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议沉默得像个锯了嘴的葫芦,把所有忿忿不平都攒紧在拳头里。 想要在深居内宅数十年的江氏面前玩点勾心斗角的伎俩,简直就是班门斧,吴议自问还没有那样颠倒是非的本事。 若是做人也能像治病一样就好了,他还可以以毒攻毒,说不准倒可以化解眼下的困境。 见他半响不语,吴绩只当这个庶子不过是个打不出米的空谷壳子,既然也长不出什么粮食,那留着似乎也没什么用处。 他脸一凛,质问道:“你小小年纪为何存了如此歹毒的心肠?你买这些毒药,到底是想毒害何人?” 吴议本来还指望这个身宽体胖的老爷能存点父慈子孝的天伦,没想到这老爷子劈头盖脸就是一道训斥,想想也是可笑,吴议等到死也没等到亲爹的一句关切,若真有什么父子亲情,也轮不到他替吴议活着了。 吴家是棵遮天蔽的大树,可惜这树荫不仅不给他乘凉,也不打算给他半点光雨。 他冷透的心猛地一跳,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回老爷,我买这些砒霜,不是为了毒害别人,而是为了自己。” 他既不称吴绩为父亲,也不自称儿子,恭敬谦卑中隐约含着一股你我分明的敌意。 吴绩倒没料到这副棉花似的身板里还藏了两硬骨头:“你竟想自尽?” 唐风开明,既不强调“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儒式孝道,也不存在“留发不留头”的刻板观念,生无可恋时要一抹脖子一走了之,其实不是什么石破天惊的事情。 吴议抬起眼,坦地与吴绩目光相洽:“回老爷,我本已得了不治之症,早已无心恋世,因受不了疾病的煎苦,所以求了一位贵人赐我一死。我原以为那位贵人是好心给我个痛快,现下想来,或许以毒攻毒,反倒治好了病。” 这话说得真假掺半,倒叫江氏驳斥不得,吴议如今就好端端地站在眼前,谁知道他到底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倒是沈大夫闻言一震,仿佛回想起什么:“恕老朽多言,孙思邈孙仙人也曾有砒霜治血症的先例,莫非令公子吉人天相,刚巧二毒相消,转祸为福,也未可知啊!” 医者多少有点仁心,这番佐证足以给铺出吴议一条生路。 吴议深深望着这位素不相识、白发皑皑的老大夫,用无言的目光表达着。 吴议一番说辞以退为进,既没有驳了江氏的说法,也没有把自己落在道义的下风,反正吴家的人个个生龙活虎,杀人也总得见点刀光血影,不能凭空就要他赔上一条命。 江氏只能恨恨地剜一眼吴议,转眼已是笑容淡淡的样子。 “既然议儿言之凿凿,倒不如把那贵人请来,也好堵住悠悠众口。” 吴议早跟李素节一府人学了封建信那一套,现下也是张口就来:“方才这位老先生也说了,这种先例也只有孙仙人有过,想来那位贵人也是一般的神仙人物。那高人踪迹缥缈不定,又岂是我等凡夫俗子可以轻易请来的?” 自古以来神仙高人就是甩锅的最好目标,反正唐朝人民也没有谁主张谁举证的概念,就凭你栽赃陷害,还不许我信口胡诌了? 这话堵得江氏回不了嘴,眼中的笑里不由衔了一丝恨意,沿着吴议初开的眉眼,在脑海里裁出他娘那那张狐媚惑主的清面孔。 吴绩对嬖妾的意远比江氏的恨意要淡薄许多。 他也能从吴议清瘦的模样中隐约捡回一点年少风的往事,但实在记不清当初绵身侧的美人究竟姓甚名甚,对吴议自然也谈不上屋及乌的怜惜。 这不过是个平凡得无功无过的庶子,既然挑不出十足的错处,也只能各打五十大板做算。 这个各打五十大板落在主母身上自然是含混过关的训斥两句,指摘她行事草率、不问青白。 另外五十大板就是实打实的家法家办了。 “欺上瞒下,私匿剧毒,光这两条就够把你逐出家门。”既然尘埃落定,吴绩也自觉该来个小惩大诫,正一正这身发育不良的硬骨头,“念你年轻不懂事,就罚在灵堂跪上三天,在你列祖列宗面前好好思过!” 这话说得轻巧,就吴议这副好坏掺半的身子,跪上三天三夜,简直是杀。就是不死了,这辈子也再不可能站起来走路。 吴绩要扶持嫡子,自然容不得野草丛生,碍了观瞻。 吴议强忍住怒意,生冷地望着面前的吴绩:“老爷,我从未读过四书五经,但常听人说什么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你能不能教一教我这句话?” 吴绩才舒坦一口气,正慢悠悠刮着茶杯上的一点浮沫,随口道:“何谓人义?父慈,子孝,兄良,弟悌——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问这话,分明是暗讽他只能言传,不能身教,不配为人父了! 秋风乍起,砰一声掀闭远处一房屋门。 吴议神肃然:“既然如此,敢问老爷,父不慈,子如何孝?兄不良,弟如何悌?上不行,下如何效?” 吴绩一时气结,话口而出:“心狗肺的混账话!” 吴议依然昂首:“我是心狗肺,您又成了什么人呢?”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