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绍道:“天下人都不信这等骂言,太后还在意作甚?羞愧更是大可不必,我们就算一直以礼相待、恪守礼教,李继勋还是会这么骂,因为他谋反了,不必担心怒太后;也不是因骂人而承担责任、而是造反。 反之,就算我们真如檄文上写的那样秽,神人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天下人还是不会骂。首先人们不知道闱内的事,其次骂了要承担严重的责任。 所以我们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都毫无作用,仇者不管事实,只要张口就说;旁人也不管事实,因为又不关他们的事、也不影响他们的利益。除非做得太明显了,有好事者捕风捉影、野史映,那承认了便是,又没伤天害理,这算什么神人不容?” 郭绍又好言道:“古人就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别人说什么防不住、也计较不过来。没有真凭实据的歪曲谣言,只有愚蠢的人才会信,太后不必过于在意了。” 郭绍自己也制造过谣言,赵三杀案,不过他干得比较仔细,有很多真真假假的实据可以佐证……当然最大的“证据”,是赵匡胤失败了。这种事儿就是立场问题,就那么一回事而已。 符金盏听罢果然神情稍安,她沉片刻,看着郭绍道:“你说没关系,我好像就好多了……”她柔声道,“郭将军一个武将,为什么在你身边的人会那么舒心呢?” 郭绍小声道:“因为我对太后,是用心来对待的。那赵匡胤、李继勋等人会觉得我舒心么?” 符金盏被逗得微微一乐,笑道:“李继勋现在怕是恨得你咬牙切齿。” “或许他们恨的不是我,以为我只是一个工具;恨的人是太后。”郭绍道,“现在天下蠢蠢动的人,都很忌惮太后。太后摄政后表现得相当有艺术。” “我的理政举措还过得去?”符金盏轻轻问道。 郭绍赞道:“非常高超、非常英明,现在这等世道,英雄豪杰在政权接时也稳不住,所以五十年才换了五朝五姓;相比之下大统王朝的皇权更替只是等闲之事。” 第三百零二章 一万六与六万 金祥殿侧殿,光从雕花门窗透进来,随着被风吹得摇动的竹帘时明时暗,如有光晕。在此办公的文官书吏都退避了,随之而来的是朝廷最有权力的一圈子人。两个枢密院大臣、四个宰相、四个殿前司高级武将、三个侍卫司高级武将。 一朝天子一朝臣,中枢多了一些新面孔;也留下了好些个旧面孔。 比如宰相冯道,郭绍也搞不清楚这老头究竟是哪朝开始做官的,反正人称“不倒翁”,应该混了很多朝代了……不过李处耘、杨彪、罗彦环,甚至高怀德都是比较新的面孔,猛然出现在这种最高级的军机议事上,看着还有点扎眼。 罗彦环刚坐上侍卫马军都指挥使的椅,不是因为以前打过多少胜仗、有过多少功劳苦劳,最直接的原因:东京兵变时,他率数十骑先期打开了西华门,有勇有谋的一次发挥,为郭绍部大军迅速进入皇城奠定了十分重要的一个环节。 上位,就是这么简单。但军十几万人,就只有罗彦环有这个机会、也抓住了机会。 “诸公,且看黄河北岸地形图。”枢密副使魏仁溥开口道。 众人纷纷转头看去,一副木架子上挂上了一副手绘的糙地图。魏仁溥仍旧那么有气质,身材魁梧,脖颈、膀子上隐隐可见的肌让他很有气势,却穿着圆领袍,口气镇定、举止儒雅。 魏仁溥从容地伸出手臂,指着地图上位置:“泽州(今晋城,山西省南部),倚太岳之脊,雄视河、河东;甚至可俯冲而下,一过黄河就叫东京无险可守。李继勋部老巢已不在河镇怀州,到了泽州;他很有眼光,也选了个好地方……现在李继勋的剑锋指着的是这里,晋州。 晋州(今临汾),河东至关中之咽喉。叛军若据有晋州,退可倚北汉国以为退路和增援,进可雄视关中、西京、黄河以北全境。先立不败之地,进可伺机而动,退可靠太岳、守要害之地。实乃此战之关键所在! 诸公再看这里,辽州(山西太原东南百里,但有山势阻隔),李重进部所在。显德二年,辽州被李筠部攻陷,方纳入我大周版图;为防备北汉之前哨。不过此地对于李重进来说,两面环敌,三面环山无法伸展;除了可以就近退到北汉的好处,实在是泛善可陈的地方。 因此李重进现在正在洗劫辽州近左,准备从北汉国借道去晋州,与李继勋部合攻晋州。” 那木架地图后面,帘子后有个婀娜身影,便是太后符金盏。魏仁溥说罢便转身向垂帘内躬身作拜。 符金盏清幽的声音道:“如何应对,诸位大臣但说无妨。” 魏仁溥走下来入列,转头看郭绍。郭绍抱拳道:“请王使君阐述大略。” “恭敬不如从命。”王朴向郭绍作揖道,转身又拜符金盏,上前走了几步。殿上鸦雀无声,虽然人不多,但这等场合大家都很严肃、甚至有点紧张。 王朴轻轻咳了一声,开口说道:“魏副使着重说了三个地方,泽、晋、辽。其中晋州乃此战关键之地,老夫深以为然。但很明显李继勋和李重进结盟,并非亲密无间……甚至在此之前,朝廷已经避免更为不利的局面,三李结盟连成一片! 从辽州到晋州,路程五百六十里,路很不好走;而泽州到晋州走驿道才四百五十里,道路宽……如此道路情况下,李继勋的檄文已经传到东京了,并已挥兵向西、折道而北,直指晋州;此时李重进却还在辽州抢劫百姓。 我认为李继勋急战,李重进拖延。如果朝廷兵马能及时增援晋州,保晋州不失;一战便可定二李。 在晋州城下阻击李继勋部,后续军队取泽州;则可趁李继勋调动之时,夺其地利。待李重进部到达晋州,晋州未下,李重进则失去了落脚点,无可凭借,不战而败矣。” “王使君妙略!”郭绍赞道,转身向帘内一拜,“臣在军中、闻骑兵攻步兵阵营之法,上善之策非正面强攻,而是趁步兵阵营调动动摇的时机,先进行突破分割、再其队列,可败之。 王使君之战略,正与兵法不谋而合!李继勋据泽州,占尽地利,若强攻泽州必十分困难;现在他主动攻晋州,正是调动动摇的战机。敌攻,我亦攻,晋州便是决一胜负的地方。臣附议王使君、魏副使的战略。” 王朴听罢郭绍的溢美之词,面有自得之情,掩都掩不住。 符金盏听罢说道:“何时出兵,谁任主将,调动哪些人马?” 郭绍顿时也对符金盏十分钦佩,今天她在议事上的话很少,但一开口就是关键的问题……符金盏不懂打仗,但她显然深明与打仗相关的权力关系。 但她的这句话没人能够回答。连郭绍也不能,因为有些话他不能在这里说。 东京现在最大的问题,先帝驾崩才两个月,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内部也不是那么稳定,上下不少人只是在观望;外镇也有观望者。还有以前遗留的问题,东京这地方周围一马平川、无险可守,本就是易攻难守的地方……所以朝廷必须要留下重兵在东京,还要一些靠得住的人。 但这等话不便明说出来,哪怕在场都是权力核心的一批人。 郭绍觉得,有些东西只是与人相处的技巧,无关品行;在什么人面前就说什么话。有的话他可以在将士们面前当众说,有的话只能在军机小圈子里说,有的话只能和符金盏说,有的话他谁都不说、只在心里想想……若是说话最轻的后果也会叫人很尴尬。有时候他变会在一些场合遇到一些人,当众说一些很刺耳的话,叫人很不舒服也很无奈。当然他不会那样干,在场的所有人都不会。 郭绍寻思了一番,便进言道:“太后,军尚在整顿,龙捷军张光翰部也还在路上没回京,暂时恐怕不是手的好时机。只有再等几天从长计议。” 王朴道:“李继勋半月内就能到达晋州,几天前就动身了。军从东京奔赴晋州八百多里,若是不能及时出动,之前咱们商议的方略就没用了。 不过臣和魏副使也料到了这样的处境,除了上策,还有下策。便是趁李继勋离开泽州,先攻占泽州,占住地利再说。” 这时范质道:“为何一定要军,调地方节镇增援晋州不行?” “调谁?”王朴毫不客气地问。 范质想了想道:“折德扆(折从阮之子,折从阮已去世)。” 王朴面有恼,直言不讳道:“范相公,你是怎么做上宰相的!折德扆的堂弟和殿前司都指挥使李处耘有过节(其堂弟折德良和郭绍也有点不是本利益矛盾的小矛盾),你现在叫他不顾自己的地盘,带大军去晋州!他奉旨后动不动?就算动了、猴年马月能走到晋州!” 郭绍心道:还有更严重的问题,西北节度使本来就是有点半独立的藩镇,用起来很费力;你再给他圣旨节制更多的藩镇兵马,是怂恿他趁机坐大实力么? 符彦卿倒是个好人选,但符彦卿都六十岁了,而且离晋州太远……郭绍不得不想起符彦卿最后一次在北汉忻州的战役,符彦卿指挥、仗打得稀烂,确实是该退休的年龄了,再叫他带兵打恶仗有点强人所难。 就在这时,范质也生气了,说道:“我无才做宰相,好,好!我现在就请辞。太后……” “范公不必意气用事,你是文臣,在军务上和王使君说不到一起,实属常情。”符金盏没好气地说道。 就在这时,郭绍转身说道:“如果向拱(最近一次上书时改了名字,避讳)守住了晋州呢?” 王朴愣了愣:“只有李继勋攻打,他当然应该守住。但若时间拖延太久,李重进部到达晋州,叛军总兵力可能会达到六万。向拱那点人,而且他到晋州不久,部下和当地人言语口音习俗不同,是不是能同心同德也难说……要是向拱被李继勋、李重进合攻丢了晋州,也情有可原。” 王朴又道:“郭将军攻寿州的法子,赵匡胤也知道的。以前赵匡胤乃先帝心腹,谁也料不到他会叛。” 郭绍沉道:“龙捷军左厢张光翰部应该快到东京了,不过侍卫司要重组也很费事,几乎要把龙捷军、铁骑军余部重新部署;不仅要重新登名造册整编建制,还需要时间相互悉。倒是虎贲军准备久,现在基本完成整顿,半个月内就可以动用。” 王朴道:“虎贲军倒是有三万多人,如今算是军最锐的人马,但郭将军想全部带出去?” “我只带一厢!”郭绍道,“关键时刻,我不能让向拱失望,让他被围攻袖手旁观。” 王朴愣道:“郭将军眼下之意,想用一万六千人打李继勋、李重进六万人?” 郭绍道:“控鹤军和诸班直也能调一部分兵马……而且我并非一起对付二李,李继勋先到晋州;然后再对付李重进。各个击破。” 第三百零三章 老巨猾 深秋季节,旁晚坐在外面很冷,不过好处是完全没有蚊虫了。四下里十分静谧,连夏天那等虫子叽叽的聒噪都没有……唯一的声音是不知何处远远传来的钟声。 郭绍手掌里握着符二妹光滑的玉手,正看着湖泊两边的风景发怔。 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一个属于自己的女人,屋子后面要有一个小小的花园,每天忙完了就和她坐在门口说说话。很早以前的梦想了,现在呢,那点小小的愿望对郭绍本不算个事,他甚至可以抬手之间就足别人的这种愿望。 但他此刻的心却平静不下来,无法放松,心里还惦记着外面世界的事。 计划编入侍卫司的近两万铁骑军余部,现在基本处于组织混的瘫痪状态,因为陆续走了小半的兵力;武将也因为清洗有断层。侍卫马步司在东京实际只剩二厢兵力,虎捷军左厢改编走了、龙捷军左厢还没到达东京…… 侍卫司剩下的两厢也没法打仗,否则就会让侍卫司的整编计划停顿;从而影响铁骑军余部重新组织成军的程。让铁骑军的人马长期处于瘫痪状态慢慢失去控制,绝非好事;整编必须马不停蹄持续下去。 郭绍只有殿前司的人马可以用,其中虎贲军是嫡系部队;他宁肯留下一部分保障东京内外的安全,震慑威胁军其它人马、以及外镇兵马,也不愿意全部调走……然后从控鹤军调军队补充出征的兵力。 “我明天送二妹去里,和太后在一起。”郭绍道。 符二妹勉强地出一个笑容,点头微笑道:“嗯,我也好久没见大姐了,正好和她说说话。” “唉……”郭绍轻叹了一声,“刚刚才重逢,我又要出去了。” “夫君只管安心做正事,不用管我。”符二妹轻松说道。 郭绍捧着她的手:“不过写信的时间总会有的。” 符二妹笑道:“哎呀,夫君空闲下来了,我教你练练字罢。” “我会留下李处耘,进言太后让他领东京巡检。这样一来我便放心了。”郭绍道。符二妹小声说道:“李处耘就是你提过的李圆儿的爹吧?”郭绍道:“就是他。” 符二妹笑道:“那你可不敢辜负了李圆儿。” 郭绍好言道:“在娶二妹之前,我就认识她了;认识她的时候,我还不认识二妹。她是个很好的小娘,不过我还是会先征得二妹的同意,看你计较不计较;无论多好的人,在我心里的位置比二妹还是差点。” 符二妹轻轻问道:“若非我爹是卫王、我大姐当时是皇后,你应该会娶李圆儿的罢?因为当时我对你来说,本来就是个陌生人。” “不提以前了,现在我最在意二妹。”郭绍忙道。 符二妹轻笑道:“没关系,不是都说了,那时候你都不认识我,还能怪你不成?我就是忍不住想了解夫君的心。” 郭绍干脆地点头道:“是那样的,不过世上的好女子多得是,我不能看到谁就喜谁吧?当时我对李圆儿真没多少心思,恰好她看上我罢了。” 符二妹又问:“夫君信任李处耘么?” “谈得上信任。不过……”郭绍看着她的眼睛,“这世上,真正能完全信任的人,有一两个就相当不容易了。普通百姓人家或许更容易信任别人,是因为他们没机会被更大的惑考验,背叛的筹码不够大。先帝(柴荣)非常信任赵匡胤,赵匡胤在机会成时会怎么做?” 符二妹幽幽沉道:“夫君意下,不信任李处耘?” “不,我信任他。”郭绍摸了摸后脑勺。符二妹“噗嗤”笑道:“我是不是很笨,叫你说半天都不明白。” 郭绍耐心又温柔地说道:“我还没说呢,说过的话二妹都懂了,二妹很聪慧,只是以前接触得少……得这么说,大部分的关系不能简单用是和非、黑和白来分别。 我现在是非常信任李处耘的,因为他现在本就没机会。做到殿前司都指挥使像平步青云一般扶摇而上,没有基、没有威望;他只有靠我才能保住地位。客观上他就不可能有二心,而且李处耘的品行和忠诚度还是非常好的;我对他有知遇之恩,在战阵上、危急时刻都曾并肩作战。患难兄弟一样的人,我干嘛不信任他? 我不是非常信任他、也不会放心让他留在东京坐镇局面,让太后在关键时刻有靠谱的人可以用。 ……但是,在我麾下所有亲信的高级武将里,李处耘是唯一文武双全、有勇有谋,而且见识不浅的人;他在西北投靠折公时,就经常和当时名士来往,和文化人都很谈得来。在我和他相处的几年里,也发现他的谋略眼光十分独到。 这等人物,一让他羽翼丰、有了一群羽和基,又有了威望,他就可能变成先帝的赵匡胤。在机会成时,他会忍不住去想得到一些东西;他不想,别人也会帮他想。” 郭绍叹了一口气道:“所以我得早早就防着他变成另一个赵匡胤,这样反而对他也有好处……战争是提升威望地位、实力的最快捷径;你看这些年来,几年就可以塑造一个大将甚至一个皇帝,就是战争。我让李处耘尽量少地带兵打仗,给他高位和兵权,他的实力也起不来;用他的时候,他的才能也还在。李处耘没有基和威望,没走到那一步,他就不会去想不该他的东西。 这也是我此次不留杨彪,留李处耘的一个考虑。杨彪是我兄弟,他那德行,好坏恩怨分明、本不懂妥协,不似人主。” 符二妹若有所思,笑道:“我怎么突然觉得,夫君真是老巨猾啊……哎,你可别气。” 郭绍笑道:“我养着这么好一个老婆……子,国天香人间绝;在这等世,我也是被出来的,要是没点手段能耐,那不是帮别人养的么?被抢去了怎办?” 符二妹柔软的脯靠在他的膀子上:“夫君其实很好,这些事儿,我要是问我爹和哥哥,他们早就不耐烦了,你却会慢慢和我讲……不知道为甚,单单是和你在一块儿,和你说说话,我心里就很美。” “我也是。”郭绍柔声道,“但此时确实是个战机,不能为了厮守轻易失去。若是太早,李继勋站着泽州太岳地利,易守难攻,啃的是硬骨头,战争可能反而因此耗很久;太迟,怕晋州丢了,让李重进和李继勋会合……而现在正是时机,李继勋为了进取晋州、防御空虚动摇,又没和李重进合兵壮大。所以我不顾军诸事未成,就急着要出兵。”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