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等拜见陛下,皇子殿下。”一众人鞠躬执礼。 “平身。”郭绍道。 不料这时郭翃有模有样地说道:“你们都是长辈,坐下罢。” 顿时下面的人笑了起来:“谢陛下,二皇子殿下。”郭绍转头道:“翃儿,好好坐着别吭声,只管看和听。” 郭翃一脸无辜道:“大姨教我的。”说罢又向郭绍旁边的郭璋挤眉眼,俩兄弟年纪相仿,平时也常在一块儿玩耍。 这时礼部侍郎卢多逊道:“昨契丹使者进京,臣先见了一面。契丹人为了辽国宰相萧思温之女萧绰而来,赎回萧绰。” 王朴立刻道:“这事儿大有可为。据兵曹司上京分司报来的消息,辽国主耶律贤与萧绰青梅竹马,关系匪浅;而今辽国与大许互为敌国,萧思温能派使者来商议,必有耶律贤授意,方不被攻讦。” 魏仁浦道:“今夏州项不听朝廷号令,以投奔辽国为要挟。既然辽国主有意换,不如以拒援夏州为条件。” 郭绍不置可否,说道:“可与契丹人商议,准他们在东京设辽国驿馆,以便后再议此事。” 卢多逊拜道:“臣遵旨。” 这时,郭绍侧目看向宦官曹泰。曹泰遂把两本奏章送下去给诸臣传视,政事堂的官员是见过奏章的,但武将们一般看不到奏章,现在才能见着。 郭绍道:“这两本奏章,一本乃户部尚书李谷所奏‘钱荒论’,一本乃翰林院学士所奏‘戒奢论’。今诸公都可以评论一二。” 下面的诸臣有人早已看过了,但没人急着吭声。说是评论,可在金祥殿上的言论都会被视作主张,人们比较谨慎。 翰林院学士的言论,一是劝农轻商,轻徭薄赋,倡导俭朴之风;二是兵简政,特别要裁减军队的数量,削减军军饷和赏赐,因为现在的军队消耗了大量财政。这些主张的目的是为了与民休养生息。 他认为钱财珍宝,在百姓饥饿时不能腹,在寒冷时不能保暖,只会带来奢侈之风,加重盘剥骄奢逸。而只有耕织,充实仓廪,才是国家强盛百姓富庶的王道。 这言论乍听真有道理,颇为符合传统理念。郭绍也觉得,金银铜钱确实不能当饭吃。 ……但是实际主持着户部和军需调运的李谷,却主张完全相反的言论。李谷极力上书要增铸铜钱(并非为了国库收入,因为铸钱是亏本买卖),他的理由是从朝廷到地方,到处都在闹钱荒,已经非常影响正常的收支和易。 钱荒这事儿从唐末以来并不稀罕,各国都面临的问题。当年蜀国实在没钱赏赐军,已经拿铁来铸铁钱了。 李谷的言论从他组织几次大战军需调运的经验出发,除了军粮,别的军需都需要现钱来开支,否则就很不好就地征调、或者让商人运输(唐朝时有利用盐商运军粮的法子,此时已经败坏);除非用强征(抢劫)的手段,但如此法子也不方便,一则容易引起反抗,二则会浪费大部分财物,百姓们还会把官军急需的物资藏起来。 而朝廷的两税(夏秋两季田税)、商税,都以实物为主,因为农户和商贾都缺现钱;这些实物因为比较笨重,一般都是就地建立府库来存放。而开支时除了足本府需要,便是通过户部就近来转运调运。 朝廷收了很多税,但是没法从各地调集起来、送去前线开销,东西太多太重。如果有现钱便不同,可以就近向民间购买物资。 最消耗现钱的是军队的军饷和赏赐,总不能从木材商那里收了一堆木柴,便赏将士一屋子的木头罢? ……终于有人率先表明主张了! 首先站出来的是全部军大将,他们一致反对翰林院学士的“蠢话”。很简单,居然要削减军队开支?! 连史彦超也忍不住吼道:“兄弟们刚刚从战阵上下来,文官就在后面算计咱们了!” 有文官道:“养兵是为了保土安民,大许将士又不屯田耕地,国库大半都耗在了里面,不堪重负,如何与民生息?” 李处耘也没有离武将们的立场,捋着大胡子道:“将士们不是佃户,若长于耕田,如何能长于战阵?大许军士,不能像乞丐一样穿得破破烂烂,吃糠咽菜……” “开国公这话便是昧着良心说了,一个指挥使的军饷赏赐比一个太守还多,将士若叫吃糠咽菜,咱们岂不是要讨口啦!” 郭绍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在那里由得大臣们争议,他要等到最后看看情况才表态,因为他的话就是圣旨。郭翃和郭璋时不时转头,用好奇的眼睛看着自己的爹。郭绍并不教他们,他觉得这些作风是言传身教,自己怎么做,时间一长孩子能学着。 左攸起身拜道:“臣支持李相公的主张。钱荒于国于民皆不利。有粮者,或缺衣;有粮又有衣者,若无求之物,可能不会把衣裳换给有粮者,但可以把多余的卖钱。 世上缺钱,万物皆不能通有无,仓廪实者,则不耕,如经脉堵……” 就在这时,郭绍开口道:“通货紧缩。” 众人不解,但隐约能猜到这个词大概什么意思,因为可以联系上下文的言论。 郭绍不太懂经济学,但见识肯定与古人不同,他反正知道一些常识。通货紧缩肯定不利于经济发展,无论在什么社会。 很简单的一个思路,正如左攸所言,自给自足的状态下,需求很少,足之后就失去继续生产的动力了……这也是事实,大部分百姓农闲时候,除了服徭役就基本无所事事,或者做一些效率极低的琐事;甚至七姑八婆没事就扯长短消磨时。这本是在浪费劳动力和生产力。 如果干活的报酬是货币,而世上又生产出了足够的物质惑,就会提高劳动积极,为了获取货币而为了能轻易换到货币,人们也会去生产和获取世人需要的东西……比如饥荒时的粮食。 而中国古代长期处于通货紧缩状态,每朝都缺货币。一则因为重金属稀缺,二则铸铜钱是赔本买卖,完全是朝廷为了治天下的一种善政,和兴修水利一样的活。 郭绍当即表态,说道:“朕准李相公所奏,户部可议定铸钱之事。” 就在这时,李处耘沉道:“陛下若能获得银山,开矿取银铸银钱,方是一本万利之途也。” 众人沉默下来,大伙儿忽然发现李处耘此前的“饥荒论”主张,现在又接上了。他当时似乎并非张口胡说,这下子为了银山,又扯到开疆辟土的话题上……果然但凡是大员,说话都不说说的,并非乍听时那么荒诞。 郭绍不置可否,因为这事儿牵扯更广。他也不去评论文官和武将究竟谁更穷,这事儿本没有真理,各家为了各家的利益罢了。 郭绍沉片刻,说道:“两位皇子和公主到了蒙学年纪,朕想为他们挑个老师。” 这个话题再次引起了众人的关注。两个皇子中,有一个应该是皇储,做皇储的老师,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郭绍看向左攸道:“左侍郎便教朕的三个儿女读书识字。” 左攸忙道:“陛下重托,臣愿鞠躬尽瘁也。” 殿上有些冷场,因为左攸不是什么大儒,若不论官职,在士林是一点地位都没有的人……野路子出身,什么功名都没有,先是做不入的小官,然后干幕僚。这等人有啥学问来教皇子? 不过左攸是郭绍心腹谋臣,大伙儿估摸着猜测这只是给左攸的一个恩典而已。 郭绍又道:“董遵诲,你教两个皇子弓马骑,让周通辅之。” 董遵诲起身拜道:“臣遵旨。” 这董遵诲是正儿八经的武将世家出身,各种武艺军礼是规规矩矩,非常端正,郭绍很信他;周通也是很有意思的武夫,当年郭绍箭就是他教的。 至于左攸,郭绍觉得他教蒙学完全够了,文章反正比郭绍强。而且郭绍觉得学太深的圣贤思想,当成信仰的话,对做皇帝这份工作有害无益;左攸这个半吊子正好,重要的是左攸的主张并不迂腐。 第七百六十二章 入乡随俗 金祥殿议政,京娘也在。散了以后,便有宦官来见京娘,说皇后传旨召见。京娘被带到滋德殿,见是符金盏坐在那里。 符金盏端坐在上位,面带微笑看着京娘。周围只有几个侍从,并无其他嫔妃。 金盏的姿态端庄而从容,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京娘便依规矩先作万福行礼。 金盏开口道:“听说今天官家带着两位皇子去金祥殿了,所为何事?” 京娘听罢有点犯嘀咕,那宦官曹泰今也在议政殿瞧着,京娘知道曹泰是金盏的人,问他岂不方便,非要把自己叫进来? ……金盏的目光留在京娘的脸上,把京娘每一处细微的神态都瞧在眼里。 她一回,把她离后的子里发生的事都过问了一遍,其中一件便是京娘与李月姬争吵的事,当时符二妹不能平息,最后是皇帝拿的主意。 金盏便是要试探一下,京娘在自己面前的姿态。 其实后里,最让她头疼的人就是京娘!从上次的事来看,此人似乎有些骄纵不逊。若是将来京娘当众忤逆自己,便是她有错,金盏是惩罚还是惩罚? 京娘的底细,金盏是摸得一清二楚。金盏现在贵为皇后,要对付京娘很容易,但以郭绍记恩的子,肯定不愿意看到京娘被算计对付。 所以符金盏特意关注此人,看情况有两种比较好的办法,一种是拉拢和睦共处,一种便是打发到与金盏不容易发生冲突的地方,井水不犯河水。 今召她见面,金盏身边没有嫔妃,便是在摸不准京娘之前,省得当众尴尬。以便进退有余。 金盏的目光从京娘那高高的脯上扫过,想到她不论公私场合,近身在郭绍身边,被倚为心腹,金盏心里着实不痛快。但是她不是一个不懂得退让的人。 就在这时,京娘开口道:“回皇后的话,官家为两位皇子找了老师。” 金盏听到这个口气,暗自放松了稍许,又继续缓缓问道:“都是谁?” 京娘道:“户部侍郎左攸教蒙学,武将董遵诲、周通教武艺。” 金盏笑道:“官家当年尚在符家时,周通也教过官家,如今又教他的皇子。” 她专程提到皇帝在符家的往事,也是提醒京娘认清实力对比。京娘其实应该明白金盏和皇帝的关系,当年送密信,京娘也有参与。 京娘拜道:“官家箭术如神,百步穿杨,周通教得好罢。” 符金盏见她说话鞠躬,更是意了,用随意的口气道:“还有一事,花夫人与你有旧恩?” 京娘道:“皇后明察秋毫。” 金盏沉片刻,淡淡地说道:“秦国公只是个俘虏,若京娘照应不到之时,花夫人在秦国公府怕是不安生。今时今吴越国已降,秦国公徒费俸禄。你出杯毒酒去,让他死了罢,到时候便说他染疾暴毙。” 京娘听罢顿时抬起头看着金盏,面有惊讶之。 金盏道:“花夫人既已入侍过寝,哪有皇帝宠过的女子,回去还服侍别的男子的道理?” 京娘沉声道:“秦国公曾为蜀国之主,此事应问问官家?” 金盏摇头道:“办了再告诉他。官家此前没杀孟昶,定有他不杀的道理,或是心仁。这等事别人替他办是最好的,你便说是我做的主。” 京娘犹豫了稍许,说道:“遵旨。” ……郭绍次才听说,孟昶染疾暴毙。 他问明白了状况,心里竟是稍稍松了一口气。郭绍对孟昶仁义,着实是为了面子,当年攻灭蜀国,可也是调动大军费力打进去的,让孟昶死郭绍一点愧疚之心也无。 郭绍顿时对金盏心有些许,这事儿谁也不能算到他头上,因为他不知情! 他又问花夫人怎样了,宦官道被京娘接进了中。 郭绍想去见花夫人,但临时又打消了念头……因为他想起宦官的禀报,这事儿是京娘领了金盏的懿旨办的,倒是有些稀奇。她们之间怎么回事,郭绍想看看再说。 他下值后,便未理会花夫人,先去了陆岚处,却是为了见萧绰。 这回王忠跟着一起,白氏和陆娘子都在。偶尔郭绍会认为,辽国强弱非靠一人能扭转,他想拿萧绰去易,特别是想对付夏州项的当口。 但他又一直不能释怀,心里有种执念,对历史未来的预知很影响决策,毕竟后的萧太后很厉害的样子。这样的执念,还有郭绍认定夏州项会建立西夏……虽然现在看来这个地区还算恭顺。 郭绍看了一眼面有喜悦之的陆岚,不动声道:“陆娘子闲时,可到滋德殿西皇后那边多走动,皇后喜你。” 陆娘子有些疑惑地应了一声。 郭绍又打量着十来岁的萧绰,她戴着一顶小帽子,估计头顶是剃光了的,她也好奇地瞧着自己。 郭绍随口问道:“你在里住的习惯么?” 萧绰毫无敌意,用口音生涩的汉话答道:“好,白姨娘待我好,皇帝陛下也没欺负我。” 郭绍微笑着点点头,看着她身子结实,便道:“在辽国时,你会骑马打猎么,在这里可能会比较无趣。” 萧绰道:“会,不过我也喜像汉儿一般读书写字。” 这小娘的声音还带着稚气,不过郭绍一琢磨,觉得她不简单,从逮住她起,萧绰便从未忤逆自己,说话也些许有讨好之意……细心一想,确实只有这样她才最安全。 郭绍又道:“萧思温与朕打过仗,在小娘子心里,你爹是怎样的人?” 萧绰的头微微一偏,眼珠子转了一圈:“我爹会骑马箭,也会读书写字。他对汉儿很好,说中原王朝是大辽之外最了不起的国家。”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