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伙后,军都指挥使杨光义觉得右眼不断在跳,心里隐隐发慌。正看到控鹤左厢厢都指挥使赵晁骑马要走,杨光义和赵晁私不错,当下便带着随从策马上前一路。 “我觉得事儿有点不对劲哩。”杨光义上前小声道。 赵晁却冷笑道:“妇人就是小家子气,既然要校检大军,还瞻前顾后搞得那么麻烦。这种场面无非就是图个好大喜功,场面越大越威风,我就没见过皇帝检阅军要分成五次的。” 杨光义沉声道:“我又想起,昨发现部下有个指挥使已经好几天没到军营值守了……总觉这风头很怪,赵兄您得想想,那帮人究竟要干什么?” “你没病吧?”赵晁皱眉道,“一个指挥使没来值守,你派人去他家问问干嘛去了,东猜西猜什么意思!” “罢了罢了!”杨光义摇头道。他抬起头,只见空中大量的枯叶在长街上飘,路边的树光秃秃的,还剩一些阔叶挂在枝头说不出的萧杀、枯败之气。 ……此时郭绍正从皇城走进枢密院衙署,王朴和魏仁溥一并到大堂见。郭绍抱拳作拜,相互见礼,说道:“我带了太后的手令,可否换个地方说话?” “请。”王朴伸手道。 于是三人前后进了旁边的书房,又看茶。 郭绍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双手呈上去:“太后亲笔懿旨,不过没有用印玺,不知管用不管用?” 王朴看了一眼,只有两行字,不动声又递给魏仁溥。魏仁溥看罢道:“太后真是写得一手好字。”郭绍与王朴面面相觑,气氛有些尴尬。 魏仁溥转头道:“王使君以为如何?” 王朴将纸条放在桌案上,拿镇纸住,开口道:“老夫想起了汉朝的一段事儿,觉得有意思的,郭将军可有兴致一听?” “王使君请讲。”郭绍淡定道。 王朴道:“汉武帝早年没有亲政,成年后朝政仍太后之手。帝派人去军营成功调兵,没有兵符;于是汉太后终于准帝亲政,将大权让了出来。” 汉代有那事?郭绍搞不清楚,但他立刻想到一个月前,自己“奉懿旨”成功调动大军的事;完全没有枢密院的军令……那件事是不合法的,就算是皇帝调兵也会经过枢密院、各司衙署,何况那时候皇帝还没驾崩。 但成功后便没人提起那茬,王朴却堂而皇之地揶揄,郭绍顿时到有点力。他沉不能成句,无法接王朴的话,简直是无言以对。 “王使君意思……这手令还是管用的?”郭绍问。 王朴道:“太后懿旨就能调兵,枢密院不顺着台阶听从,处境岂不尴尬?” 这王朴说话还真不留情面的。 魏仁溥便开口道:“既然是太后的懿旨,稍后咱们下一道军令给郭将军便是了。” “郭将军要作甚?咱们枢密院都一点不知情哩。”王朴那犀利的小眼睛在郭绍脸上瞧来瞧去。郭绍沉声道:“我本来进言太后先与枢密使、副使一并商议的,太后以为只是件小事,不必大张旗鼓了。” 王朴捋了一把下颔的胡须,点点头不再言语,当下便去书写军令,魏仁溥帮着拿印章等东西出来。 郭绍在边上说道:“下次有任何事,我愿与王使君共议。” 王朴听罢回头皮笑不笑道:“老夫十分期待。” 郭绍觉到有点不自在……心里确实是敬重王朴之才的,但此人的脾气有点难捉摸,可能给人的觉实在太聪明了。面目老迈,偏偏一双小眼睛十分明亮、犀利,好像能看穿一切事似的。 与聪明外的人相与,确实会忍不住提着小心,没那么随意。相比之下,魏仁溥就经常看起来糊里糊涂的,还很装风度,与他在一起就有趣多了。 郭绍拿着军令走出枢密院时,有种松一口气的觉。 他回到东部虎捷军左厢大营,这时军都虞候以上武将已经召集到了这里。大伙儿和平常一样,拜见郭绍后就吵吵闹闹,各自说各自的话。 郭绍没理会他们,拿出一张东京平面图犹自在上面再次琢磨。虎捷军左厢两万人已经全部动员起来了,分驻皇城东西两边,兵力比较集中;两股兵力分别靠近东华门、西华门。虎捷军右厢在皇城西南部,动员兵力一万人,同样是以密集部署。 他收起了图,回头道:“李将军,二弟,随我进来。” 二人领命跟着进了里面的一间房间。郭绍默默地掏出两道枢密院军令递了过去,说道:“不一定会出动,但要提前动员组织起兵力,三天后……记住时间,八月初五上午。东华门的钟声,三缓五急,反复三次,听到信号就立刻出动,直奔左一防区校场!” 二人脸一凝,抱拳应答。 郭绍道:“东营离得近,直接以步军跑步前进;马匹都在西营,西营骑马过来。一早就要准备好兵马,以防万一。” 李处耘等抱拳道:“末将等领命。” 郭绍手里还有一份军令,是给韩通、高怀德的,作为能持续动员的兵力波次。 这时郭绍见李处耘和杨彪俩脸凝重,当下抬起双手,走上前拍在他们的肩膀上,笑道:“这次是正式奉枢密院令、准备妥善,几乎是稳胜券,你们不必过于紧张。” 他沉道:“我是帮太后部署好了,准备完全没问题,关键还是看她的做法和表现。” 第二百六十六章 霸道的妇人(一) 八月初五一大早,内城东北的校场上尘雾腾腾,风沙飞。名为校场,就是一大片夯实的泥地空地,一下雨照样又滑又泥泞。再北边有一片跑马的草场,但这个时节已是枯草遍地,十分荒凉。 郭绍奉命带着数百骑从南部营门先入校场,控制了东部藩篱;东北口子,史彦超率东西班骑也陆续来了。郭绍向校场上望去,只见人马铁甲刀如林,方阵如一片片人工培植的林子,这等场面他见得多了……一般从前面看过去要好看得多,要是到大军的后面,才能发现很多问题。 国库没有能力打造出十几万副全身环锁甲,就连军也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士卒能装备朝廷分配的甲胄,还有一些家境比较富裕的是自备。这些衣甲整肃完备的将士无论在校检还是作战时都在前面,是为最锐;所以在校场上和战场上,看上去都是一片铁甲,十分有气势。后面太远的地方一般看不太清楚。 但军将士几乎每个人都有点甲,因为大伙儿多少都有军饷,上阵是玩命的事,没分到甲胄的也会想办法自己一些护心镜、头盔、肩甲护住要害部位;其他地方也会有简陋的硬皮甲、铁片……看起来就没那么好看。 张永德等殿前司大将早已到了正前方,不过郭绍部作为护卫部队没有上前搭话。 只见张永德在团团重骑将士的簇拥之下,背上披着大红的斗篷,在风中飘十分醒目,周围几面旗帜在风中“噼啪”直响。人马方阵中间的间隙,许多骑马的将领一面吆喝一面奔出,纷纷聚拢到张永德身边,嚷嚷着禀报着军务。 这副场面似曾相识,郭绍想起了几年前自己还在“小底军”,便是这支铁骑军前身中做小将时,也远远地看到张永德这样威武高上的做派。但现在,郭绍只是在旁边看着他,已经没有了敬畏的心情。 “隆隆隆……”就在这时,又是一阵密集的马蹄声响起。 郭绍转头看去,直接一股衣甲兵器崭新鲜明的骑兵整齐地策马而来,一排接一排昂首的骑士,众军浑身是铁、华丽的斗篷照样在风中扬起。一看就是内殿直的马兵,要论样子货,内殿直那帮人马穿得最好,队伍也最整齐……听说相貌、出身也很不错。果然,郭绍看到领军的武将似乎是杜成贵。 一众马兵过后,便见几辆装了铜钱的大车赶了进来……校场上的将士一看哗然,顿时议论纷纷。 “朝廷还有钱。”罗猛子嘀咕道,“不知道有俺们的份没有。” 后面就看见一众女宦官拿着廷仪仗簇拥着一顶大轿子来了,那轿子方方正正由十几个人抬着、十分宽大有气势。那些人都穿着紫、青的圆领袍,却不是穿着裙子在外面走。 张永德那边的武将们纷纷面对大轿子单膝跪地,执礼拜见,却久久不见起来。不多时,宦官曹泰上马向郭绍这边奔了过来,郭绍忙从马上翻下来。曹泰道:“太后懿旨,召郭将军护驾。” “臣领旨。”郭绍抱拳应答,招呼身边的骑兵部署到仪仗的右侧,一起向前面奔去。及至大轿前,郭绍下马走上前和在场的武将们一起单膝执军礼大声道:“臣郭绍奉旨见驾。” “平身。”这时里面的声音才说道。 众将纷纷爬起来,许多人忍不住悄悄看郭绍几眼。 就在这时,宦官杨士良唱道:“落轿!”十几个大汉又稳又慢地将轿子放下来。两边的女掀开了轿子前面的帷幔,就见一个人埋下头,从里面走了出来,正是皇太后符金盏。 她的形象顿时叫周围所有人都是一愣,只见符金盏头戴纱丝幞头、身穿紫圆领官袍!她看起来十分大方,下孝衣后连帷帽遮掩都省了……皇帝也经常穿着官服,大家都习以为常;太后现在摄政这般打扮似乎也可以,只是看起来十分稀奇。 拔端庄的身材,帽子两边出的清秀鬓发,高贵带着傲气的气质,这身大方的打头让符金盏多了几分英气。她隐隐有种高门贵胄世家公子一般踌躇志的觉,顿时叫这带着沧桑的校场多了几分生动的活力。 但她的皮肤光洁雪白,美眸皓齿、红齿白……端庄得体的仪表中,弯弯的明亮眼睛里带着笑意,又有几分妩媚。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纷纷弯下、又敬又仰慕地向她执礼,宦官们急忙在地上铺上紫绫罗。这时符金盏才直着脖颈,淡然从容地从轿子上走下来。她虽然穿着深料子的袍服,却给人的觉干净到洁白无瑕,连鞋底都一尘不染;她本来就是大周朝最有权力的人,这样的排场一点都不让觉得过分。 宦官们一面跪地铺地毯,她一面走到了高台上帝王用的黄伞盖底下,在摆在上面的榻上正身跪坐下来。在风中面对万余众大军巍然不动。左右前呼后拥,就像绿叶一样衬托着她的气度气质。 符金盏实在太出众,一时间成千上万的人纷纷侧目,只剩风声。人们的关注都在她身上,哪怕她除了一句平身还什么都没说。恐怕就算她不是太后,也会是万众瞩目的人物……美丽得直观、强烈、霸道、奔放。 宦官杨士良俯首帖耳,弯着上前。符金盏侧目轻轻说了一句。 这时杨士良上前大声道:“太后懿旨,铁骑军都头及以上将帅、各军将领上前听训话!” 一排骑兵策马到大军方阵中,重新呼喊了一通。不多时,许多武将便纷纷策马出来,向仪仗前面聚拢,总共有一两百人。人们纷纷下马,来到前面列队。 大伙儿一面看旁边用车装的铜钱,一面议论纷纷,虽然风吹得烟雾腾腾,但兴致都好。之前就得过赏了,这阵子还不错,既不用跋涉打仗又有赏钱,只是在这里站一会儿给上位者个面子、就不是事。 但很快议论声就忽然停下来。 符金盏一招手,就见一个带着手脚镣铐的人从一辆马车上被带出来,赵普。铁骑军的很多武将都见过此人,至少面。情况似乎变得有点不太妙了。 大伙儿一时还不动声。郭绍回到了亲随马兵前面,也饶有兴致地看着上面的一台好戏。 赵普垂头丧气拖着脚链走上台子,“哗……哗……”铁链在地上拖动的声音愈发凄惨。就在这时,一个宦官上前从包袱里拽出一件黄衣服来,忽然在前面一抖,颜鲜的龙袍顿时出现了众将和大军的眼里。众人一片哗然。 “赵普!这东西是不是从你身上缴获的?”宦官声俱厉道。 赵普无奈点头。宦官喝道:“说话!”赵普只得说道:“是,赵匡胤给我保管的东西,不幸被缴。”宦官又道:“那天赵匡胤事败,仓皇逃窜、路遇追兵,这东西是不是当众被缴获?” “是。”赵普的声音道。 郭绍注意观察,只见张永德的脸已是非常难看。 台子上的宦官大声道:“赵匡胤等人结营私、培植羽,得知先帝病重,便早早预谋谋反篡位,是也不是?!”赵普又道:“是。” 宦官问完,便把龙袍挂在一副木架上,因风大,又拿绳子系住。一时间那袍服就像旗一样当众飘。在场的二百武将和千军万马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东西。 骑着马的一个宦官随即策马到军前,之前过去的一排骑兵的一个高猛大汉伸着脖子大声将刚才简单直接的问答吼了一遍。 就在这时,符金盏脸上出了冷笑,看向台子下面聚拢的大约两百武将,开口道:“赵匡胤以前只是开封府马直的一个小小武将;先帝对他信任有加,破格提拔、数年为殿前都指挥使。知遇之恩、信任之情不可谓不重;皇室对赵家的恩典不可谓不隆。” 她的声音从容淡定,节奏舒缓而悦耳。众人都默默地听着。 说到这里,她的眉一挑,脸骤然变冷:“但赵匡胤等人是怎么报答先帝之恩的!现在叫天下人都看看,赵匡胤一都做了些什么?” “庶民尚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乌雀亦会反哺,赵匡胤居心叵测、恩将仇报,先帝若天上有知,会怎样痛心!”符金盏叹道,“哀家获知此事,心寒甚矣。” 说罢侧目看向曹泰。 在场所有人怔怔地站着,看着台上的场面无言以对。曹泰一挥手,一众重甲马兵从两侧齐出,奔至其后,堵住了一众武将的身后,众将顿时嘈杂起来,纷纷转头看周围的景象。杜成贵带数列下马的骑士列队上前,挡在符金盏的伞盖前面。 这时曹泰上前拿着一卷绸缎稍稍展开,说道:“杂家念道名字的,都站出来罢。莫要敢做不敢当!” “铁骑左厢第一军第二指挥使、李耀祖!” 台下面面相觑,曹泰转头道:“请张检点,叫你的部将上去认人。” 话音刚落,忽然一个武将被人掀了一下,一个踉跄走出了队列,惶恐地站在那里。 第二百六十七章 霸道的妇人(二) 风在千军万马之间肆,曹泰一口气念了六十多个名字,驾的武将队列里有三分之一的人被喊了出来。接着曹泰便尖声道:“以上人等,先是赵匡胤的亲兵。显德元年至二年,先帝误信赵匡胤忠心,授命赵匡胤为殿前都虞候整顿殿前司诸军,赵匡胤借机营私,将原本的铁骑军的将领淘汰清除、又把自己配置的羽死士安至军中,以备谋逆!而今出身来历、履历、证据查证详实,由不得你们不认!” 曹泰观察下面的人没有动静,便一挥手道:“太后懿旨,没念到名字的将帅让开道路。” 然后转身从前面的铁甲侍卫中间返身而去,不多时,里面一声令下,杜成贵等侍卫纷纷向两边让开了。 可能以为悍将们会反抗前面才会部署护卫,但场面很平静。铁甲队列一让开,符金盏重新面。曹泰在她耳边小声说着什么。 就在这时郭绍见符金盏转头看向自己,郭绍在这种场合不便多言,周围所有人也都沉默。他发现符金盏的冰冷目光里有些忧郁……完全理解她的这种心情,当初郭绍下令杀契丹俘虏都心慌,何况现在是杀自己人? 但这等事只有手握大权、有名分的人亲口下旨,他帮不了符金盏……符金盏代掌的是皇权。在罪状公开的一刻,只要上位者认为别人有罪,连证据都不需要的,皇权想杀谁就杀谁;这是君权神授的规则下,名正言顺的权力,她不必怕。 符金盏没有过多的犹豫,当下就开口说道:“传史彦超。”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