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官家的秘密 铜质的致灯架上点着几十支蜡烛,但皇后的寝太宽敞,以至于殿深处帷幔里光线仍然有些暗淡;紫的绫罗属于厚重,更增古旧幽暗的基调。 廷的夜里,皇后和这名年轻女的白净娇的容颜在如此深基调中,有一种妖异的错觉。夜可以将人变成这样……符氏完全没有了白天在大殿上的堂皇。 女伏在符氏的脚下,战战兢兢的,恐惧在她全身都有所表。“我会不会死……我还不想死……”她几乎用苦苦哀求的口气在说话。 符氏刚才用好话晓以利弊,只说一遍,她便不再多说了,沉默了一会儿冷冷道:“本可以多给你一点时间,你会说的。” 是的,女必定会说出来,要么说假话……如果可以在短时间之内就编造得毫无漏、连符后都能相信的话,并且还得有在掌握了生杀大权的人跟前说谎的胆识;要么只能说真话了。无论怎么选择,她总得说。 说了可能不会死,而且有立功得到后最有权力的女人的赏识机会;不说则一定会死。之前皇后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皇帝登基前和登基后都经常出征,她在廷里拥有最大的权力,而且娘家也是很有实力的……她可以保护自己的人。除非发生了皇后都保不了的事,那里没人可以保这个女了。如果一个小小的女和皇后过不去,就算不死每天恐怕都要战战兢兢提心吊胆。 今天符氏确实是一改常态,出了狠心的一面。 平素后并不是这样的,符氏进皇以来,为人庄重大气,都是与人为善、宽厚待人,她和嫔妃宦官女的关系并不是如此紧张,更不是以高恐怖手段慑服人们;相反大家对她既是敬畏也是尊敬戴,念皇后的恩德。 但今天这件事,她着实是有些不择手段了。 女趴在她的脚下良久,终于开口道:“穆尚昨天下午派人打扫紫宸殿寝,地上都擦干净了,下令闲杂人当天不准再进寝脏了地面。奴婢留到最后,便躲进了脚底下。 我很害怕,动都不敢动,想眯一会儿等到晚上,却睡不着。就这样一直熬到二更天,听见外面打更的声音了,没过一会儿官家就进来了,然后召秦美人侍寝。秦美人进后说话的声音毕恭毕敬,等官家支走了所有侍者,她竟然大胆言语轻佻起来,还嬉笑责骂官家,官家却不发怒,还和秦美人谈笑……娘娘,奴婢能不能不复述那些轻佻话了?实在记不全,光在心里默念牢记要紧的话了。” 符氏心里也骂了一句:自己还以为端庄守礼能让官家看重,不料他倒喜轻佻嬉闹的女人? 她不动声道:“你说罢,记得多少说多少。” 女低声说道:“秦美人说,官家出征几个月,只回来的当晚临幸我,甜言语说得那么好听,转身就忘记了,一连几天都不召见……官家说,里还有别人,朕是为你好,独宠你不怕遭人嫉妒么……秦美人说,官家封我做贵妃就不怕别人嫉恨了……官家说,母以子贵,你要是给生个儿子,朕就可以封你做贵妃,并且服众。” 符氏听到这里,心下一阵疑惑:生儿子?那官家并非身体有恙,若有恙还如何能叫那嫔妃生子? 她终于忍不住打岔了女,急着问了一句:“官家昨晚临幸了秦美人?” 女道:“是,后来秦美人还叫得很放,嚷嚷着说官家好厉害,她要死了,也不怕被外面的人听到……奴婢在底下听得都替她脸红。” 符氏听到这里也忍不住了,沉声愤怒地骂道:“这个卑的妇!竟然在廷里说这样的话……”话音未落,就只听“嚓”地一声,丝绸的上衣下摆竟被她那娇弱的双手撕了一道口气,其愤怒不言而喻,连跪禀的女都替秦美人捏了一把汗。 不过符氏显然气的是秦美人,和女无关,见到皇后这么恨那个秦美人,女虽说害怕,却莫名地更想说了,说得愈发起劲:“官家不仅不嫌她下,还夸她。不过只一小会儿,秦美人就叫嚷了一句,上就突然消停了。接着官家又说话了,‘朕真的有那么厉害么?’……秦美人嗲声嗲气地说,‘官家是帝王,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官家说,‘你就见识过朕一个人,说得好像能与别人比较似的。而且朕知道你一定口是心非说了假话。’ 秦美人慌了,‘臣妾不敢欺君。’……官家笑着说,‘朕知道你是想讨好我,不必怕,朕不怪你。’官家又叹气道,‘为了天下的大业,朕风餐宿多次受伤。要是以前,朕能叫你见识真正的厉害。’……秦美人说,‘官家宠臣妾,臣妾就很足了。’” 女顿了顿,突然住口。符氏觉她的话本没有说完,便道:“你肯定还有更要紧的话没有复述,否则就凭这些,你不能吓成那样。” 女脸一白,为难了一会儿,说话的声音又降低了很多,几乎用悄悄的声音说道:“请皇后娘娘明鉴,皇后娘娘是母仪天下的尊贵者,奴婢没有胆量挑拨娘娘和官家……只是,确实官家和那秦美人在枕边说起了皇后娘娘。秦美人问官家,‘这几天官家临幸了好几个嫔妃,为何独独不去皇后那里,莫非官家不喜皇后?’官家说,‘你别想得太多了,皇后那个位置不该你们坐。’秦美人说‘臣妾不敢想。’ 官家说,‘不敢想便对。皇后不仅是符彦卿家的长女,又是先皇躬亲下聘,娶进郭家门的,你们还想动她?心思太多,见识太少……先皇(养父)在世时,就对皇后十分看重,认为她临危不惧识大体,什么都好;我看来,先皇没看错人。只是……’” 人们总是最关心自己的事,那个秦美人是不是,符氏也没那么急切关心。但此时她就立刻催促道:“只是什么,官家还说了甚?” 第四十七章 朦胧的飞花 符氏本就聪慧,而且从小生长在王府大家族,长大也生活在显赫之家,无论军政大事还是女人堆的勾心斗角都见识过不少,她很容易就能明人事。女话还没说完,她已经想明白很多事了。 寻思起来,那个侍寝的嫔妃秦美人虽然下作了一点,做得有点过分轻浮,却更像是官家的女人。男女之情大体就该是这样的……就算是符氏最敬重的父亲,平素君子仪态,但在家里的妾面前也很轻哩,还会嬉笑。 古人曰,相敬如宾。但以符氏所见闻,男人宠女子、私下几乎都没有相敬如宾,照样很好。什么礼数就是在人前做样子的。 或者不是做样子,便是没有喜之情、至少不是男女之间的喜……就像官家对自己,她没受过男女之情。 符氏听得仔细,而且作为女子无论她是不是被人称作识大体,仍然会对细节的关注大于一切。女的话里,有几处细微的地方让符氏多动了心思。其中一处,那妇秦美人就喊了短短一句话,上就消停了;另一处官家说为了大业,常年征战风餐宿,受过很多伤,不然叫她见识真正的厉害。 符氏猜测官家因为战阵受伤影响了身体。 然后还有一句话,复述官家的话里“你就见识过朕一个人,说得好像能与别人比较似的”,足可以让符氏认为官家因为身体受伤影响了心和情。 而且联系起平素的见闻……官家平时是很有智慧的人,上马治军下马治国,绝非是一个糊涂的人;但时不时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一下子情大变,莫名其妙地暴人甚至将士,符氏都常常劝他。按理他都做到皇帝了,全天下最有权最富有的人,基本是凡人能达到的极限,要什么有什么,他生哪门子气? 符氏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揣摩没有错,就是那么回事。 ……女话还没说完,而且言又止很不想开口的样子。符氏便继续问,心里很想清楚缘由。 女只得支支吾吾地开口道:“官家说、官家说,不过……不过朕堂堂君王,比梁晋唐汉那些皇帝如何?难道要一个妇人在那点事上,拿朕与别的男人比较高低长短!” 女说完急忙把脸贴在地板上。 果然这句话就很明白、很严重了!别说符氏,就是一个女都很明白。 官家意指皇后,嫁过人会拿前夫李崇训和他作比较,而且会笑他! 符氏的脸一白。女却不知趣,又一口气说完:“官家又说,朕封她做皇后,不仅是因她是符彦卿之女,更因她是先皇指定的人选,谁也不准动她!” 此时符氏的脑海里几乎一片空白,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只有这样一个想法:官家志向高远、自视甚高,曾经宰相冯道只是说他比不上唐太宗,他也生气了;唐太宗已经是留名青史的千古明君,在史上名声极好评价极高,绝大部分皇帝比不上唐太宗有什么好计较的,官家生气恐怕就是觉得自己比唐太宗毫不逊。这样的人,恐怕内心里也不是太情愿让先皇给他指定皇后吧? “你下去吧。”符氏有气无力地抬起手轻轻一挥。 女忙叩头退走。 此时此刻,符氏的心情岂止是沮丧。她同样是个心气儿极高的女人,一直认为所有人高看她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包括官家的表现也是如此,先封卫国夫人,刚坐稳皇位就立刻封皇后,恩宠不可谓不隆……哪料得自己在他心里如此不堪,如此无足轻重! 她冷静了一下,按捺住怒气,觉得此事还不算太糟糕,心里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官家不知道自己还没见识过别的男人! 也难怪,谁会认为一个早就嫁过人的女人、一个已经二十多的女人没经历过人事?恐怕就算当着官家的面说出来,他都不太信这等稀奇事。 只要官家知道自己还是清白的,他会回心转意么? 符氏唯一的希望就是他能回心转意。她没尝过人事,却觉得那一点事也不是很重要,更不会笑官家;只要能得到他的宠,比其它的重要多了。秦美人说这句话时,应该也没说谎。 符氏从小到大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尊严、权力、财富,她没有一样缺的,所以本不看重。但她也想得到男人的呵护和宠。 走到现在这一步,唯一能给她这件东西的,只有官家了。 世上当然不止一个男人,还有很多,而且妇人改嫁也不是了不得的事,符氏自己也改嫁过……总有人会娶寡妇或者离了的妇人,但是,谁能谁敢娶皇后? 不能得到官家的宠,符氏就只能空等着守寡或守活寡,不再有第二次改嫁的机会。其实,这并不是多么惊奇的事,里这样的女人多得是,贵为皇后也不能例外。 ……她从一开始的委屈、沮丧、愤怒中渐渐冷静下来。以前她并没有真正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现在终于受到了,她就算是皇后,也得争宠。 必须要有一个策略。难道要学秦美人那样的下,不知廉口胡言秽语去讨好官家?不行,符氏觉得自己死也做不出来。 首要的事是让官家确定自己是完璧之身,而且不能让他怀疑自己偷听到了他的私密话,才专门告诉他的;需要一点巧妙的安排,要让他觉得好像是偶然得知一般。 …… 由于服侍她的女被叫走,未得允许不敢进来。所以符氏的寝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静静地想了很多事,累了连衣服都没,和身躺在上不知怎么睡了过去。 睡得不好,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还是一个天真乐的少女,而且很相信这一点。似乎是天,地上铺着绿油油软绵绵的草,点缀着小小的花瓣,有微风,树上的花瓣像雪花一样在风中纷纷扬扬,分外漂亮。真是一个好地方好时节。 她在那里跑啊跑,高兴极了。而且不是孤单的,不远处正有一个英俊的少年郎看见了她,少年郎眼睛里顿时动,慕之情溢于颜表。 那少年郎是绍哥儿,而且是一家高门大户的公子,能文能武……(至于为何绍哥儿是这样的,却不知道,反正梦里就觉得少年郎是这样的。) 绍哥儿追上来,真挚地说:我愿忠心于你,一辈子保护你、呵护你,不惜为你而死。 她正高兴,忽然光一黑,然后混混沌沌起来,就好像盘古刚刚开天辟地一般,七八糟的事儿一起涌来。 ……然后就醒了,顿时觉手臂发麻,那只手臂连动都动不了,非常难受。原来之前不小心睡着了的时候,没注意,头没睡在枕头上,拿自己的胳膊垫着。 符氏睁开眼睛,便是偌大的黯淡又华丽的殿,周围连一个人都没有,静得可怕。 她心里一阵怅然,又莫名惊慌起来,大声喊道:“穆尚!穆尚何在?” 一个中年妇提着裙子,急急忙忙地奔进来,跪倒在跟前:“奴婢在,娘娘有何吩咐?” 符氏眉头轻轻一蹙,过得一会儿恢复了威严又淡然的口气:“几更天了?” 穆尚道:“回娘娘的话,五更天。” “本要沐浴更衣。”符氏用很理所当然的口气说。 她要做什么,还管是什么时间?穆尚也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好像大清早天还没亮洗澡是完全正常的事,“娘娘稍候,奴婢马上准备。” 于是过了一阵,符氏便泡在了宽大的雕花木制浴盆里面,温暖的水冒着淡淡的白烟,水面上还撒了花瓣。浴具旁边,还放着一盏红得晶莹剔透的甜酒,用琉璃杯子装着。 旁边站着十几个低眉弯的女,其中一个比较亲近的小女,手保护得像削葱一样白柔滑,正小心翼翼地捏符氏的胳膊。 这下符氏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舒舒服服地躺在那里,很享受的样子。 过去并不久的烦心情绪,已经暂且被她抛诸脑后了……其实她本来就是乐观的人。若非真的处境太糟糕、诸如兵已经杀进家里了,多半时候她都很懂如何让自己愉快。 她手里拿起琉璃杯,半眯着眼,在舒舒服服的按捏中,渐渐就陶醉起来。 此时此刻,她不去想自己如何解决烦心事,反而又将梦境重新温习了一遍。不仅是梦境,还把有关于绍哥儿的印象都回忆了一次。 管天管地,谁管得着我想什么?! 符氏已经在这方面释然了,人活着,就得放下,没必要老是责备自己做错了什么、欠了谁、有什么罪…… 她这顿沐浴更衣真是耗时间,等更衣好了,天都大亮了。 又在一大帮人的侍候下吃过早膳、漱了口,正喝点清淡花茶时,宦官曹泰就时机恰当地进来了。这宦官不管有事没事,天天都要在皇后跟前晃悠几趟。 果然正遇到符氏有事想找他。符氏很简单地说了句话:“昨天枢密院说的事,你见着王溥了,提议他向官家推荐一个人吧。” 第四十八章 拂袖谈笑间 宦官曹泰在西华门内候到了王溥,上前去寒暄,说了几句废话,便轻轻提醒道:“西征那事儿,王丞相何不站出来举荐一个人?”王溥也用不经意的口气反问:“举荐谁?” 曹泰把拂尘甩到臂弯,腾出手抱拳道:“您才是宰相,当然是您想举荐谁就举荐谁。” 二人片刻后就拜别,远远看去,就好像两个人偶然在皇城相遇,招呼应酬了几句而已。 王溥一时间被搞糊涂了。一开始以为宦官曹泰是替皇后或某个勋贵讨个人情,正琢磨如果是给一个庸才走后门那可难办,西征蜀军非同小可,怎可为了人情拿军国大事当儿戏?再说就算他想当儿戏也不行,枢密院又不是他王溥一个人说了算,就算枢密院大伙儿都说行了,这等大事不得经过官家点头? 但宦官又说您想举荐谁就举荐谁。王溥一下子就糊涂了。 既然是按照我的想法来,那宦官没事说这一句干甚? 不过王溥才三十多岁,脑子还不迟钝,很快就明白了宦官那句话的关键之处:他们的意思,不是举荐谁、而是谁来举荐……只有这么看,宦官才有必要说刚才的两句话。 王溥心道:我来举荐个人。按照我的看法,向训就不错,持重顾大局。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