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神驰 俩人前后脚进了厨房,顾承才缓过些气,一见她来,脸上登时又是一热。寻了把靠在犄角的小凳子,坐下之后,觉得脑子仍是发懵,许久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沈寰倒是一派全然不吝的样子,点了火预备煮水,随意说着,“我下饺子给你吃,是素馅的。” 这是绝口不提方才那番对话,像是并没放在心上。 顾承茫茫然抬头,面前的人通身缟素,身段窈窕修长,往灶台边上昂首一站,动作行云水,竟是颇有几分驾轻就的味道。 这场景说不上哪儿不对,却又透着些许吊诡,他边看边想,脑子里忽地灵光一现,原来是有点像小媳妇,在给自家相公预备午饭。 才想到那两个字,他就猛地一灵,胳膊上瞬时起了一层寒栗,别说他不该在这时候想,就是对着眼前人——分明是遗世独立,不染尘埃的,他也不该用世俗眼光去玷污她,更不该无端肖想她。 顾承慌忙垂下目光,深悔自己不该心猿意马。 “这阵子顺当么?”沈寰忽然出声,打断他的自责,“学堂里的小孩儿乖不乖?” 他“嗯”了声,长舒一口气,决定忘记那些不堪臆想,“放心,谈不上多乖,但我也不至于败给一群小孩子。” 她点了点头,却又不说话了,半晌咬着嘴,皱起了眉,“你,你知道饺子得煮到什么时候,才能出锅?” 他一怔,万没料到她会问起这个,原来之前一套稔的动作都是装出来的,此刻蹙眉惆怅、咬思量的无计可施才是真的。 看清她的样子,悉了这点真相,简直一扫他心里的窘迫,跟着不笑得前仰后合,“教你包饺子的人,忘了告诉你这个?” 活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她皱眉看他,不甘心就这么让他奚落去,扬着下颌发问,“顾三少爷,你该不会也不知道罢?” 顾承半晌才渐渐收了笑,摇了摇头,温声指点她,“一开锅,就往里头再点清水,点三次,差不多就了。” 沈寰半信半疑,手底下却不自觉按着他说的方法做,一面觉得好奇,“你怎么知道的,之前也没见你煮过。” “是没有,”他笑了笑,角带出些微小的自得,“可我是有心人,会看呐。家里又不大,以前年纪小,经常会溜到厨房来玩,看了几次自然就知道了。” 她又舀了一勺水倒进锅里,轻哼道,“是来玩么,我瞧多半是来偷嘴吃。” 他不正面作答,“反正我见过,记得从前家里有个厨娘,是并州人,擀的一手好面条。那时候我最喜看她做扯面,每次一看能看好久。” 她笑了出来,顺着他的话,想象年少时的他,君子该远庖厨的,那该和现在有些不一样罢,“以前你们家伺候的人,一定也不少。” 他点了点头,“父亲和哥哥都在的时候,家里做事的人是不少,后来他们不在了,也就不需要那么多人了。” 听上去是个家道中落的故事,不问也罢,好歹他还是有家,可她呢,是败落的更彻底,阖家全散了架。 她无声颔首,热水第三次沸腾,饺子终于可以出锅。捞出来一瞧,倒有不少已被煮破。她没犹豫,只将那些完好鲜亮的都盛给了他。 两人移步桌边,相对坐了。顾承看了看,不言不语的伸筷到她碗中,将煮破的饺子皮都夹了出来,放在自己碗里。 “做什么?”她一脸不,横声质问,“这是我煮破的,凭什么要你来吃?” 他抬眼一笑,“我喜吃皮儿。”一头说着,果真夹起那裹了一点馅的皮,囫囵放进嘴里。 才咬了两下,他神情忽然一僵。沈寰立时一阵忐忑,“怎么了,是很难吃?” 她一脸忧虑,他不免吐,半晌摇头轻笑,“不难吃,就是有点咸了,你放盐……手真够狠的。” 她抿了抿嘴,夹起一只小口尝着,脸上神颇有壮士断腕的意思,刚咬了一口,便嫌恶的嘟囔起来,“还真是,怪不得含香说,我这是要打死卖盐的,那时候还真没听懂这话什么意思。” 撂下筷子,她干脆建议,“别吃这个了,还是吃你带回来的东西罢。” 话虽这么说,她眉间眼底的失落还是一览无余,顾承抿一笑,示意她,“不用,你帮我把醋拿来,遮一遮味道就不觉得咸了。” 她不置可否,挑眉看他,“有用?调味儿这事儿,你也在行?” 他笑笑,反正支使不动她,索自己起身倒了两碗醋,坐下才解释道,“醋本来就是调味的,咸了能用,淡了也能用,是个再中和不过的妙物。” 说完不再看她,认认真真开始吃饭。究竟那齁咸的饺子,有没有变得好吃点,沈寰不知道,不过单看他的样子,倒像是享受这顿饭。 只是他闷头吃着,余光也能察觉到,对面的人在盯着自己看。她一直没动过筷子,就这样不笑不语的,一径望着他。 他被看得渐生局促,抬头觑了她一眼,又连忙垂下眼帘,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半过去,她依然故我,他只觉得整个身子都越来越僵,终于喉咙动了动,艰涩咽下最后一口。 “你……别这样一直盯着我。”他备难堪,有如芒刺在前。 沈寰没理会他,认真在想自己才悟出的心得,这人吃东西的样子,不急躁也不温,豪气自是没有,说多秀气也谈不上,却有一种恰如其分的好看。 他此刻正一脸困窘,她愈发饶有兴致的玩味,然而到底不忍捉得太狠,便一笑道,“你没虎咽,也不过分斯文,吃相还算讲究,我瞧着不错。” 他垂下的睫轻轻一颤,哂笑着应她,“吃饭罢了,也能看出这么多门道。”将她的碗,再往她面前推了推,“再不吃要凉了。” 她倒是拿起了筷子,不过吃了两口,忽然笑起来,侧着头,曼声叹,“其实你这个人,就和醋差不多,不至让人一吃就上瘾,可偏偏各场合都离不得。尤其是想要中和那些咸辣味道时,就是最好用,也最实用的一味。” 这算是夸奖他?他自问起不了那么大作用,不过这话听着,还是让人觉得心里受用。 顾承没回应她,微微蹙着眉,却在一低头间,轻轻笑了出来。 ☆、第25章 意动 转眼到了新年,虽说家里刚办完白事,可该新总还是要,何况顾宅如今只有两口人,一应事情倒也简单便宜。 年三十晚上,照例还该吃饺子。这回顾承没让沈寰动手,自己一个人和面擀面,最重要是和馅,有了上回的惨痛经验,他不敢再让她参与,索一个人全兜揽下来。 沈寰闲极无聊,坐在椅子上,笑的看他忙来忙去。自打暮四合,外头炮仗声就没断过,噼里啪啦一阵高似一阵,俩人沉默半晌,偶尔说句话,简直得扯着嗓子喊才能让对方听见。 又是“砰”地一声巨响,震耳聋,紧接着窗外一团金光,映照的夜晚恍如白昼,那是有人在放烟花。这就是住在皇城底下的好处,各新鲜玩意儿总比外埠多,花样儿翻新的速度也比其他地儿更快。 她扭身去看,看了好一会儿。顾承踱到她身侧,弯下在她耳畔问,“想出去瞧瞧么?还是想单放点炮仗?” 沈寰仰着脸,黑漆漆的瞳仁里藏着戏谑,“你会?还是叫我放给你瞧?” 她居然这么说,他可真不干了,直起身子,声气渐高,“小看我!我是男的,放炮仗当然会了。打小练就,童子功!” 难得他还能不服气,驳回她的话,沈寰不恼,接着用心逗他,“不信,家里老妈妈带着放的罢?小厮负责点火,你负责听响儿,九成还是捂着耳朵的。” 脑子里想象那画面,越发乐不可支,“你呀,就该是那种,被一板一眼教化长大的人。” 斗嘴是斗不过了,顾承没辙,挨着她在旁边椅子上坐下,温声笑着,“一板一眼么?和你比应该算是。主要是前头哥哥们都不在了,父母的希望就落在我一人身上。要说十岁前,我也是过着公子哥儿的子,招猫逗狗,无恶不作。” “你?”她更不信了,望着他温和的眼睛,追问道,“我听听,怎么个无恶不作法?” 他倒是窒住了,仔细回想,上树掏鸟蛋,下河摸小鱼——这些事儿他是一样都没干过。不过那会儿家里人是真疼他,老儿子嘛,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先紧着他,连严父在他面前都多了几分慈态。 那时节还真是无忧无虑,以至于很长时间里,他都觉得,他的人生会一直这么快意下去。 想了半,竟然无言以对,顾承自嘲一笑,摇首道,“还真没什么大大恶的事儿,至少我没拿琉璃弹珠,打落过别人门牙。” 说着说着,突然就敢一本正经嘲讽起她了?沈寰狞笑,看着面前老实人,一回身抄起案上放的一把香菜就往他脸上甩去。 他躲闪不及,只得侧着身子避过,幸而她不舍得真扔,不过几片叶子连带一串水珠,兜头兜脸洒下去,倒也得他很是狈。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这个样子,落在她眼里,竟会变成一种别样的温顺可。 顾承无奈,扯出汗巾擦脸,微一转头,见她正笑眯眯的望着自己,前一刻还张牙舞爪,这会儿又一脸娇嗔,女孩子变脸之快真是堪比六月天儿。 收拾干净头脸,顾承好脾气的笑了笑,接着方才的话题道,“反正十岁前,我子过得舒坦,后来才不一样的。家里就剩一独苗,都指望着我上进。父亲每必问我功课,玩儿的时间自然也就少了。” 他语调平实,只是夹杂了一星微不足道的遗憾,她却不有些疼惜那个小男孩,可嘴上仍不忘了调侃,“功课做得不好,想必没少挨板子罢?” 他立马摆首,“哪儿啊,我学东西一向又快又好。”得意的劲头瞬时溢于言表,“当然是因为记不错,那会儿学里先生,还夸我是过目不忘。” 那是他聪明,绝不光是记好!可这人非要自谦,说话总要留些余地,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落下的病,估摸也是十岁之后的事罢。 “有什么用?学问再好也没人赏识。”她是真心为他觉得落寞,“要我说,这样的朝廷迟早得完。有品行有才学的人得不到重用,朝文武都顾着盘剥搜刮,一个个乌眼似的,心心念念保的不是黎民社稷,只是自己头上那顶乌纱。” 说完忿忿的抓起方才凶器,揪着那上头的香菜叶子,他笑笑,顺手从她膝上拿走那可怜的香菜杆儿,“学问是自己的,旁人夺不去,更不必期待谁来赏识。反正存在心里,记在脑子里,总比不读书不明理强些。” 其实有句话他没好意思说,他的品行学问,旁人赏识与否本不重要,有她愿意赏识就尽够了。 只是她提起了朝廷两个字,他不免又想到那桩搁置许久,却甚为棘手的事。 酝酿了半天,顾承终于试探着问,“咱们还是说说你,后是怎么个打算。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说实话,这事凭你自己,恐怕不是那么好办。我的想法未必对,不过是建议,你权且听听。要是将来能找个稳妥的人,最好心里有安邦志,自己又有能耐手段,依靠着这样人,兴许最终还是能成事。” 话说完了,她没了回音,一双眼睛定定看他,虽无愠,却也没了暖。 “我是觉得女孩子……”他转过脸不瞧她,期期艾艾的补充道,“能嫁个肯帮你的人,总还是强过自己孤军奋战。” 沈寰冷笑了一声,反问他,“依你的意思,女孩子就该依附男人?还是说,女孩子长得好点就该好好利用,惑住男人,好让他为自己办事?” 他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这想法本身就够让他汗颜的,好容易鼓起勇气跟她言说,又被她回复的这么一针见血。可他一想到将来她要做的事,心上就像被钝器慢慢割过一样疼,她不该活得那样危险,她该过安稳富裕的子。 顾承踌躇难言,想劝又不知该怎么劝,他本就不是舌灿莲花擅于言谈的人,这会儿憋得愈发难受,只觉得沈寰句句话,都是把路往死里堵,自己的一腔关切闷在口发作不出,急得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 他在这厢拧着眉,沈寰早瞧得一清二楚,利落的摘下自己的帕子,甩给他,“擦擦汗,今儿是大年夜,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没抢上饺子呢,用得着急成这样。” 软软的一方绢帕,带着清浅的芬芳,是她身上的味道,总归不同于闺阁女儿常用的甜香。 他心里其实更慌了,帕子搭在自己手上,好像翻过来捏在指尖,就是收下了她一份心意,继而坐实了他脑中奢想,再往后如何自处,如何相处,都成了萦绕在心头解不开的愁。 余光看见她忽然侧过身来,歪着头,冲着他淡淡一笑,“三哥,问个事儿,你看着我再回答。你觉着我能以侍人么?我这人是有媚态,还是够娇羞?哪一点值当男人为我神魂颠倒?” 他哪儿敢转过头细看,不过扫一眼也知道,她正摆出一副婉转的姿态,没有一丝一毫的娇媚,却有别致的风动人。其实只要她愿意,什么样的姿态她都能信手拈来。 心口沉沉的在跳,他垂着眼帘,轻声叹道,“也不是所有男人,都喜女人妩媚娇羞。” “嗯,不是所有。”她跟着幽幽笑道,“我知道,譬如你,就和旁人不同。你不喜扭捏的女人,就喜最本真最霸道,甚至还带着点狂态的女人,是不是?” 她才说完,他已匆忙转过脸去,低了声音发出一串咳。这是慌张,也是掩饰,分明话题说的是她的事,怎么绕来绕去又变成了老生常谈,还是他最最畏惧,最最躲闪不及的常谈。 顾承企盼她别再难为自己,不想她下一句还真就放过了他,“所以才刚的话,你说过就算,我听完就忘,那条道我走不来。这辈子,不求人的子,比较适合我。” 这算是定论结语了,顾承缓缓舒了一口气,彻底打消掉劝她的念头。转过身来,见她正眼望窗外,烟花的光亮一点点透过结了霜的窗子,一闪一闪的,发出朦胧温暖的黄晕。 “咱们出去看看罢。”她站起身,笑着邀请他。 他点着头,为她把大衣披好,再自己穿戴上,一起出了屋子。隔着一道门都能听见喧嚣,站在外头就更觉得纷杂热闹,可他们身处的小院是安静的,淡淡星光下,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影子,一起落在地下。 也许世界,这会儿,只有这个小院儿是清净的,是属于他们俩的。 “想上街去么?”思量一刻,他还是问出这话,不管心里觉得多煞风景,却怕万一她有这个想法,“今儿不宵,外头通宵达旦,一晚上都有热闹瞧。” 她侧着脸想了一会,摇头笑笑,“不去,人山人海没意思,谁要看那些个人。” 侧过身来,她冲着他和煦微笑,“咱们自己看烟花,上屋顶去,好不好?” 她眼里有光动,横生出无法言说的美,又有星星点点的喜悦,像是在期待他的首肯。 心动是有声的,随着那一记心跳,他点了点头。然后看着她足的笑起来,这一瞬,他自有一种直觉,那样令人动容的喜,应该并不是只为着那些烟花。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