一边又拉住了她的手,打算像往常那样同她耍赖。 她却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子甩开了他,口还自起伏不定,眼神也不敢看他。他蹭过去,悠然地一笑:“你怕什么,我吃我的饭,不吃你。” 一件外袍兜头抛下,待他从自己的青衣里挣出来,女人已不见踪影。 ☆、第8章 上林鸣镝 夏秋之际,长安城里烟柳轻舒,盎然的绿意中透出了倦,空气犹热着,扶疏花木迟迟不谢,偶尔还会有鸟飞来,落在庭中那棵刺槐树的枝桠上,啁啾婉转地啼鸣。 丁舒向皇帝请辞之后,顾拾的课又停了,只是书没有收回去,他便自己一个人读,从清晨到深夜,好似不知疲倦一般。那一道院门重又严实地落了锁,除了定时来伺候顾拾起居的阿寄和张之外,再不许外人任意进出窥探。 张是个情简单的孩子,很容易就对顾拾产生了同情之心,他比阿寄活泼得多了,顾拾终于找到一个人同他说话解闷子,似乎也是颇开心的。阿寄默默地看着听着,然后将这些无伤大雅的事情都汇报到未央去。 “姐姐,”张有一回对阿寄道,“为什么你对着安乐公总会脸红?” 阿寄仓促间连表情都来不及换,竟将手头笔径自扔了出去,在张的脑门上摔出好大一个墨点。 张摸着自己的小脑袋,反而笑得打跌:“哎哟,哎哟原来阿寄姐姐也会生气的!”他回头对那人道,“郎主,阿寄姐姐生气啦!” 阿寄知道那边那人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却偏偏不看他,只是重重瞪了张一眼。 顾拾确是在笑着的。看着阿寄苍白的脸渐渐染上些微的红,像是天边夕的回,他的心情就好了起来。 他不喜她面无表情地忍耐,他喜她为自己而羞涩、而喜、而美丽。 只要能看到她脸红的模样,他就觉得这漫无边际的囚的子,还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他真想把她永远地锁在身边。 明知道自己是个亡国的废人,明知道她也是个可怜人,明知道若拉着她便只有两人一同堕落。 可他就是怀着这样一个危险的想法,他无法控制自己。 七月初,鲜卑使臣抵达长安,正是草木凋霜的时节。 大晟朝备了万全的仪节来对付这群鲜卑人,鲜卑人却提出了一个条件——他们要见一见前朝的皇帝。 *** 七月初五,上林苑。正是秋狩时节,皇家苑里花草都修理了一过,光透过常青的松柏照落下来,秋风稀疏而倦怠地扫过,草丛中时而有野兽奔走,却又被人声惊得不敢冒头。 “唰——”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