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见了,你坐在柳将军的后面。”他反手抓住她放在自己前的手,低下身子,长发散落下来,带着酒气的声音危险地擦过她的耳朵,“柳岑柳将军,可是南军的一员大将……其实,你是来找他的吧?” *** 他喝醉了。 就在阿寄听见这话而怔住的一刹那,他又自顾自地笑起来:“我何必问你这些……你能来,你能救了我这回,我便已很了!真的……你就算是来找他,也没有关系!” 他醉得语无伦次,却总还记得牢牢抓住她的手,仿佛在一无所依的大海上抓住了随风即散的泡沫。他那样聪明,却又那样小心,他不敢再说更多了,他害怕自己会连她都失去。 他什么都没有,他只有她而已。 尚衣轩的门好不容易开了,小宦官张呆愣愣地看着阿寄半背半扶着自家主子出来,被她着意看了好几眼才猛地回过神,上前搭了把手。 两人合力将顾拾搀到了马车上,张挠了挠脑袋,为难地道:“那边还等着安乐公回席呢,我得回去同陛下和义父说一声,劳驾你先送他回府吧。” 阿寄点了点头。张又对车仆吩咐了几句便跑开了。 马车起行,从侧门出了未央。车厢里的灯火摇摇晃晃,映照着少年醺醺然的脸庞。他大约是真醉了,却不就睡,还一直抓紧了她的手不肯放开。 “你为什么要来呢?”他颠三倒四地道,“又被你给,瞧见了……” 阿寄苦笑。今晚的事,她做得确实不妥,她很想反省一番,可是心却还沉溺在他醉酒的柔软的话语里:“阿寄……”他低垂了如画的眉眼,缓声道,“若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她伸出手,慢慢地、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拍着他的背。他几乎是立刻就攀了上来,像个孩子一样抓紧了她的衣襟生怕她放手,“我真喜你,阿寄。不管我说什么,不管我怎么对你,你都不会有怨言,也不会离开我……我真喜你啊。” 马车突然一个颠簸,将那似真似假的告白颠碎在空气中。她听见两个人的心跳声混在了一处,急的,热的,在这黑夜的马车里,在这绝望的城池里,找不到出口,永远只能在地底狂躁不安地奔。 “——什么人?!”车外仆从突然一声断喝,而后是仓促的拔剑之声,“不得无——”声音戛然而止,霎地一道横飞的鲜血泼溅在被灯火映得明晃晃的车帘上! “有刺客!刺客!”暗夜中的守卫全数聚集到这马车四周来,听脚步声竟有十余人之多。 阿寄没有掀开车帘,她甚至没有动弹。怀中的少年也突然安静了下来,双瞳里浅淡的光芒空空地不知落在了何处。 有那么一瞬间,极端的寂静里,她好像听见了两人的呼,清晰地、急促地在一起。 ——突然她将他往侧旁一推,将自己的身子挡上了车窗!“哗啦”一声窗纸被划破的同时,那兵刃也入了她的背脊。她皱紧了眉头,脸白得像鬼,却为他挡住了来袭,连鲜血淋漓的伤口也未让他看见。 顾拾呆住了。原本因醉酒而迟钝的头脑仿佛突然被冷水泼了个清醒,他冲上去抱住阿寄,厉声唤她:“阿寄!你醒醒,你——” 她的手却在身后那破裂的车窗隙里摸索着,而后慢慢地抬起来,握住了他的手。鲜血从她的指间滴落下来,将两只冰凉的手掌粘稠地贴合在一处,一张薄薄的、浸透了鲜血的纸笺在掌心里成了团。 他颤抖着手将那纸团接过,轻轻地滑入袖中,就好像它从来没有存在过。 *** 安乐公在元会后遭袭的事,震惊了整座长安城。 刺客一共三人,埋伏在安乐公回府路上,一击不成,便当场自刎。安乐公的侍婢为了保护主君身受重伤,安乐公本人倒是毫发无损。 郑嵩听闻了消息,首先却不是愤怒,而是疑惑。 “朕在他身边布下天罗地网,只怕有顾氏残心怀旧主,要来解救于他;哪晓得来的人竟会一意要杀了他?”宣室殿中,郑嵩心事重重,在他面前是一张战事用的舆地图,身边是几个他从最初的北地带来长安、最信任的将领。 “也许是因陛下将他困得久了,斗志消磨,就连顾氏残也觉得他无用了?”一个将领猜测。 郑嵩冷淡地笑了笑,“只要是姓顾的,就不会无用。” “依末将看,答案还要往这里寻。”又一人站出来,指着舆地图沉声道。 郑嵩抬眼看去,这将领名唤钟嶙,是年轻一辈的名将,眉目间一股冷酷之气,声音甚是沉稳:“荆、扬的民已反了三年,州牧、太守换了十数位都不能平定,如今更是串联到了益州的蛮夷,要成我大晟的心腹之患。眼下鲜卑又不安宁,末将以为民很可能要在今年发难,而他们要发难,就须寻一个由头。” “啊,”另一个将领一拍脑袋,“这是嫁祸!” 钟嶙点点头,“天下人都知道,安乐公是前朝的皇帝,陛下对这个前朝皇帝是不可谓不仁善备至,只是外人未必清楚,只道陛下总是恨着他的。若安乐公突然在长安城内暴毙,这些刁民便有了借口,可以趁机起事。” 郑嵩静了静,道:“钟将军说得对,只怕还不止如此。” 几个将领默默束手。钟嶙抬头看向他,目光是锐利的。 “他们还可以,立一个新皇帝。”郑嵩的手指点上地图上的荆州,“一个姓顾的新皇帝。 “这么说来,朕还当真要谢那个哑女了。” 他笑起来,看来一切仍在掌握之中,便连上天都在帮他。 ☆、第5章 梦中孤影 阿寄在疼痛中茫然地睁开了眼,举目四顾,却只见一片灰的雾。 光也透不进这重重雾里来,分明不算黑暗,却全然看不清脚下立足的土地。背上的刀伤剧烈地疼痛起来,牵扯到四肢百骸,陈年的创口仿佛也在衣衫底下开始新一轮的溃烂。 “姐姐?” 是谁在唤她? 阿寄张了张口,想求救,却又反应过来自己是说不出话的,于是也就不去尝试了。只是她到底有些害怕,不敢回头看,只好往前迈出了一步。 奇迹的是,这一步过后,雾竟忽然就散开了。 光蓦地照进来,她不由得抬手遮挡了一下那亮光,再往前看去,却见到高而威武的暗红墙,圈出一个并不很大的花园。-烂漫,这花园里水潺湲,牡丹盛开,姹紫嫣红,在风中曼丽招展。 这不是长安的御花园。这是……这是雒! 一个穿着明黄小衣裳的男孩从花丛中绕了出来,看见她,立时便紧张得两手绞紧了衣带,玉一样莹透的面庞上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带了些羞怯、又带了些期待地看向她。 她无意识地握紧了自己的手。 男孩才刚三岁的模样,口齿尚且不清,却又含混地、轻柔地唤了她一声:“姐姐,你过来。” 阿寄站在檐下踌躇。这是梦么?这男孩是谁?原该是很悉的,可不知是否因为受伤的缘故,她一时又想不起来。为什么想不起来?这一定是很重要的事情,她愈是想,便愈是疼痛,好像都不止是身体,连血、连心脏都疼痛得缩了起来…… 男孩歪着脑袋看了看她,忽然掉头就走。 她心中骤然一空,下意识拔足便追,要拉他,他却躲闪过去,回头对她柔软地笑了:“姐姐跟我来!” 他跑到花园里一座假山后头停住步子,指着那草丛笑道:“姐姐,发芽了!” 她疑惑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假山背后没有种花,杂草丛生,她看不出来他说的是哪一株…… 他蹲下身来,在那草丛里翻找了半天,最后拔-出来一芽,双手捧给她:“发芽了,送给姐姐。” 他的声音很低、很乖,好像在与她分享一个幸福的小秘密。 她愣愣地接过,那真是一株平平无奇的小草,看不出与旁的小草有任何的不同之处。她张了张口,终于是道:“陛下,您还不回去——” 她突然捂住了嘴。怎么回事,自己怎么可以说话了?! ——“阿寄?”一个好听的声音响起,却无疑属于一个年轻的男子,而不是小孩。 她睁开眼,恰对上一双柔软而孤清的眼睛。她吓了一跳往后退,磕着了自己背上的伤口,疼得一下子皱起了眉。 顾拾反而愉快地笑了起来。 但见他仍是坐在那张小板凳上,只是将小板凳挪到了她的头,安静地守着她。她不知道他守了自己多久,她只觉得自己方才那个梦是很漫长、很漫长的。 梦里的那个小男孩与眼前的少年重合在一处,他好像一直都没有变。她怔怔然伸出手,想触碰他的脸,想触碰自己梦中那个孩子的轮廓—— 他却温柔地笑了。 不,梦中的那个孩子,尚不会这样子笑。这样子的笑很温柔,可是这温柔是空的,是假的,是为了旁人而存在,却看不到他自己。 阿寄收回了手,垂下眼眉打量周围。这却是在他那间寡淡的卧房里,她正躺在他的上,伤口都已包扎起来,她一动便浑身泛疼。 “我可要多谢你,”他笑盈盈地道,“你救了我的命。” 她摇了摇头。 他没有提起那一张纸笺。心照不宣的空气里动着她不习惯的暧昧。她动了动干燥的,他便立即端过来一杯水扶着她喝下。 “啊,那几个刺客当场便自杀了,陛下说他们是,在东市口鞭尸示众。”顾拾的话音颇为轻松,“陛下还单独召见了我,说要给我请师傅,问我想学什么。我说大晟以礼治天下,我想学《礼经》。” 阿寄的眸光微微一凛。 “你放心,我没事的。”他笑道,“我也不是真的离了你就不行。” 她轻轻将水杯放回案上。 这时候张带着大夫走了进来,是里的御医。 “陛下吩咐了,请阿寄姑娘好生调养。姑娘伤得不深,只是创口有些吓人,每都须敷药。”约莫是真的得了吩咐,御医的态度很是恭敬,“老夫会每隔三来为姑娘看诊一次,内服和外敷的药方已写给安乐公了。” 阿寄下了,朝御医行了个礼。待御医走后,她回头看了顾拾一眼,似在等他的吩咐。 他动了动喉咙,“……你回去歇息吧。” 她又行一礼,便与张一同走了出去。 顾拾迈出房门,看她在张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到院门口,然后两人的身影便消失了。他没有问她为什么不留下来,也许这确实太不合适了。她自有卧房在外院,他以重伤之人不宜挪动为由将她困在自己上一一夜,也该够了。 只是他到底有些怨恨她是个哑巴。她哪怕说一句软话也好,就算她要离开,说一句软话也好啊。 *** 阿寄身上带伤,又算是英勇救主的义仆,养伤期间她的一应劳役都免去了,送饭的活计也给了张。如此一来,竟是十数未再见到住在内院的顾拾,直到她外敷的药膏耗尽了。 大约是御医也找不到这宅中究竟谁是个主事的人,才会把药方给了安乐公吧。明明安乐公自己连那扇院门都出不去,难道还能替她去抓药不成? 这天傍晚,阿寄好不容易在门口截住了从内院送饭出来的张,同他比划了半天,张一拍脑袋:“姐姐是说御医开的药么?郎主早吩咐备置好了,不过好像都送到里边去了。” 阿寄不解。怎么会把她的药送到顾拾那里去呢?再说,这小子怎么这么快就叫人“郎主”了? 也许是伤口发作的缘故,连带着阿寄的头也有些疼,说来奇怪,她想到要自己主动去找顾拾,心里却还有些不自在似的。 以前每见他,是按部就班的差事,她从来没有一刻深思过这其中的意义。 “阿寄姐姐,”张挤眉眼地道,“您当初晕过去了不知道,郎主那个着急的啊……其实,御医原本只开了方子,让我们自己去城里买;是郎主同御医求来了御药房里的药材。” 张说完,怀期待地看着她,她怔了怔,移开了目光,却见到顾拾正立在门里仰首看院中那棵干枯的刺槐树,好像并未注意到他们这边的谈话。一院残雪飘萧衬着暮,干干净净的天地里,他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白衣,一无装饰的衣摆徒然地随风而舞。 他过去间是系了一块玉的。阿寄想起来,他将那玉随手便送人了。 她不想再应对张,索自己走了进去,手在门扇上轻轻敲了敲。 顾拾回过头来,一瞬之间,她看见他惊喜地笑开,桃花眼里光彩盈盈,仿佛方才那寂寞的身影都是她看错了。 “你来了。”他软软地笑道,“好久没见你了,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她抿住,也淡淡地笑了笑。张适时地代她开口道:“郎主,她是来求药的。” “药?”顾拾看向她,“上回的用完了?” 她总觉得他是明知故问,但也只有点头。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