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迹未干,还渗了少女的微汗,印在他的左手心,一个反着的“拾”字。 她的动作仿佛有些郑重的意味。他愣了一下,忽然手握成拳将她推开,背转身道:“你该走了吧。” 她点点头,低身将收拾好的食篮重又挎起,朝着他的背影行了一礼。 他道:“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阿寄。” 她滞住。 “上回里孟常侍来看我的时候,我给了他一块玉,让他告诉我你的名字。”少年笑得很轻松,“阉人真是狡猾,他只告诉我你的名字,却不告诉我你姓什么。他说,除非我再给他一块玉——可我已没有更多的玉了。” 她拉了拉他的衣袖,他却没有反应。 “你该回去了吧?”他道,“你陪我已经多少年了?我算不清楚。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样,我也还是这样。” 她走到他面前,认真地摇了摇头。他清冷地一笑。 她不愿意看他这样笑,但她没有办法告诉他。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他实在还很孩子气,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从不在意她是如何想的。那或许也是因为他只能对着她说话吧。 她总是无法想象出他的寂寞。 她踟蹰了片刻,将头上的发簪轻轻取了下来。 他不由得看住了她。那神情像个怀着什么期待的小孩,在惊喜真正落下之前却还总是忐忑着。 阿寄放下食篮,拉着他在一面新换的铜镜前坐下来,以房中备有的象牙梳一点点梳过他的长发。他出奇地温顺,一言不发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她将他的长发束起来一半,用那木簪固定住,然后安静地看着他。他本就是个极好看的少年,散发略加收束之后便出俊逸的鬓角,眸光眄之际几乎夺人心神。 他错开眼神,“这是你们女人的东西……” 她出为难的神,手指绞着衣带,一边是喜、一边是尴尬地看着他的模样。也许这样还是不妥当……她怎么能送他这样的东西?又招惹得他不高兴了。想着她又要将那木簪取下来,他却往后退了一步。 “你快回去吧。”他不自在地说,“明……这簪子,明我再还与你。” 她只好点了点头。耽留太久的话,外面的守卫也会起疑心的。她终于是提起食篮离开了。 走出那扇院门,重新落了锁后,她转过身,将一小块雪团进右手心里,拇指用力地摩擦过去。 听不见任何声响,那润的墨字就被抹去了,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就如这黄昏的风。 身后的庭院已沉入了深深的黑夜。 ☆、第2章 中微尘 未央,昭殿。 夜已深了,一盏盏连枝灯灿烂燃起,暖热的地火将灯油融出湛亮的光泽,整座大殿里仿佛连影子都没有,一切的一切,都是光明的。 中常侍张持引着阿寄走到殿中来,躬身通报:“陛下,贵人,安乐公邸的人来了。” 重重透明的轻纱之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一个身材昂藏的老人拉开了帘帷,往外边看了一眼,又回头对身边的女人说了些什么。 那女人便花枝颤地笑起来,眉眼里斜着妩媚的秋波睨过来。这是一道不轻不重的嘲讽,提醒着阿寄她在他们眼中只是个物件而已。 阿寄跪下身来,将今晚方将写就的文书双手呈上,给张持。张持又毕恭毕敬地将它递给皇帝。 郑嵩接过来,很快就读完了。阿寄写的文书里一句废话都没有。她代了安乐公吃了多少饭,说了什么话,她写他今注意到了昨晚的雪,还期待着雪能落得再厚一些…… 郑嵩笑笑道:“还真是个孩子。” “有什么有趣儿的吗?”一旁的秦贵人笑着看过来,郑嵩却将书札卷起,丢到了地上。秦贵人笑容不变:“还说人家是孩子,明年要十五岁了吧?” “是吗?”郑嵩倒也有些惊讶似的,“你倒记得清楚。” “那是自然。安乐公的年纪,正正比咱们大晟朝长三岁呀。”秦贵人拍手笑道,“大晟国泰民安,那安乐公还不就一直虚长了下去?” 郑嵩也不由得笑了起来,伸手刮刮她的鼻子,“你这滑头。”说着他站起身来,高大的身躯在地上笼出一片影,十一年过去,沉湎酒的帝王生活已让他的眼神变得浑浊,面容松弛下来,便显出了一个花甲老人的颓态。 “既已十五,便该加冠了。”郑嵩说话的时候,眼睛却盯着阿寄,“朕记得他们靖朝的宗室都是十五加冠,是也不是?” 阿寄仓皇地低下了头,点了点。 “朕关了他这许多年,他心中怨言想必不少吧?” 阿寄这回有些犹豫,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郑嵩打量着她那似乎因害怕而有些苍白的脸颊,忽而笑了笑,“不过你这上面写着,他连牡丹花都不认识,这似乎也太不体面,叫人说出去,道朕亏待了顾氏,那可不好看。待给他加了冠,朕也寻思着给他找个师傅,教他点道理——” 秦贵人此时闲闲地了句嘴:“陛下给他吃,给他穿,给他那样一座大房子住,哪里还亏待了他了?” “妇人之见。”郑嵩听了这话,似乎心情愉悦起来,“如今关东蠢蠢动,只盯着长安的安乐公邸,一旦这边出了岔子……自己捧着皇帝,总好过让旁人捧着皇帝,这道理你都不懂?” “什么皇帝,不是您自己么!”秦贵人犹不服气。 “是是是。”郑嵩哈哈大笑,回头看向阿寄,笑容复悄然地凝住了,“我将你放在他身边近九年,你也不闹事,他也不闹事,反而还叫我有些为难呢。”他轻轻哼了一声,“你知道我为什么相信你,对吧?” 阿寄咬着,点了点头,然后双手伏地,叩头下去。 “你也知道,即使有一他都自由了,你也不可能自由的,对吧?” 阿寄俯伏于地,一声不响。 *** 一简单得几乎是糙的木簪,仿佛只要手指多摩擦几下,那花纹也就要磨平了。 木簪的另一端是钝的,不能刺破任何东西。顾拾并没有什么别的打算,只是当他注意到这点时,他总难免还是会想,那个女人,到底是不会给自己一点希望的。 半岁登基,三岁禅位,十一年软,他原该是个没有脾气的人了才对。毕竟亡国的时候他尚什么都不懂,待到他半懂不懂的今,旧的人事已全非了。 不,这样说也不对。三岁以后,他所见的一切,便只有黑暗、墙壁和枷锁,哪里还有什么新旧之分——只除了那个女人。 那个淡得几乎没有颜的女人。她在他六岁那年到来,然后一言不发地陪伴了他九年,从来只有他开口说话,得不到她的言语回答,他竟然也不会觉得寂寞。她的表情好像是世上最有趣的谜题,他热衷于观察、刺探和破解她。即使她不说话,他想,他也可以像变戏法一样,变出她所有的喜怒哀乐。 他一个人在黑暗里栖迟得太久了,他只想要找一些好玩的事情来做。 这一阿寄来得有些晚。顾拾搬来一只小板凳坐在门槛内侧,看着西墙上那一轮惨淡的冬一颠一颠地从黄昏的阶梯上跌落下去,阿寄每次来的时候,那太都是正好依偎在那墙角,而这一次,光已几乎收尽了,那扇落锁的院门才终于响动了一下。 “咔哒”,模糊的暮光里,少女推着门走进来,仍旧挎着那只食篮。 明明她到得也不算太迟,但对顾拾来说,却是多少年如一的规则被打破,他甚至忘了该回房间里去等,径自笑着开了口:“你可算——” 看到少女身后的人,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中常侍张持迈步而入,看见这一院子枯死的杂草和泥泞的残雪,不由得皱了皱眉,也不再往前多走一步。他清了清喉咙,从袖中取出明黄绢帛的圣旨,扬声道:“安乐公顾拾接旨——” 顾拾连忙站起来,却又一个头晕,险些趔趄在门槛上。他低着头团着袖子,嵌了珠玉的锦履毫不在意地踏过院中脏兮兮的积雪,走到张持面前来,跪下,声音清脆:“臣拾在。” “朕以眇身,奉承天地,仰先圣之德,思前朝之胤。安乐公以天下先,泰伯三让,可谓至德矣。今安乐公元服在即,当思圣化,以崇明德。元服加毕,当拜师授经,敕当朝宿儒,五一筵,望安乐公明朕之拳拳,读经晓世,可以不诬于先人。——安乐公?” 顾拾恍惚地抬起头,“这是什么意思?”他下意识地看向张持身后的阿寄,“我……臣,臣没有听懂……” 阿寄抿着,不敢与他对视。他从三岁以后就没读过书了,这文绉绉的诏旨他能听懂几分? 看到前朝小皇帝这样懵懂的表情,张持忍不住笑了,“就是说,安乐公到明年正月,便该加冠,加了冠之后,陛下就会给您请个师傅来,教您读书啦!” 顾拾怔住。那双眼睛里渐渐涌动起更深沉的漩涡,却找不到出口,只有抑着、抑着,直到绝灭。 阿寄咬了咬牙,侧身向张持请过圣旨,复在顾拾面前跪下,双手呈给了他。 顾拾抬起手,手指与她擦过的一瞬,仿佛在冰冷地颤抖。 “臣拾接旨。”他捧着圣旨,重重地叩下头去。 张持对顾拾这番表现很是意,他还急着回复命,便对阿寄道:“你看着他吃完饭,再将这院子扫一扫——忒腌臜了!” 阿寄行了一礼,目送张持离去,然后关上了院门。 *** “泰伯可谓至德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 阿寄布菜的手抖了一下。 “我记得这句话,好像是出自《论语》。”顾拾斜倚着门,那一卷圣旨帛书就在他手间抛来抛去,脸上仍是从容的调笑。片刻前在中贵人面前的那副瑟缩的苦楚模样已全然不见,“当年阮太傅带着我一字一句地斟酌禅位的诏书,里头就用了泰伯的掌故。我们写啊写,一连写了三道都不重样,当今陛下才终于勉为其难地答应了,还哭着说,天意让他做皇帝,他也没有法子。” 阿寄垂下眼,将一碗清水捧起来给他漱口。 顾拾道:“我那时才三岁,你们都以为我一定记不住吧?可那三道诏书,我却是可以背下来的。那时候我不懂,现在我懂了。” 他忽然冷笑一声,清冽的面容上一双冷的眸子,与张持面前的荏弱模样判若两人。 “你累不累,阿寄?” 阿寄不解地抬头看向他。他今的话格外多,她原该发现不对劲的。 “你在我和陛下之间来回周旋,累不累?每从我这里离开后,你就要去一趟未央吧?”他道,“看着我,守着我,让我既不要好好地活,也不能平白地死,这就是你的职责,对不对?可是,你总该累的吧?” 他说着说着,语速愈来愈快,笑容也愈加凄厉:“我每里等着你,每里骗着自己,可到头来,你毕竟要站在里人的身后,看着我的丑态!我,我最不想的就是……” 他突然止住了不再说。因为动,苍白的脸颊上竟尔泛起微红,双眸里涌动的浪像是直往阿寄的心头上打来。她不知该怎么做。她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不知该前进还是后退,不知该留下还是离开。 九年停滞的光,好像在这一刻被撕开了一道创口。以往所有的温情脉脉和相依相守,都只不过是寂寞的错觉而已。 他们依旧是站在兀立的断崖边上,他依旧只能说些无关痛的气话,而她依旧不能说话。 毕竟,他说的都是对的。 他虽然没有师傅教授,但他确实,从小就是个极聪明的孩子。她这样明显的身份,他自然从一开始就看透了。 她仍旧跪坐在地上,看着他抖动的衣角,那牡丹花缺了一块,大约是在何处被树枝刮烂了。他从来都不晓得怎样对自己好。 顺着他的衣角往上看去,他的左手突然往袖子里一缩,她却已经看见了那手心里残留的墨痕。 她抬起手拉住了那只手,轻轻地将他的手掌摊开,他似是想反抗的,最终却屈服了。然后她看见那个反印的墨字,仍旧清晰如昨——似乎还被重新描过了许多遍。 她笑了。 他气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她连忙摇头,笑容却柔润地扩展开来,盈盈地浮上她的眼眸。她的容貌并非令人惊的那种,她就像水一样,最平凡,最安静,却又最广大,最温柔,最致命。 他知道自己是在发脾气。可他也知道,眼前的女子,永远会包容自己所有的脾气。 他到危险,却又依赖而不愿出声提醒。 阿寄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自上而下地看去,她的耳里泛着些微的红。她一定是有很多话想对自己说的吧!他盲目地相信着。 她只是不能说话而已。 ***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