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道:“小人李四宝。” 好,李四宝,我记住你了。 我对他说:“你把这几支花苞剪下来,到花瓶里吧。” 李四宝清完荷花缸,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渐西斜,陛下终于忙完有空见我了。 除了很小的时候,我隐约记得陛下还抱我逗过我,稍稍长大一些便很少见他有笑面孔了,总是一副天威难测不好亲近的模样,大家都十分怕他,他走到的地方都是周围人跪了一地。 我也跪在地上,五体投地行君臣大礼。 陛下走到殿中上座,对我说:“平身吧,起来回话。” 虽然平身,但我依旧跪坐于席上,头低在前。没有陛下的允许,是不可以随意抬头窥伺天颜的。 陛下先问:“微澜出事之后,听说你也落失散了,近才回的家。在外头可吃苦受委屈了?” 我猜测陛下是从那葫芦办案的原大理寺卿那里知道我跑出澜园的,他肯定不会说我的好话,便回道:“当时惊慌无措失了方寸,从澜园出来后险些为贼人所掳,几经辗转才险回到家中。” 陛下却问:“哦?你一个弱女子,怎么从贼人手里逃的?”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提是虞重锐救的我,只说:“幸好途中屡次遇到好心的乡亲仗义搭救,加上姑姑在天之灵庇佑,臣女才侥幸得免。” 陛下没有再追问,放柔语气道:“你不必如此拘谨,今召你来就是想随便说说闲话。除了你,朕也不知道还能找谁说。” 我眼眶一热,低头拜道:“陛下没有忘了姑姑,臣女铭五内,代姑姑叩谢天恩。” “朕怎么能忘记她呢……”陛下悠悠道,“朕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着。你是不是最后一个见她的?你跟朕说说吧。” 我含着眼泪说:“我……我也没有见到,我看见她时,地都是血,她已经气绝身亡了……” “然后呢?” “然后……”我低头把眼泪擦了擦,以免自己御前失仪,“然后我就晕过去了。” 陛下沉默了许久没有再开口,我也不敢抬头去看他在做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沉声道:“你抬起头来。” 我再伏首一拜,然后缓缓抬头,视线从眼前的厚底皂靴,移到玄绣金龙云纹的袍角,再移到间的十二銙玉带、口的五爪团龙,最后移到那张白面微髯、天下人皆不敢贸然直视的天子之颜上。 只看了一眼,我便立刻慌张地垂下眼去。 座上那位威严肃穆的陛下,他、他在想什么?!他明明正在跟我说姑姑的事啊! 我看到他对我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心说:「不知不觉,小丫头已出落得如此明媚鲜妍、风姿绰约。正好后许久没进新人了,不如今晚就留你侍寝吧。」 第61章 后面他又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完全没心思听了,脑子就只有这两个字:侍寝。 陛下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他是我的姑父啊!而且姑姑去世还不到一个月, 他怎么能…… 最最重要的是, 我不想给他侍寝,我不要做他的妃子。 即使虞重锐不喜我, 我也不想嫁给其他人,至少现在还不可以。 我……我要怎么办才好? 我手足发冷不知所措, 幸好李公公及时进来替我解了围, 说褚昭仪使人来问陛下,原定今下学后要检查三皇子的功课,陛下还去不去。 陛下临走前嘱咐我说:“今晚你就住在燕宁吧, 朕晚些时候再来找你。” 他让我住在里, 晚上还要来找我, 就是说……他真的是那么打算的? 我在燕宁里如坐针毡。门外虽然没有人看守, 但奉旨觐见,没有陛下的准许,我怎能擅自离开,直接逃走吗?就算逃出了, 我又能去哪儿?我对家里人已经没有指望了,如果他们知道陛下看上了我,别说帮我抗旨,说不定还会天喜地地将我绑了送到龙上。 如果姑姑还在就好了, 她一定不会让我…… 对了, 皇大门出不去, 但我应该可以出这燕宁吧?永嘉公主, 她说我需要姑姑时可以找她的,我、我可不可去向她求助? 我从燕宁跑出来,门口并没有人阻拦。太已经下山了,各室次第亮起了灯,我一路跑到昭去。 永嘉公主正准备用膳,看到我慌慌张张地跑进去,起身相:“瑶瑶,你怎么了?陛下问完话了吗?他怎么说?” “公主救我!”我冲过去抓住她的手,“陛下他、他要我……” “陛下要你干什么?” 我要怎么说呢?陛下并没有言明要我侍寝之意,难道说是我从他心里看出来的?公主本就不陛下负心薄情喜新厌旧,万一她出于义愤去找陛下理论,我该如何解释? 虞重锐告诫过我,除非是像姑姑那样让我全心全意信任的人,否则不要轻易让别人知道我的异能。 他还说过,男人见美而思|是人之常情,只要不付诸行动,就是正人君子。陛下虽然动了这个念头,但也不能不顾伦理纲常、德行声誉,我找个理由回避过去让他不能轻易得逞,他总不会硬来吧? 我对公主说:“陛下他要我住在燕宁,我害怕……” 公主松了口气:“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燕宁现在空的,贵妃也不在了,陛下怎么让你一个人住在那儿,不是睹物思人更伤心吗?你别回去了,今晚就跟我一起睡,正好我们秉烛夜谈多说说话。” 公主愿意收留我,那我就不怕了。陛下再|熏心,也不会到自己妹妹里来抢人吧。 适逢人传膳进殿,公主便邀我一同入席。晚膳用到一半,李公公找了过来。 “哎哟,果然在长公主这儿,叫老奴一顿好找。”李公公甩了甩手里的拂尘嗔怪道,“陛下不是说了话还没问完、等会儿还要再回来的吗,贺小姐怎么就自己从燕宁跑出来了?” 我不由一阵紧张,捏紧了手里的筷子。 公主问:“陛下还有话要问?” 李公公道:“才说了几句,褚昭仪那边来了人,陛下就先去检查三皇子的功课了。” 公主心想:「恐怕是褚昭仪闻风听说陛下召见美人,故意来打断的吧?成天就这点争宠斗的心思,陛下多看哪只母猫雌燕两眼她都要往歪里想!我兄长是那种沉美、会对刚过世的妃子娘家侄女下手的昏君吗?」 他还真有那想法…… 公主问:“饭才吃了一半,还要回燕宁去吗?那边冷冷清清的,伺候的人都不周全,今晚贺小姐就歇在我这里了。” 李公公道:“陛下事忙,不出身再回后了,就在宣政殿里,几句话问完了,老奴立马把贺小姐送回公主这里来。” “宣政殿?”公主想了想说,“那你带她速去速回,晚了怕延福门都要落锁了。” “公主,我、我……”我实在不想再去面对陛下,但又不知该怎么向公主提,“外头天都快黑了,这……男女有别……” “你想到哪儿去了,陛下是天子,也是你的长辈,他怎么会……”公主终于明白我的顾虑,“再说……那可是宣政殿啊!” 我知道,宣政殿在紫宸、甘殿之后,本是天子朝前朝后休憩更衣之所。武帝时在宣政殿加设寝卧,累月不回后,后世的子孙帝王为表勤政务、远声,不临幸后嫔妃时,便时常居住于此处。公主说得也没错,陛下又不是昏君,再怎样也不会在宣政殿对我做什么。即使好荒唐如昭皇帝那样的,他也只是连后不御宣政殿而已。 是我想太多了吗? 虞重锐还说过,知心蛊虫虽然能帮助我识人,但我也应该有自己的审度判断,切忌被它一叶障目。 我跟着李公公穿过前朝与后之间的延福门,走上宣政殿后一级一级的台阶。前殿比后诸殿都高出许多,回首望去,室近半都是暗的,无人居住。 永王之后,天下贫病,后也裁撤人、缩减用度。陛下初登基时,只册封了皇后与四妃,直到皇后和元愍太子相继患病,膝下空虚,才又选了一批秀女充纳后,褚昭仪便是那时进的。至今十多年有余,中也未再大批进过新人。 仔细想想,今上陛下确实不是一位好女的皇帝,甚至……对美人还格外狠得下心。 与褚昭仪一起进的有一位柳才人,姿容冠绝,群芳,连皇后都称赞过她“我见犹怜”,很快得宠。就因为她侍宠生骄,说了一句元愍太子的病肯定治不好了,将来的储君还是要从她们这批新人肚子里出,陛下一怒之下把她那颗倾国倾城的头颅砍了下来。她的父兄本已升迁,也纷纷遭贬外放。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年幼的我才开始理解姑姑为什么说陛下首要的身份不是她的夫君、我的姑父,而是掌握所有人身家命、生杀予夺的九五至尊。 陛下杀人从不手软。如果我敢忤逆他,他会不会也杀了我?他已经见过我一次了,现在又把我叫过来,到底想问什么? 我忽然觉得,今陛下召见我这事,过程似乎不太寻常。 但是容不得我多想,宣政殿已经到了,李公公入内通报,陛下宣我觐见。 宣政殿不大,从门口进去一路上却看见不少人,有女使、内侍、卫士、女官、起居舍人,有年纪大的、年纪小的,职位高的、职位低的,各种各样的混在一起,杂无章,好像伺候陛下的人都聚集在这里一样。 他们的心思自然也各有异处,人太多了我来不及一一细看,低着头走进殿内,看到陛下正坐在御案之后,上去伏地拜见。 陛下说:“你们全都下去,在外面等候。”殿中侍立的太监女便次第退了出去,连李公公都走了,从外头将殿门关上。 他一上来就遣退左右,偌大的宣政殿里只剩我们两个人,我不又慌了起来。 嘚,嘚,嘚。 厚底皂靴踩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由远及近,每一声都像敲打我心头的鼓点,越来越急。 陛下走到我面前,忽然伸手扣住我的下颌,迫我抬起头来。 他弯凑近我,我吓得往后一退,跌坐在地上:“陛下,这、这里是宣政殿!” “宣政殿怎么了?”他蹲下来似笑非笑地盯着我,扣在我下巴上的手钳得更紧,“你以为朕要对你做什么?” 我不敢与他对视,但又不得不仰头看他。 他的眼里有稳胜券、尽在掌握的笃定和愉悦:“你也能看见,是不是?” 我忽然间全都明白了,陛下本就不是想要我侍寝,他也完全不在意什么后女新人。 他在试探我。 他召我问话,更不是因为怀念姑姑,而是想知道,我是不是继承了她识穿人心恶念的本领。 他召我进却避而不见,把我晾在燕宁里,先后派两拨诋毁谗诬姑姑和长御的人来试探我的反应,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又自己亲自来问,故意在心中想不轨念让我看到。我跑出去向公主求助、找借口推搪不见驾,反而让他确认了猜测。 虞重锐说得没错,“墨金”能帮我识人,亦会障掩我耳目。一个人究竟是好是坏、意何为,不能看他怎么说,也不能看他怎么想,而要看他最后怎么做。 我早该想到,姑姑和陛下相识于危难之际,患难与共生死相依,她用“墨金”帮他抵挡了多少灾祸,分辨了多少人心。所以陛下才会那么信任她,朝中大事都关起门来与她商议,外人无法窥见半分。 姑姑亦从少女时便全心全意信任护陛下,“墨金”之原委因果,她肯定全都告诉他了。 “你跟微澜都是苗人后裔,血脉相通,又是最后一个见她的人,她心口那只虫子,是不是转到你身上了?” 第62章 我垂下眼睑, 努力用平稳不打战的声音对他说:“臣女愚钝, 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不明白?”陛下的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 “在朕面前说谎,可是欺君之罪。” “臣女确实不明……” 他把我的下巴抬得更高:“那就用你这双眼睛仔细看看, 朕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这双眼睛…… 我看到了我自己,身着囚衣,披头散发, 凶恶如罗刹夜叉的刽子手对我高高举起屠刀;接着我又看到了祖父和两位叔公,我明明心里还在怨怼恼恨着祖父, 但是下一瞬间,他的头颅就骨碌碌滚到了我的脚边, 灰白的须发沾血污尘泥;还有我的叔伯长辈们,他们在陛下眼里只是一些面目模糊的囚犯,刀光过处,齐刷刷掉了脑袋;国公府在大火中化为焦土废墟, 家中的女眷和幼童号哭沦为阶下囚,女子入教坊为为婢,男童像长御一样入为奴……还有长御, 他不知草草埋在哪片坟堆中, 遗骸却又被起出来, 挫骨扬灰;姑姑的棺椁已经送入邙山皇陵了,地大门重又开, 剥去她身上贵妃礼制明器, 换薄棺以庶人礼下葬……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