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顿府上十来天,李齐慎最先摸到的居然是一股金钗,像是拆分的信物,又像是掩人耳目送进来的利器。 他盯着掌心里的金钗看了很久,从贴近心口的位置取出个荷包。又过了一年多,本来用的布料就算不上好, 合得也不妙,饶是他一直贴身带着,藏在衣服里边, 线处还是裂开几段,面料褪 ,刺绣处也 起来,上边煤球的脸模糊不清,还有些变形,和榻边矫健的黑猫不再相像,反倒显得格外滑稽。 但李齐慎就是喜 这只荷包,珍之重之,他小心地把手里的金钗放进里边, 紧收口,原样放回怀里,还是紧贴着心口的位置。 他把手也贴上去,像是隔着荷包和衣物测算自己的心跳,又像是要把来源于谢忘之的礼物嵌进自己的身体。 风徐徐地吹过庭院,李齐慎听着草木被吹动时簌簌的声响,缓缓闭上眼睛。天德军里养出了习惯,他睡相一贯很好,此时却久违地蜷缩起来,仿佛尚未出生的婴儿藏于母腹。 ** 先元十六年三月九 ,洛 城破,守将不降,被俘后殉国。在城外逡巡了几月的叛军攻入洛 城,最先做的事情就是掠夺东都内的财物珍宝。行 内的金帛先被瓜分,随后叛军闯入官员及平民家中,抢夺财物、劫掠女子,不从者皆杀。 街头大火三 不灭,房屋坍塌,烟尘里听见的全是哀哭。短短几 ,天后曾经久居的东都,如同先前被攻破的诸城般破败。 三月十四,叛军攻潼关,守将退守,与撤至潼关的天策军余部共同阻敌。 三月二十三,皇帝下敕令,勒令守将出城 敌。守将不从,依旧与叛军僵持。 四月三 ,皇帝连下三道敕令, 迫守将出城,否则立斩。守将无奈,率驻军出城 敌,于灵宝西原被 入山路,遇埋伏不敌,驻军溃 。天策军本 再战,然而守将见天策郎将身死,残部人数不足制敌,疾令残部回撤长安。 四月五 ,潼关破。 第99章 奔逃 延秋门。 天光未破, 远不到开坊市大门的时候, 苑西却聚集人马,等着从已开的西大门出去。打头和收尾的都是 心挑选的金吾卫,每隔三人择一高举火把,照亮护在中间纹金饰玉的马车,而车里坐着的, 正是决定弃城南逃的李承儆。 潼关一破,长安城再无遮蔽, 城里常驻的军队 没法阻敌,朔方军和天德军也来不及驰援,叛军只需一路往西南来,用不了几天就能攻破长安城的大门。消息一传到长安城,城内大 , 第二 上朝的官员都没几个, 能跑的都想跑,只不过碍于规矩没敢,生怕皇帝震怒, 一怒之下在城破前先砍得 地头颅。 官员怕, 李承儆却不怕,接到战报的当天,他从紫宸殿一路砸茶盏砸到长生殿,大骂守潼关的驻军和守将无能, 吓得冯延都没敢说话。发脾气归发脾气, 发完, 他也知道自己没本事靠这么点兵马守住长安城,胆战心惊地熬了几 ,终于下定决心,让龙武大将军挑选信得过的人,连夜带人赶到延秋门。 出了延秋门就是大道,直通蜀地,叛军不可能放弃长安城,只要在长安城破前赶去成都,就能保命。至于城内被抛下的人如何,他才不在乎。 不过李承儆也不是真只顾自己,到底还是带了萧贵妃、太子以及几个近臣。李琢期坐在前去蜀地的马车上,出于为夫为父的责任,也带上了太子妃和李苍璧。 马车外边纹金饰玉,里边装饰得也不差,底下铺着厚厚的绒毯,角落里甚至镇了只小小的香炉。袅袅的香从鎏金的兽口里吐出来,漫在三人神 各异的脸上,不像是逃难,倒像是一场不那么愉快的出游。 李苍璧年纪小,远不到知事的时候,但他隐约知道情况不对,扒在窗口,悄悄瞄了眼外边高举火把的金吾卫,又缩回太子妃怀里:“……阿娘,我们要去哪儿?” “去蜀州。”太子妃肩膀都是僵的,还得硬装不怕,在儿子背上轻轻拍着,呼 急促,“别怕……别怕啊,阿娘在呢,阿耶也在。” 李琢期只能应声,摸摸李苍璧的小脸:“嗯,去蜀州,用不了多久就到了。” “哦。”李苍璧一向听话,乖乖地点头,靠回太子妃怀里。靠了一会儿,他又觉得不对,“那阿姐呢?她不和我们一起去吗?” 太子妃浑身一凛,手僵了僵,才继续轻拍:“她不去……阿姐要休息,不能陪璧儿去。” “……是啊,舒儿要休息。”提起女儿,李琢期面上 出一丝隐痛,顺着太子妃的话说,“璧儿要念着阿姐,等阿姐病好了,再接她一同去蜀州。” “阿姐又生病了……”因为时常发作的肺疾,李苍璧不怎么见舒儿,“阿姐什么时候才好啊?” 太子妃答不出来,沉默片刻,还是李琢期开口:“十天吧。十天以后,舒儿的病就好了。” 长安城最多还能撑十天,城一破,叛军冲进城里,全城人能活下来的最多三成,以舒儿那样现在还发着肺疾的身子,没人看顾就是个死,让叛军看见也是个死,纠 她八年的肺疾倒算是痊愈,再也不会让她 夜咳嗽,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一句。 李琢期不是冷清冷 的人,相反,他生来多情,否则也不至于和太子妃纠葛这么多年。对这个女儿,他多的是愧疚,但实在是没法带上,在长安城里她让人看顾着,还有几天可活,去蜀州的路上颠簸,一个看顾不周,立马就能憋死在马车上。 他闭了闭眼,在仅有的儿子脸上又摸了一下,收手:“璧儿听话,到蜀州,阿耶陪你放风筝。” “好!”小孩好哄,立即开心起来,旋即又有点犯困,李苍璧 眼睛,“阿娘,我想睡觉。” “睡吧,睡吧。”太子妃赶紧动了动身子,让李苍璧能靠得舒服点,“睡醒了,就到蜀州了。” 困意上来得快,李苍璧 糊糊地点头,靠在阿娘怀里,没多久就闭上了眼睛。外边终于一切妥当,龙武大将军一声令下,延秋门大开,金吾卫护卫着马车,辘辘地向着蜀地前去。 出延秋门时有风,刚巧带起窗边垂着的帘子,太子妃从窗口看出去,借着隐约的天光,看见 苑里葱茏的草木,远处大明 和太极 的飞檐影影绰绰。 ** 郡王府。 天蒙蒙亮,副尉推开门,借着透进来的光,勉强能看见榻上侧躺着的身影。李齐慎背对着门侧躺,被子只搭到 间,一头长发盘曲,发梢蜿蜒着和被角一同落到榻边。 “……郡王?郡王醒了吗?”副尉 咽一下,又叫了几声,小心翼翼地进门。 无人回应。他声音刻意 低,进出屋门都没发出什么响动,这会儿正是 睡的时候,哪儿能听得见。 “郡王没醒吗?”副尉一步步靠近榻,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思,又紧张又窃喜,一颗心提上来,一下一下,好像在嗓子眼迅速跳动。 这也不怪他,毕竟头回干这种事,一把刀从来没见过血,第一个要杀的就是郡王,正儿八经的陇西李氏。是东 里传的信,要他做这事儿,既然是东 的意思,当然没后顾之忧,何况随信而来的是两箱铸成条的黄金, 分明。 雁 郡王的名声他听过,但在战马上持 是一回事,一身寝衣躺在榻上就是另一回事。没武器,人就是一块待宰的 ,手起刀落,百战百胜的将军也得一命呜呼。 “……郡王?”副尉在榻边站定,最后叫了一声。 还是无人回应。 副尉 了一大口唾沫,给自己鼓鼓劲,高举起刀,狠命往下劈。 下一瞬他看见一道光,分明是忽闪而过,在他眼里却被拉得极长。那一道弧线极尽曼妙又极尽从容,像是在山中清修千年的刀客,终于再次出刀,轻轻松松地斩落飞鸟。 但他没看见飞鸟落地,只 觉到眉心裂开,血珠滴落,然后是下一道光。这回是货真价实的刀光,腕上一紧,颈上一凉,刀锋所及的肌肤渐渐裂开。 最后看见的是雁 郡王那张冷丽的脸,介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郎君从容不迫,信手松开他持刀的那只手臂,漆黑的长发披散,眼睛是浅浅的琥珀 ,像是只猫。而李齐慎捏在手里的居然是一股金钗,血珠从尖锐的末端滴落,顶端的花云秀丽得一看就是女孩的发饰。 ……原来他醒着。 原来他用来制敌的武器是半只金钗。 副尉恍然大悟,旋即倒地,新鲜的血从颈上的伤口处 出去, 得地上榻上全是浓重的血腥气。 李齐慎看都不看,信手从屏风上扯了外衫套在身上,胡 地用边上的冷水洗漱,拢紧长发,立刻推门出去,直奔府上的马厩。 副尉敢杀人,事前当然打点过,整个郡王府空空 ,连原本该守门的金吾卫都没看见。这倒方便了李齐慎,他一声招呼,挽住照夜的缰绳,翻身上马,直冲丹凤门。 等他到丹凤门,正好是开门的时候,李齐慎直接纵马进门,马速不减,一路跑到长生殿才停下。 这时间皇帝该起来洗漱,否则赶不上上朝,然而李承儆早就趁着夜 跑了,找不到皇帝,掌案太监也不在,长生殿里 成一团,几个少监焦头烂额,早上侍候的 人胆儿小的已经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领头的那个少监也姓冯,会来事,见李齐慎过来,强挤出点笑:“郡王怎么来了?” “来看看我阿耶还在不在。” 少监一惊,第一反应是瞒住:“这……郡王这是哪儿的话,陛下自然……” “他不在殿里吧?”李齐慎打断他。 少监更惊:“郡王……” “不必问我怎么知道的,我猜的。”猜想落实,李齐慎有那么一瞬间想笑,若是李承儆能坚守,姑且算是个无能皇帝,却没想到他连皇帝都做不到最后,反倒选择当条仓皇逃窜的丧家之犬。 “现在我要进长生殿,倘若还想搏一搏能否保住长安城,就别拦我。然后再差人,分别去东 、安府、卢府,”李齐慎懒得在李承儆身上多说一句,按照推测依次报出地名,“若是人在,不必管;若是不在,进府取战报,就说是 里的意思。快!” 说完,他没等少监回答,径直往殿里走。殿外候着的 人哪儿能随便让他进去,李齐慎急着去看战报,没给好脸 , 人就更恼。 正两厢扯皮,冯少监忽然一声厉喝:“行了!放郡王进殿!” 长生殿里管事的除了个掌案太监,就是冯少监, 人不敢再拦李齐慎,但又不甘心,看看冯少监:“可这不合规矩,陛下没召见……郡王这……”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规矩呢?让郡王进去!” 人看看少监,再看看李齐慎,不情不愿地让开。 李齐慎抬腿往里走,进门时听见后边冯少监喊他,回头恰好看见一身绯袍的内侍向他弯 ,居然是个恭恭敬敬的礼。 他微微一笑,转头,一脚踏进皇帝寝殿。 第100章 战报 “……郡王, 臣差人去看了,东 、安府、卢府都没人。”冯少监 低声音,朝着桌后的李齐慎弯 ,“按您的意思取了战报来,就这些。” 他使了个眼 ,身后跟着的三个小内侍依次上前, 把捧在手里的折子分门别类放在桌上,算上李齐慎自己整理出来的, 刚好四叠。 “知道了。”李齐慎头都不抬,左手按在打开的战报上,右手比对着地图上的位置,“下去。过两刻钟再进来,我告诉你该做什么。” 冯少监不太想放任李齐慎一个人留在长生殿, 但都到这个地步了, 确认皇帝、太子及得宠的近臣都溜了, 里城里一片混 ,他守着长生殿也没意思, 还不如放手让李齐慎搏一搏。 好歹郡王还是皇帝直系的血脉呢, 冯少监应声,行了一礼,带着身后的内侍退出去。 李齐慎刚好比对完,手里的折子一丢, 了另一折, 匆匆扫过, 若是上边的消息有用,就拿来对着地图做记号;若是没用,就只记个大概,随手丢开后拿下一折。 这么看一折丢一折,四叠战报倒是看得 快,地图上也做了不少记号,信息从堆积的折子里画到地图上,画出叛军 进的路线,正好是李齐慎闷在郡王府里时不清楚的事情。 按叛军进军的速度,算上城里驻军能抵挡的时间,三 内叛军必定能到城外,十 内长安城必破。皇帝奔逃,太子随行,长安城里官员溃 ,底下百姓暂且还不知道消息,若是知道,或许还会有动 。 再好的军师也只能用计谋敌万军,不是用孤家寡人□□凡胎去敌,李齐慎手里没兵马,只能倚仗各地节度使,赌的就是李承儆没敢把弃城南逃的事儿告诉他们,来回传信有个时间差,节度使收到信时或许能以为是皇帝的意思。 但节度使肯不肯来还不一定,长安城里像那个副尉一样想杀他的人或许也还有,李齐慎发觉他真是陷在个死局里,身边还密布着刺,一个不慎就是穿骨而出。 他盯着地图看了一会儿,轻声叹息,缓缓抬手捂住了脸,在手指拼成的屏障里闭上眼睛。 闭了没一会儿,殿里忽然响起脚步声。不响,但和 人那种小心翼翼的不是一个路数,平稳均匀,显然走进来的四平八稳丝毫不慌。 李齐慎心说这是哪位,放下手,看清来人的瞬间愣了一下:“长宁?” “是我。”长宁确实不慌,进 就穿了身翻领的胡服, 上的马鞭都没解。她一 下摆,在李齐慎对面坐下,扫过桌上摊开的地图,“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给各地节度使发敕令。我再想想,这令该怎么写。”李齐慎毫不避讳,“你呢,来 里干什么?” 长宁没答,把问题抛回去:“敕令得落印,你有吗?” 李齐慎微微一怔,扶了扶额头,他还是没想周全,情急之下只能想到该怎么谋划,又该怎么遣词造句,反倒把最简单也最要命的事儿忘了:“我把这事忘了……以我阿耶的 子,就是死也得带着玉玺,绝不可能留在这里。” 正在发愁,对面的长宁忽然说:“我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李齐慎放下手:“哦?” 长宁微微一笑,抬手绕到颈后,指尖一拨,解开系在颈上的细绳,把坠子放在桌上,轻轻一推,正好推到李齐慎面前。 这坠子不是长命锁或是玉佛一类常见的饰品,小小一个,四四方方,看着像是枚闲暇时把玩的小印。李齐慎拈起来,一翻转,底下居然真有 刻的字,他辨认一会儿,看出是“丹华”两个字。 “是丹华大长公主的私印,我阿娘留给我的。外祖母曾经佐政过,那些节度使都知道,她的印一样能通行。”长宁笑笑,呼出一口气,“此外这印还能调动私兵,算在霍氏的军里,大概有三千人。虽然也没什么用,但归你了。” “多谢。”李齐慎把这枚珍贵的私印握在掌心,抬眼看长宁,“你不会平白无故给我送东西的。现在你可以说了,条件是什么?” “我真的很喜 和你说话。和聪明人聊天,我们都很舒服,你阿兄就不行,畏首畏尾,怎么聊都难受。”长宁真情实 地骂了李琢期一句,看着李齐慎的眼睛,“我要你发一道敕令,发给朔方节度使和丰州节度使,或者还有别的几位,反正就是会经过那条道的。让他们退避,允许回纥军入长安。” 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