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会儿,她才戛然而止,一字一顿道:“是啊,我不在乎,他怎么比得过逢祥。” 她道:“你总是嫌逢祥懦弱无能,可是他只有十一岁,他的出身限制了他的学识和见识,与博通古今的大司马相比,自然无能至极。可是。” 她眼角噙着泪水。 “阿爹阿娘死去时,是他陪着我,用小小的力气吃力地帮我刨开土地,埋下爹娘。我在爹娘的墓碑前长跪不起,是他不顾发着低温的身体,无言地陪了我一宿。几个叔伯气势汹汹来抢阿爹留下的宅地时,也是他身而出,不让阿爹的宅地被抢走,也不让我被叔伯随便许人。” “他确实懦弱,过度依赖我,那是因为他是个受了惊吓,又失去了爹娘的孩子。他也确实不够聪明,所以叔伯上门要把我带走时,他没有其他的好办法,只能从村头哭到村尾,当着全村的人的面,爬上了井台。” “这些微末小事自然与你的大事大局不可相提并论,想来你也不在意,可是我在意,孩子在我的肚子里,还要靠着我来到这世上,所以我有资格在意!” “既然逢祥为我爬过一次井台,那今我为他爬一次窗台又如何。”李化吉语气坚决,“谢狁,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你的孩子永远比不上逢祥,你若杀了逢祥,我就杀了你的孩子,若他还在我的肚子里,我带着他跳窗台,若他出生,我就亲手掐死他。我绝不手软!” 谢狁不可置信:“可是你是他的阿娘,你怎么忍心杀了你的孩子?” 李化吉道:“可他也是你的孩子。” 第62章 侍卫们急急忙忙在窗台下结网, 抬起的双双眼眸担忧地看着那斜坐高台的一抹倩影,她只要稍微有些风吹草动,就惹得侍卫们惊慌无比。 若是夫人因此出事, 大司马绝不会轻易饶恕他们的。 他们心里想着, 于是越发煎熬。 客房内, 李化吉与谢狁仍在对峙。 如若按照谢狁的脾气,他必然已经发狠, 随李化吉而去了。一条命而已,又算得了什么? 李化吉失去了命,就再也不可能救得了李逢祥,不过是白白牺牲与付出而已,他们姐弟输得惨烈,赢得只会是谢狁。 既然李化吉连这般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谢狁自然也懒得阻止她犯蠢, 死就死吧, 难道这世上还有谁离了谁后活不了吗? 但这毕竟是从前的谢狁了。 李化吉一箭掉了谢狁所有的理智与骄傲, 他初时恨她,每想的是抓住她后要如何折磨她, 叫她悔恨, 叫她跪下来求饶, 可是后来怎么也找不到李化吉, 于是在夏夜的雷暴之中, 谢狁就开始无法控制地担忧她。 他担忧她离失所, 担忧她三餐无继, 担忧她被人欺负, 也担忧意外降临。 阿妩说这是慕,谢狁暴怒, 他否决,并不是没有看清自己的心,而是不敢承认。 他觉得这算什么?一个人怎么会上他的仇人?权倾天下的大司马就这般缺少吗?竟到了要仇人施舍的地步? 谢狁意图割舍掉李化吉,她腐化了他的心,让他有了块无法冷静、无法思考的烂,这块烂又继而去腐化他的更多,他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若再不剜剔骨,他就会变得奇怪,会变成李化吉的一条……狗而已。 可是还没有来得及让谢狁思考他究竟该如何丢弃李化吉,那簪子就出现在了他眼前,连同降临的还有李化吉可能死去的噩耗。 谢狁脑子就一下空白了。 他坐在那里,坐了许久。 自他入世为官,谢狁的脑子就一直在不停地运转,他要心那么多的事,野心、朝政、家人,所以他的脑子需要一刻不停地运转着,但是也不觉得有多累。 或许是习惯了,也或许那就是谢狁想要的,所以他不可能觉得累。 可是坐在那儿的时刻,谢狁什么都想不了,脑子却空白得叫他累得慌。 因为他是刻意维持着空白,他不敢让思绪活络起来,但凡思维重新开始运转,那么谢狁的脑海里只会有李化吉和她的死讯。 继而是愤怒与责备。 “你就这么死了?不是还要逃离我、反抗我?怎么可以这么潦草地死去?你死了,要让我怎么办?!” 谢狁不想去想这个,可是眼尾还是下了一滴泪。 当那滴泪水落在他的掌心,被他奇怪地掬拢起时,他发怔、不可思议、又有莫大的悲哀。 直到失去了李化吉,谢狁才知道原来他也有了不可失去的人。 推门而出的阿妩让他想到了自己过往那些可恨的犟嘴,他觉得自己当真是天下第一可笑之人,自以为是、自负不已、竟然直到失去了才会幡然醒悟,也正因为如此,当谢狁失而复得时,他才会想着再也不要和李化吉分开了。 有着这样念头的谢狁,又怎么敢让李化吉晃晃悠悠坐在窗台上? 尽管他看清了李化吉眼眸里的志在必得。 那种胜券在握的神,很多次的出现在他的身上,所以谢狁只是看了眼,就清楚他被李化吉算计了,自然也很快反应过来究竟被算计了什么。 李化吉把他的妥协一点点地看在眼里。 她是对人的情与情绪都很的女郎,何况谢狁的妥协让步又在明处,她怎么可能会忽视? 于是李化吉把这一切利用起来,开始算计他。 与他说孩子有胎动是假的,她是孩子的阿娘,怎么可能不知道两个月的孩子不会有胎动,她这样说,不过是要谢狁在清晰地受到得到的喜悦后,加倍偿还他失去的痛苦。 甚至于,在谢狁自以为陪伴她痛苦的这段时,在她被困守斗室的这段时,那些悲伤、无言的抗争都是假的。 因她见他时,面红润,眼眸盈盈,全无枯萎的痕迹,更像是花到盛放的季节,于是开得更娇更。 从头到尾,消瘦、郁的只有谢狁而已。 李化吉却还要高鬟翠钗,着锦裙,挽披帛出现在他面前,让他记住她丽的模样,于是当她爬上窗台时,那种失去的恐惧与不忍就会更深地攫住谢狁,反复撕扯他的神智。 哪怕谢狁不肯让步,这样的李化吉跳下窗台,掉他们的孩子,卧在一滩血迹里,静等生命渐逝,都足够给谢狁留下一生的影。 她不是愚蠢,而是想好了一切,谢狁可以把这一切称之为破罐子破摔,也可以认为这是另一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是,我柔弱,我无力,我撼动不了你的地位,但这不意味着我只能任你宰割,更不意味着只有你这种出身门阀世家、高高在上的人上人才有权力去表达你的思想、追求你的理想,我同样是人,也应当有和你一样的权力! 所以我动摇你的神思,以惨烈的代价去给你堵,我明知不可为也要为,只是为了告诉你,我有我的灵魂,我是活生生的人,我不能再容你摆布。 你不配! 就算你不同意,那好,也无所谓。 我将毫不犹豫地跳下去,质本洁来还洁去,我找到了我的自由,我也没有输! 所以李化吉才不会有任何的害怕,也没有走投无路之人的悲愤,她轻盈地坐在窗台上,勾着脚,晃着腿,洒金的裙摆舒展开来,像是落入花枝的蝴蝶。 她误入此间,却总是要归去的。 谢狁看懂了。 所以他张慌地后退,唯恐再刺李化吉。 可是在那之外,他仍被李化吉的光芒所引,她高坐窗台,背后是青绿的山,洁白的云,碧蓝的天,她乌发轻扬,当真像是此间的山魅。 她只是在此间短暂地停留了下。 谢狁的恐惧又起了,他害怕李化吉当真一跃而下,当真弃他而去,他仓惶道:“我答应你。” 李化吉静静地看着谢狁。 谢狁轻声道:“我放过李逢祥,但前提是你必须留在我身边,一生一世。这是底线,我不能再退。” 李化吉道:“你立字据。我还要你下诏书,昭告天下,你继位之后,以你的命保证逢祥的安,你要放逢祥归隐山林,并且不许派人监视他。” 谢狁道:“他留在建邺,陪着你不好吗?” 李化吉轻呵:“留在建邺,方便你再威胁我吗?” 谢狁眸一黯:“我不杀李逢祥,届时,我们也算家人。” 李化吉看了他眼,没有回答。 不过是不肯承认谢狁的身份,但又懒得与他多说而已。 谢狁心里微微痛,他不明白为何都放过李逢祥了,李化吉还这般看不上他。 他隐去伤痛,命人即刻准备笔墨纸砚,挥笔为李化吉立下了字据,并承诺只要进了,坐上了那个位置,无论是否举行登基大典,他都要第一时间下这封诏书。 谢狁写完,让李化吉看了,她腿赤足,姿态悠闲,身上再也找不到教养默默苦心孤诣留下的痕迹,相反,她坐回了那个在乡野上烂漫奔跑的李化吉。 被世家所不屑、却充生机的李化吉。 谢狁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难以挪开视线。 李化吉确认字据无误后,将它折好收起,而后手一撑窗台,跳了下来。赤足踩在地板上时,裙瓣犹如落花盛开又归束,溢彩的光过金线勾起的纹路。 她看着谢狁道:“你当知道,你连这样的事也做了退让,往后就再也阻止不了我做什么。” 谢狁角一翘,讥道:“你难道还想替人谋反,篡了我的位?” 李化吉道:“我没那么蠢。” 谋权篡位非是杀一人就可以完成的事,纵是杀了谢狁,还有谢家儿郎,而现在李逢祥活了下来,李化吉自然也不敢再破罐子破摔。 谢狁轻声道:“既如此,退了就退了吧。” 没有什么比李化吉在身边,还要重要的事了。 谢狁终于承认了这点,他向李化吉低了头,套上了她递过来的绳索,一端系着他的命,一端被李化吉牢牢地牵在手里。 李化吉敷衍地点点头,她终于为李逢祥求得了生机,喜悦无比,于是脚步轻盈地往外走去。 推开门,看到脸煞白的碧荷,手抚着口,似乎被紧张地不过气来。 “夫人……”她低声轻唤,带着后怕与前途的渺茫。 李化吉这次是赢了,可往后呢? 碧荷在深里,听多了君恩如水,匆匆不复返的故事,李化吉便能保证谢狁一直她如初吗? 李化吉如今是可以仗着郎君的宠,任妄为,可是等意消退,她又要怎么办?难道她就不担心失去了意的谢狁,恢复了理智,又气急败坏地与她算总账? 碧荷这般想着,便面对忧虑地望着李化吉,可是她看着夫人愉悦的神,她始终不敢问出这样煞风景的话。 也罢,至少如今谢狁还着李化吉,对她自然会千好万好,如果这时候碧荷凑上去说些话,虽是好心,但也是不长眼,煞风景,必然要惹得主人不高兴。 她瞧着李化吉今闹出的动静,只好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希望等到那到来时,她已经不必在李化吉身边伺候了。 第63章 李化吉饿了那么些子, 终于可以痛痛快快进食。 她去厨房点了份小馄饨。 山的馄饨,皮薄馅少,佐以紫菜、虾皮和蛋丝, 再挖一勺猪油下去, 咸鲜无比。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