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静!肃静!”他拿戒尺在案上重重敲了两下。 薛湛看向江蓠,说几句话解围,她却成竹在地道:“薛先生,承君之惠,不尽,您快去吧,免得误了时辰。宋先生德高望重,腹经纶,我既拜入他门下,定会向他诚心讨教。” “举手之劳,不必挂齿。” 她说起话来落落大方,毫不怯场,宋博士点了点头,送走薛湛,方才捋须道:“你就是岘玉?” “如假包换。” 学生们的目光或好奇或不屑,都聚集在江蓠身上,她早就习惯了被人这样看,内心毫无波澜,平静地问:“先生,我是否要在此处行拜师礼?” 宋博士看看底下五十个门生,又看看她,有些拿不准,“今早助教复讲《五蠹》,这篇你读得么?” 江蓠笑笑:“会背。” “《孤愤》呢?” “《韩非子》五十五篇,除了《说林》、《难一》这样带史料的,都可背。” 宋博士道:“‘儒以文法,侠以武犯,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也。’你用《孤愤》的要义,以这句话为题,作一篇五百字的策论与我过目。听闻你考试时举重若轻,还睡了两盏茶,想来助教讲完了,你也写完了。” 江蓠心下了然:“写完才能拜师?” 宋博士颔首。 她直言:“从未听说过有这个规矩,只说分斋考得阅卷官青眼,就能进率堂上课。敢问先生,收这些兄台入门,也是人人都写了策论?” 房内霎时安静下来,几十双眼睛都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仿佛在惊讶她敢违逆师长。 宋博士道:“不然。堂里没有过女学生,你先前也未在国子监上过课,老夫想再考一考你的学问,你若当着我们的面作出来,今后无人敢看轻你。” 江蓠觉得这情形十分滑稽,维持着恭敬的态度,又是弯一揖:“先生容谅,恕小女不能从命。若是所有学生都写,我必定也写,若是只有我一人要写,那实在不公平。我本以为被祭酒大人点了第二名,已经无人敢看轻了,您是不信自己出题的水准,还是不信祭酒大人的眼光,又或者和这些才高八斗的师兄们一样——不信我一个女子有真才实学?” 宋博士一窒,咳了几声,眯起眼来。 思考了半晌,他转身向大伙儿道:“刚才的题都听到了?先不上课了,你们都写,就当做本月的月课,老夫拿回去批。” 又对江蓠道:“那儿有个座,往后你就和他们一同听课。今天的文章是算分的,每个月坐堂一分,月课一分,积十六分卒业,若是不来坐堂,月课一分也没有。年假里的功课带了吗?” 江蓠听他提这个,立马出了身冷汗,摇摇头。 不料这老先生大手一挥,解了她的窘境:“别的斋课业太容易,不必拿给我看了,以后就做我斋里布置的。” “学生谨遵师命。” 她神一振,抱著书袋到席上,把笔墨纸砚摆出来。 “还磨蹭什么?都快写!”宋博士看她周围几人纷纷侧目,一阵头疼。 ……他中午得去问问斋里有女学生的同僚,到底怎么管教这帮血气方刚的头小子。 * 自羲山向东急行四百余里,朝廷削藩的十万军队到了黎州境内,在县城外的小丘上扎营,一条两丈宽的小河过营前。 此时薄西山,红霞漫天,夕下的河水金光闪耀,岸边垂柳翩跹,景煞是鲜亮夺目,可在帐中用饭的几人却无心欣赏,商谈着招降事宜。 不一会儿菜肴上齐,海碗里盛的都是些就地取材的野菌蕨菜,或煮或焯,无甚滋味,只有一盆河豚鱼是行军路上难得的好东西。这汤用文火煨了半柱香,泽白,三条新捞的河豚剥了皮,头尾俱全地伏在碧绿的苜蓿叶子上,卖相极佳,若是换了青花瓷盏,放在京城酒楼里要卖上二两银子。 刚封了总兵的薛都督笑道:“我叫伙头兵一网子捞了几条河豚上来打牙祭,用水洗得干干净净,我先替二位大人试上一试。” 他夹了一箸紧实的鱼,放入口中细嚼慢咽,表情沉醉,“楚阁老不饮酒,否则这顿饭够吃两个时辰了。” 楚青崖和这薛都督打了几天道,对他没什么好脸,总觉得他一股子京城富家子弟的习气,也就是讨了姓氏的巧,才被薛阁老派出来镇场。与之相比,陈灌就识趣多了,左右道了两个“请”字,见楚青崖动了筷子,才夹起一条河豚吃起来,夸赞道: “鲜美之极,我在朔州待久了,上次吃这个不记得是哪一年。” 楚青崖在外办差不挑食,吃得也少,是不想被人瞧出喜好的缘故,舀了一颗白如豆腐的“西施”和一团苜蓿放在碗里,瞅着那鱼皮刺刺拉拉的,实在不想动口,心念一动,问道: “营前这河是通干江的?” 薛都督吃着鱼,浑身舒畅,“正是,沿着河再走几就到干江省内了。” “我记得宣宗时,最好的河豚都是从干江贡来的,梧州是否也有?” 薛都督是个老饕,如数家珍地道:“阁老说得不错,梧州离东海近,那儿的河豚是最早一批逆到江里的,二月最是肥美。只是近年齐藩纳贡少了,中都从民间采买,品质比不得以前。” 楚青崖转头唤道:“杜蘅,把剩下这条河豚给齐王殿下送去,骨头都挑干净了,再盛几勺热汤,配着菜蔬。” 一旁侍立的少年得令,拿了只碗忙活起来。 陈灌放下筷子,“阁老等会儿要去问齐王爷话?” 楚青崖似笑非笑地道:“马上就到他的封地,想来他思乡情切,憋了一肚子话要说,写封家书也是情理之中。” 其余两人皆肯首不语。 他又问:“梧州的河豚是大燕最好的么?” “这倒不一定,要看品相,咱们今天吃的就肥,京城这时令还吃不上呢。”薛都督兴致地道。 楚青崖就着野菜用完饭,和杜蘅一同出了帐子,看着他端碗去了囚车上,又唤来玄英。 “你们谁骑马跑得最快?叫他去渔船上挑十条河豚,要最肥的,用冰镇了送回京,给夫人尝鲜。” 玄英担忧:“万一打起仗,大人身边就少了一人保护,还是给驿馆去了信,叫驿夫去买吧。” “你看薛都督像是出来打仗的吗?他又不傻,敢开战前给士兵吃干粮,自己吃河豚,就是清楚擒贼先擒王的好处。齐王捏在我们手里,再费兵卒打起来,朝中要骂我们养寇自重了。” 楚青崖解释完,清了清嗓子,“务必要快些送给夫人,要是京城的酒楼进了货,这东西就不稀罕了。叫她自己留着吃,别想着送给什么姓薛的姓王的,考试前要好好补一补身子。” “是!” -------------------- 出现了经典的:让我考考你 薛教授:我很努力在克制了,今天茶成这样 狗:看我寄个顺丰,把好吃的都叼回家给夫人,夫人一定会夸我! 苜蓿就是金花菜、草头,我老家就用这个烧河豚,很好吃的,“西施”是河豚巢/白子,吃起来软软滑滑鲜鲜的像内酯豆腐。这个称呼比较狎昵不正经,但查了下白子是本的叫法,也没搜到中国古代另外的称谓,就用这个了。 第79章 笼中书 囚车中,河豚鱼汤冒着热气。 萧铭出了丰的都司衙门,又被押进另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从朔州到干江的路程走了大半,若不是数着木板上用指甲划出的“正”字,他都不知道过了几。此时到了晚饭时辰,一个圆脸的年轻侍卫捧着碗蹲在笼子前,轻声唤他: “王爷,该用饭了。” 这些天楚青崖没短了他的衣食,但军中饭菜着实难以下咽,他每每只能自己吃两口果腹,然后万念俱灰地闭目养神。饥肠辘辘的人嗅觉最是灵,他的视线追随着那碗鲜香扑鼻的汤,咽了口唾沫,费力地撑起身子指指喉咙,示意让对方解开自己的哑。 这一路上,他不被允许与人谈,也见不到窗外的天空,只有碗里那一点苜蓿的翠绿提醒他天已经到了。 杜蘅和善地道:“王爷还是省省力气吧,等到了干江,见了您的亲眷至,怕是要磨破嘴皮子呢。我家大人知道您吃不好睡不香,特意为您留了一条河豚,说眼下正是梧州吃这个的月份。” 饥饿让萧铭不由自主地伸出戴着锁链的手,但对于这样的施舍,他到底还是拉不下脸,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把木碗用力一推。 杜蘅是个练家子,一旋身将碗稳稳地托住,半滴汤汁也没洒出来,笑眯眯道:“饿急了脾气不好,小人明白,这就喂您吃。” 听到这话,萧铭的眼神从怀疑变成了恐慌,紧紧盯着碗中的鱼,那碗近一寸,他就往后躲一寸,直到背靠笼壁,浑身冷汗涔涔。 杜蘅很是无辜:“王爷,我家大人可不想害您,这河豚洗得一点毒都没了。” 这时外头有人叫了他一声,他只得放下勺子,掀开黑布帘。 一个身影登上车,身着红袍,乌发玉冠,闲闲地找了个地方坐下,“殿下不用饭,是瞧这鱼没有梧州的品相好么?” 楚青崖做了个手势,杜蘅把碗放在笼前的地上,骈指点了犯人喉间位,不声不响地退出车舆。 一阵剧烈的咳嗽在车中响起,萧铭长久未说话,嗓子哑得厉害,“你……你到底想怎样?!” 楚青崖乐见他这副狈不堪的模样,抬手在鼻端轻轻一挥,这动作刺得萧铭又羞又怒。他身陷囹圄,每吃喝拉撒都在笼子里,虽然有侍卫倒马桶、熏香,可这儿的气味实在不好闻,与他待惯了的清修之地简直是天壤之别。 “王爷只需稍微动脑子想想,就知道本官留你一命是为什么。”他从褡裢里拿出一个戴五彩胡帽的木偶,手指轻点着它长长的鼻子,“王爷不想再见到小世子吗?过了年这孩子就九岁了,听说生得玉雪可,很招人疼呢。” 萧铭看到他手里的木偶,鼻子一酸,厉内荏地吼道:“你敢动宝渝一头发,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我动他头发做什么,我又不是给人剃度的老和尚。” 楚青崖把木偶进笼子,看他颤着手把它搂到怀里,仿佛见到了儿子一般,不叹了口气,“王爷到底被人灌了什么魂药,不在干江好好地修道,非得东施效颦学先帝清君侧,您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身边都是些什么货。大过年跑到北方借兵,赔了自己不说,还连累家眷,您要是真心疼小世子的安危,何必做这等谋逆之举?” 萧铭沉着脸,“本王是父皇第二子,皇兄无子,皇位本就该由我继承。自古成王败寇,事已至此,我迟早是要死的,也没有别的话了。你说吧,要怎么做才能保我儿子平安。” “王爷果真是看淡生死的修道之人。不过可惜了,你的命对本官毫无用处,软也成,在阵前杀了也成,全看你对朝廷的态度。如今宗室凋零,陛下身边没有同龄的兄弟姐妹,本官觉得小世子就好,和陛下差不多年纪,想来两人作伴其乐融融,能给天下做个兄友弟恭的表率。” 楚青崖轻笑:“当然,小孩儿都不愿离家,本官怕士兵们手脚笨,伤了世子,所以还请王爷写封信劝劝世子,连同家里的老老少少、府内外的幕僚百姓一并知会了,等到了干江,咱们双方相见,脸上好看些。” 这是要世子上京为质的意思,萧铭低头久久不语。 “本官说话一向作数,陛下宅心仁厚,做不出残害手足之事。”楚青崖把纸笔摆在囚笼前,“王爷若是悔悟,便写得情真意切些,陛下看到信或可免了你的死罪,届时你想在梧州吃河豚,也非难事。” 萧铭拿起笔,狐疑地抬眼:“你不恨我在虎啸崖设伏?” 楚青崖随口应付他:“王爷的埋伏设得极好,夫人一心疼,就不与本官和离了。世子是王爷的命子,夫人便是本官的命子。” 萧铭脸震惊。 提到这一茬,他百思不得其解:“你到底如何得知本王来了朔州?” 楚青崖道:“这就要问问王爷了,适才不是让王爷仔细想想,身边都是些什么货吗?我也有一问……” 他凑近笼子,低嗓音:“王爷娶的王妃早在十五年前就薨了,您若珍宝的小世子,到底是谁生的?本官在干江的探子可是夸您清心寡,从不去女人房里过夜呢。” 萧铭的手猛一抖,笔尖在纸上拖出一条墨迹。 半晌,他咬紧牙关继续写起信,写着写着,突然笑了起来,抬起一张苍白瘦削的脸,目光充怨毒,“楚阁老,你神通广大,怎么连这个都查不出来?一个早死的婢女罢了,长得有几分颜。” 楚青崖抚着间的象牙球,微眯起眼。 他并不怕齐王这副恨不得活剥了自己的神情,只是辨认出这语气中有一丝奇异的幸灾乐祸。 好像在目睹他踩进一个陷阱。 他站起身,冷声道:“本官真是迫不及待想见世子了。一个时辰后,咱们一同把信润润。” * “我真是迫不及待想知道结果了。” 彝伦堂的博士厅中,江蓠同薛白说起上午的考试,忿然作:“明明是他出的题,他判的卷子,见了我还一副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的表情,非得再考考我。那帮学生也是,我第一个把月课上去,他们都像在看笑话。”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