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间热气蒸腾, 雾缭绕,少年从里面走出来,头发犹自向下滴水,一双脚自小腿往下也是 的,踩在木质的地板上,洇出小小一团水渍。他身形单薄,耳颊透红,充斥着鲜活的少年气,是故这件黑衣穿他身上显得不伦不类。 昨夜他专门放了小船下去,急急去附近城镇买了些身衣裳,或华贵或素雅或长衫或短骑,零零总总十几身,不怕他挑不中喜 的,可他偏偏挑了件黑的,生生将他那股 薄而出的少年风采 出了二分 气。 燕昶微微皱起眉头:“怎么穿了这件。” 余锦年低头看看,拖着刚在热水里泡疲了的嗓音,慢 道:“怎么,这件我喜 ,不行?” 燕昶没有继续纠 衣服的事,而是回头看了看桌上吃剩一半的饭菜:“听说你今 下了厨,可是我船上厨子做的不和胃口?你喜 吃什么菜 ,吩咐周凤一声便是……苏南菜可吃得惯?” 余锦年道:“不了,人心叵测,还是自力更生更妥当。” 燕昶似乎 与他不在一条线上,自顾自说道:“过两 抵缙城,当地木匠活计出类拔萃,到时给你买些机关小玩意来打发时间,听说他们会做一种会报时的机关鸟,每个时辰鸣一次,好玩得紧。对了,这些莓子可还算甜?” 他捏起一颗草莓,递到少年眼前。 余锦年挥手格开:“不知道,没尝,正好你都拿走吧。我阿兄不叫我吃别人的东西。” “——余锦年!”燕昶郑声。 余锦年不怯,直楞楞地与他对视,憋了一天一夜的气终于发作出来:“打住!别摆出一副以权 人的气势,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既然你不想说,那我也不想知道。你喜 玩这套金屋藏娇的把戏,天底下有的是人愿意陪你玩,不过我没这种兴趣。你要是这条胳膊还想要,下个码头,老老实实放我下去,我既往不咎,你这病我还给治,否则……除非你 死我,不然你这胳膊我早晚给你毒残了!” 燕昶 风控雨,罚过的人不计其数,还是平生第一次被别人说“既往不咎”,他手指一松,那颗草莓掉在地上,滚进鞋底,顷刻间碾落成泥。他伸手掀去了余锦年肩头的黑衣,只留他一身 漉漉的亵衣在身上,冷冰冰地贴着:“那倒是要看看,究竟是你这张嘴先软,还是我的手先残。” “周凤!锁门。抵京之前,没我的吩咐不许打开!” 第114章 汁排骨 七里铺村外有一处小驿站,先时这些驿站也只为官家效命,如今四海升平,民间客栈逆旅盛极,官老爷们也都养尊处优,哪还有愿意来驿站修整食宿的,驿站便渐渐地没落了,平 里除了抄传邸报、送运货资和公文,也没什么好忙。有些心眼儿活的,会偷偷的做些生意维持生计。 这家驿站更因位置尴尬,往东南去不到一个时辰便是缙城,来往行客大多去了缙城修整换马,是故这里十天半月难见一人,还常常是过路的脚夫来讨水喝。因驿馆后头就有一片菜田,店里的人便靠着这一亩半分的地勉强自足。 晨间林雾缥缈,密雨如丝,店里的小郎君一如往常在门前洒扫,远远地就见道上飞驰而来一人,马蹄声疾,白衣胜雪,头顶极低地 着一顶蓑帽,裹着一身的雨,仿佛是 雾中幻化出来的林仙。小郎君看呆了,一时间也忘了自己手里的活计,更不记得吆喝人家进来坐坐,打打牙祭。 他还未看清来人长什么模样,对方已自顾自进院下马,将缰绳往他手里一丢,又从怀中摸出块玉佩扔过来,微微抬了抬帽檐, 出小半截已被雨水淋 的下巴,低声道:“小老板,劳烦,换匹马。” 小郎君个头矮,稍微探探身子便能看到对方面容,这么潦草一眼,只窥得一双湖泊似颜 清淡的眼睛,旁人的眸子或是黑或褐,他眸中却隐有一丝奇特的蓝。小郎君听说有胡番歌姬,肤白似雪,眸碧如湖,发浅若金,美极美哉……如今眼前这位贵公子,倒与传闻有几分相似,只是他过白的皮肤衬着那张 俗的面容更加冷清,仿佛这场雨一停,他也要随着雾气一同消散,回到他的仙界去。 这驿馆开了几十年,他自小跟着老爹在这儿混了十几岁,也算是见过不少贵人的,却从没见过这样风姿出彩的人物,愣了半天才被对方的说话声惊醒,手忙脚 地接下玉佩。 只是他年纪小,不认得此物,又见对方气宇不凡,连忙跑回店里头,高声喊他那个还在睡懒觉的驿长爹:“爹!来了个贵人,要换马,你快起来瞧瞧这个!” “这大清早的,谁啊……”驿长心下不 ,到底还是起来了,一边没好气地从小郎君手里夺过玉佩,一边抱怨来者扰人清梦。话正说着,他低头一看,脸 登时巨变,一个 灵险些把那玉佩给砸了。他匆慌将玉佩收好,三两下整理了衣裳,忙不迭往外跑,嘴里喜道:“哎呀哎呀,我道是哪位官家,原是季大人——” 出了门,他又愣住。 不是老季大人,而是个小季大人。 他没见过季家人,但玉佩却不会错。既然是姓季,那就是天子脚边的大姓红人,是随便动动嘴就能让手底下的 犬白 升天的大人物。他怠慢不得,忙去马棚里牵了一匹膘肥体壮的黄骠,将玉佩还给他后,赔笑道:“您瞧这马,正儿八经的黄骠, 奔八百里不成问题!季大人这是去哪儿公干了?可要进屋歇歇脚,用些吃食茶水?” 季鸿不答,莫名咳嗽了两声,眉头紧锁,脸 暗淡,牵过马后也不做任何评价,翻身而上。 此时院外又一嗓子斥马声,一匹 鲜亮的枣红大马跨进来,上头坐着个趾高气昂的小公子,嘲笑他道:“什么杂种,不知 了多少辈的血,也敢称是黄骠,倒不知它亲娘究竟是驴是马!” “懋儿!”又一匹良驹扬蹄而来,“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驿长瞧了眼这两人的马,也不敢回嘴了,都是货真价实的宝马良驹,确实比他混了不知多少代血的杂 假黄骠名贵万倍。只不过,这两匹宝马的 神头却都不甚好,蔫蔫儿地耷拉着脑袋,连脚边的 草都没力气嚼了,只一个劲儿躁动不安地 动着蹄子。 季鸿与他们错了一眼,驭马出去,被闵雪飞一记马鞭当场拦下:“叔鸾,不能再走了。你本就不常骑马,如今已三天没歇过,再这么颠簸下去,别说你的身子受不了,就是马都要被你累垮……休息半天罢。” 下的琥珀赤赤 气,闵懋摸了摸琥珀的鬓 ,也愁眉苦脸地应和:“是啊,季三哥!你瞧瞧,疾风和琥珀也都跑不动了。我这 股底下垫了三层绒,都要颠碎了!” “世子,闵公子说的有道理。”随后赶来的段明也气 吁吁地劝道。 季鸿哑声:“那你们歇下,我先走。” “叔鸾。”两匹马 错时,闵雪飞一把抓住了季鸿的手臂,看了眼他愈显苍白的脸 ,苦口婆心道,“就算不为我们,你也为那小郎中。他刚费心费力地给你调好了身体,你就这样不 惜?别等到回京,他还没找着,你又倒下了。” “再者说,你尚且不知那船是驶向何方的,便是紧赶慢赶回了京又能如何,倘若你北上,它西去,岂不是要白白错过?不如路上边走边打听着,那船并非一般人家能有,也许能有意想不到的消息。” 季鸿攥着缰绳,皱眉踌躇片刻,终于松手:“好罢,休整半 。” 众人皆长出一口气,闵懋更是如获大赦一般,跳下马 着 股走进驿馆,嚷嚷着让老板给备好酒菜,烧上洗澡水,便一头瘫进了房间,几乎一眨眼的功夫就昏睡过去。 闵雪飞拴好马,也实在是 力不济,虽不至于跟闵懋似的立刻睡得鼾声震天,却也实实在在累得抬不起头。回过头来,见季鸿仍伫立在驿馆门前,远远地望着远处林道,他走过去,轻轻拂去男人肩头的雨:“别担心了,他比旁人机 许多,又揣着一堆鬼点子,想来定能逢凶化吉。” 季鸿望着檐下一帘细雨,不知为何竟无声地笑了笑:“他整 也说,自己是有大福缘的。可谁知,他的福缘全在遇见我的时候,被我这煞星瓜分去了。我若是一开始便不去打扰他,不贪恋那一杯花茶……” 自打那少年被掳,季鸿表面上冷淡自持,思绪缜密,一应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但自小与他青梅竹马的闵雪飞却知道,他心里早已 了,否则断不会说出这样自疑自怨的话。 “罢了。”话说一半,季鸿看够了檐外的雨景,敛了一身的伤 悲秋,转瞬的表情变化,便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国公世子。 京中之事,闵家在明,季家在暗,少了哪个都撑不起皇帝想要的制约权衡,闵相年纪大了,早已萌生退意,郦国公又宿疾 身——如今重担,便在于季鸿与闵霁。 闵雪飞不贪权,但重权,所以他一直以来都忧心季鸿过于痴 于儿女情长,反大意之下被人拿捏算计,如今看来,季鸿并未被情 冲昏头脑,他倒是能些许放下心。 季鸿折转身回去休息,闵雪飞看着他进了房,安稳睡下了,也回自己房间。 身体在极度疲累之下开始剧烈反抗,这一睡就失了时辰,好似整个人一直从深渊里往下掉,落到底,摔得四肢百骸都酸楚疼痛。 崖底荒芜, 石横生,白雪披覆,他扭头去看,枯草怪石之间, 翳晦暗之处,坐着一副皮 烂的尸骨,它身上衣衫已渐朽,独一头黑发似扎在头骨里一般,乌墨秀长。 骨量身小,并不是二哥,而又有片角青衣,破碎的“长相思”玉簪, 裂的腿骨横斜着支出来,白花花的刺着人眼。 他知是梦,却也一瞬间心神震骇。 季鸿不顾身上痛,恍惚走过去,从一堆腐骨中捡出了一把宝石弯刀——不知这尸骨在这儿坐了多少年,宝石已暗淡,一触即碎,刀也锈了,拔也拔不出。倒是那头发,仿佛仍在一截截地长着,盘在脚边如一团乌云。 他捧着那刀,心脉经受不住这般剧痛,一个踉跄跪下去,伸手将那朽烂的尸骨抱紧。头发似 受到他的温度般活了过来,一点点自脚踝 上,将他与那腐尸裹在了一起,直没过彼此的脖颈。 本该 觉窒息的,他却闻到一股令人怀念的香味,并不是什么昂贵的举世罕见的名香,而是普普通通的米粥味道,有一些淡淡的甘甜,许是 了蜂 ,让人在痛苦之中竟能生出一种奇特的麻木和 愉。 直到窗外雨声渐落渐停,半轮月惨白地冒了个尖儿,一地荧光,他才从昏昏沉沉的梦境中苏醒过来。睁开眼,季鸿立刻自手边一抓,摸到那 少年忘记佩戴的弯刀时,他才松一口气。 连续数 的纵马飞驰经这一睡,终于报复在他身上。季鸿动了动手臂,其酸其痛,仿佛是被车辙碾过一般,掌心因攥握麻制缰绳而被摩擦出了几道红痕,此刻也刺刺生痛。 季鸿心道,做起这样的梦,是不是锦年嫌弃等的太久了,在埋怨他为何还没有去接他回家? 倒是梦里的米香,犹在鼻间。 季鸿忽然有些恍惚,静躺了一会儿,摸到自己身上多了条薄被,睡前敞着的 帏也被阖了下来,而鼻息之间的粥香味不仅不散,反而愈加浓郁…… 他突然撑肘坐起,急促呼 着猛然 开 帏,见到桌上一顶风炉,炉上咕噜噜地沸着,一个身影托着脑袋,打着瞌睡给炉火扇风。 许是他这一番动作太大,闵雪飞转头一看,立刻站起来:“终于睡醒了,可吓死我。” 季鸿眸光渐渐黯淡下去,绷紧的脊背重又倒回 上,过了一时半刻才自行坐起来:“……我是怎了?” 闵雪飞伸手扶他:“自早上一觉下去,便跟死过去一般,怎么也不醒,瞧着还很是痛苦的模样。请了大夫,道你是淋雨 了些许风寒,又心神虚耗,所以才被梦魇慑住,问他如何才能醒,他又不知,还说要看你造化。” 季鸿嗤笑:“庸医。不过是太过疲累,做了个噩梦罢了。” “那是,天底下的郎中在你眼里哪个不是庸医,只有你家那个才是举世无双的神医——”闵雪飞一放松,不免与他调侃起来,只是话出了口才忽觉自己说错了,又哪壶不开提哪壶,于是抿了抿 ,闭嘴回身去盛粥,“其他人都已用过了饭,独你不肯醒。怕你不愿喝药,我便托驿馆店人给另熬了祛风寒的甜姜粥,一直温着。” 片刻的沉默,季鸿接过粥碗:“你何时会这些了?” 闵雪飞坐回桌前,盯着他把粥喝完,才笑笑道:“整 被你家那位熏陶,学了两手。”他说着自桌上拿过一支细竹筒,抛给季鸿,“看看吧, 里传来的。净天儿的不让人安生。” 季鸿拆了竹筒的封口, 出一张字条,展信便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他仔细读完了,倒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在手边烛灯上将字条一焚,竹筒抛还给闵霁。 闵雪飞当空接住,翘起腿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姐姐?”他把玩着竹筒笑说,“你们家可真有意思,季夫人恨不得将你拆骨扒皮,她亲闺女却处处依仗着你。不过她消息倒是灵通,季公尚且不知你在何处,她却知了。” 季鸿不接他这话,只简单复述了信中内容,道是他那贵妃阿姊初显怀,也难逃歹人毒手,被不知是谁偷放进殿的黄仙儿给骇了一跳,眼下虽无大碍,但到底受了惊吓,有些胎息不稳。 中要彻查此事,搞得人心惶惶,贵妃年岁也不轻了,这一胎得来不易,难免有点疑神疑鬼,生怕一不留神便 了去,是故特飞书问他该如何是好。 季鸿裁了截纸条,潦草写了几个字,便丢给闵雪飞。 闵霁唉声叹气:“我是你们季家跑腿的不成!” 季鸿道:“她不同。” 闵雪飞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顿时无奈道:“她是不同,不过是他娘打你的时候,偷偷给你送过两次药罢了,她若真有心,怎么不拦着她娘?人家都是投桃报李,你这连桃子都是人家捡剩下的酸桃,却还当做个宝贝。” “你今 怎么话这么多?”季鸿微挑眉。 闵雪飞哼了一声,走出房间。 待他走后,季鸿慢慢靠回枕上,窗外微风卷动叶稍,沙沙地响,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其他动静了。 投桃报李? 倘若有人肯给他一颗桃,何怕它酸极涩极。 他将手中的弯刀 出又归入,再 出,再归入,雪银般的刃光斜映在脸上,比月 更明亮,他眯了眯眼,拇指摩 着刀柄上的宝石,低声叹道:“第一次入梦,就这般的不留情面,可是在外头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问了,却没人答。 徒增寂寞罢了。 …… “咚、咚、咚!” 余锦年被从一片黑甜中聒醒,转头一看,竟是一群仆役抱着木板,要钉死他的窗!那该死的 商 他足也就罢了,还限他的窗,每 只有一个时辰,外头会有人把窗打开半扇,这样他每 至少还能从半扇窗 里偷看外头的风景,偶尔遇到划船经过的渔女,无聊至极的他,少不得要调戏一番。 这下是怎的!连窗 也不给留了! 他一个骨碌翻下来,跑到窗前,瞧了眼外头的 头,昏昏沉沉的,看不出是什么时辰,但潜意识告诉他,那家伙又该出现了。果不其然,外头甲板上正好走来那 商,两人从尚未封死的 隙里对视一眼,余锦年就跟气炸了的汤包似的,鼓着腮帮坐回桌后。 倒是燕昶被他的反应愣了一下,他原以为这少年要破口大骂的,没想只是简简单单的一眼瞪视。 他足的头几天,他闹得是天翻地覆,也不知到底是哪里来那么多 力,深更半夜也不叫人安歇,莫说是八丈河水,便是千尺深潭都要被他给搅浑了,闹了好几 才渐渐消停。 两人互相磋磨较劲,燕昶也自觉自己耐心好得出奇,短短几天就把各种贬损人的话不带重复地听了个遍,底线被这小子一次又一次的刷新。 今 要封他窗,他却倒不闹了,反而让燕昶惊奇,惊奇过后,便浮起些 意的笑容。 不过转瞬,他就自嘲起来,嘲自己竟因没讨来人家的骂而些微有些失落。 他端着一碟美食,一碟拌了糖的瓜果,也不敲门,似进出自己房间一般转进东舱。走进来时,伴着几声“笃、笃”的敲钉声,于是最后一条 光就这样被封死在窗外了。 燕昶坐下来,转头看了眼那扇死窗,才将视线落在面前的少年身上。窗死了,桌上却没点灯,屋内昏暗得让人视线错 ,但燕昶却能准确地找到那双琥珀似的眸子,且无声无息地盯着看了会,轻声说道:“听说你昨 脚趾撞了桌子,可还疼? 了袜我看看,是不是肿了。” 他自认为温柔体贴,可这小东西丝毫不领情,似在气他封窗这件事,他 了 嗓音,沉沉道:“我的东西,不喜别人来看。” “你放 !”余锦年骂道,“什么是你的东西!谁是你的东西?” 燕昶终于宽心了,至少他还会骂人不是?他大大方方坐下来,推了手边的瓜果碟过去:“新鲜的,吃点。” 余锦年一把拽去了那果碟,抓起筷子来也不夹, 把手攥着,似将碟里的果子当燕昶一般,噗噗噗地戳了几下,几粒草莓被他串在筷子上,红彤彤地 着汁水,宛如暴尸城墙死不瞑目的尸头。 他一口咬下,嚼得咯吱作响。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