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持续了整整一个小时,汇报完毕的陈仁被请到会议室外等候消息,他在长凳上坐立不安,索把手背在背后,走廊间来回踱步。 期间,不停有人进出会议室,其中不乏他所悉的学者面孔,直到他左手腕上的表盘时针走到2点,里面才叫他进去。 大佬们也一个个疲惫不堪,勉励陈仁几句后,给他下达十六字指示:“允许存在,加强管理,严格保密,谨慎观察”,并调遣一位等级更高的研究员过来把控局面,同时,从前的地方不能再呆了,他们得搬到另一个防卫严密的研究所里。 “你好,”新研究所里,穿着黑西装套装的周筝朝他伸出右手,笑眼弯弯,“我是周筝,从此我们就是同事了。” 此时已近凌晨四点,饶是陈仁在车上小睡片刻,此时也依然萎靡不振,他握住周筝的手,她的手肌松弛,像握住裹着一层皮的树枝,该有五十多岁了,然而脸上除了眼角边的笑纹,却丝毫看不出来她的真实年龄。 “我带你去我们的办公室,”周筝脚步轻快,神抖擞,陈仁跟在她身边不停地打哈欠,只听她闲聊几句,问道,“你听说过……蝴蝶效应吗?” 这是一个很的问题,陈仁的瞌睡不翼而飞,他推了推自己的小圆眼镜,斟酌着词句,“你的意思是,过去会不会影响现实?这得,经过试验才知道。” “的确,不过,还是要做两手准备,”周筝步伐放缓,仿佛不经意间一句,“她的母亲,和她关系很好吧。” 崔清父亲早逝,和母亲相依为命,这也是研究所选中她为28号实验品的原因之一。 陈仁脚步一顿,在走廊的白炽灯光下,周筝温柔可亲的笑容透着森森寒意。 发现实验出漏子后,陈仁一直在思考上头将会下达的指令,最简单的无非是中断实验,切断直播,让崔清在唐朝自己蹦跶,将其对历史的影响降到最低,假装这件事没发生过。 其次是为崔清提供帮助,尽可能提升项目的物理、语言、历史乃至建筑、地理等研究价值,然而考虑到改变历史的蝴蝶效应风险,这条路不太好走,人心难测,谁知道崔清会不会离他们的掌控,捅出大篓子。 上头的十六字指示,暂时走第二条路,但从周筝的反应来看,她好像更愿意将威胁掐灭在萌芽中。 然而,不管是作为崔清曾经的上司,还是研究所的负责人,陈仁自然是希望能尽可能地获得更多研究材料,从这一点来看,他和周筝的立场是对立的。 崔清……又会怎么做呢? 一觉睡醒,崔清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淡青的帐顶,窗外透进薄薄的晨光,远远飘来哀戚的乐声,檀香的气味仍未散去,她身上干净清,应该有人在她睡着之后清理过。 崔清鼻得难受,不得不张开嘴配合呼,嗓子眼的,她强忍清嗓子的望,眼睛往左边一瞥,隔着青罗帐,一个穿着青衣服的小姑娘正坐在边小马扎上,托着脑袋打盹,她黑发上光秃秃的,什么首饰都没戴。 崔清现在处境不妙,她确信自己换了具身体,来到一个人生地不语言不通的地方,装晕只是情急之策,她终究还是得面对现实。 不知道直播间那边情况如何,她思忖着,耳边响起清脆的一声“滴”,一条弹幕适时出现在她的视野里,[你好,我是陈仁,我请来三位语言学家,他们将为你实时翻译。] “太好了,”她在脑海中呼一声,随后又想到另一个问题,“也请教给我一点这边的语言吧,不然我恐怕只能装哑巴了。” [那是当然,]陈仁打字道,他搬进一间阶梯教室那么大的办公场所,一整块墙壁实时投影播放直播间,在他面前,一组又一组电脑后面,工作人员们正在键盘上十指纷飞,他清清嗓子,打开桌上的话筒,“我好像听见里面传来音乐,将声音放大,转给历史小组。” 历史小组很快传来他们的结论,这让陈仁的脸一下子板了起来。 按照弹幕的指引,崔清慢慢地转动眼睛,把她能看到的东西全数扫一遍,没过多久,陈仁发来弹幕,[你听到外面的音乐声吗?那是哀乐。] 她登时屏住呼。 [你边青瓷灯具,上面的红蜡烛换成了白。] [那个小丫头,换上素衣,摘下首饰,这是家中有人逝去的装扮。] “他死了,”崔清闭上眼睛,豆大的泪珠从她脸侧滑过,落在瓷枕之上,但她很快眨了眨眼睛,努力不让泪水遮挡住弹幕的字迹,“我没能救他。” [先别哭,]直播屏幕变得模糊不清,好像谁往上泼了盆水,陈仁尽可能将他的疑虑用最短的话告知崔清,[你现在的处境不妙。] [他中毒的时候,屋子里只有你们两。] “你的意思是,我可能会被当成嫌疑人?”崔清很快想到这一点,这一切来得太过突兀,她甚至有些想笑。 [我的意思是,] [连你都不知道你自己是不是凶手。]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陈设、装潢资料如上章,素衣等着装参考《唐代丧葬典礼考述》 本来唐代新人第一晚应该在青庐也就是青帐篷里,但是因为隔音的问题本文改了这个设定。 第3章 寒具 的确,崔清在醒来之前,那郎君便已中毒,按理来说,她有可能是下毒的凶手,然而—— “不会的,”她在脑海里说,“他给过我一枚印章,看样子是很重要的东西,如果是我下的毒,他不会给。” 印章?陈仁打开昨天的录影文件,快速播放,的确看到倒在地上的男人拉住崔清的手,只是蜡烛光线昏暗,加上动作隐蔽,本看不到她手心里的印章,让自己做出了错误的推断。 “要是他们怀疑我,我要不要把玉印出去?”崔清试探地问他。 [不能,]陈仁立刻回复她,[他死之后,会有人收拾他的遗体,自然能找到印章,既然他不想让别人知道,那就先不要让别人知道。] 崔清也是这么想的,之所以问出这个问题,是想看看自己落他乡后,陈仁会不会坑她,现在她放心不少。 和陈仁沟通完毕,她深一口气,拥被而坐,长长的黑发飘落在背后。枕了一晚上硬邦邦的瓷枕,她脖颈和肩膀都僵了,头还晕呼呼的。 小马扎上打盹的丫头被她的动静惊醒,急忙弯站起来,轻手轻脚掀开帐,用同丝绦系起,一边朝门外喊了一声,崔清视野下方弹幕如字幕般翻译道,“林妈妈,娘子醒了。” 昨她第一眼见到的妇人掀开门上竹帘,四个素衣小姑娘端着红木托盘鱼贯而入,帮她换上青细绢质地的衣裳。 一边穿,林妈妈一边念叨,她眼睛通红,好似哭过一场,掉着眼泪碎碎地嘱咐崔清,弹幕把她的话组织一遍,大致意思是新婚郎君得了急病暴毙,得赶紧写信告诉她家里人云云。 “急病?”崔清眉尾上扬,“明明是中毒啊,难道大夫看不出来?而且,写信?我怎么写?用钢笔吗?” [砒|霜中毒的症状很明显,]陈仁双臂在前叉,靠在椅子上,愈发觉得此事必有蹊跷。 等她穿好衣服,跪坐在青厚方形地毯上,林妈妈用把小银梳帮她梳头发。又一小丫鬟端来托盘,其上摆着一骨质刷子、一个小白瓷盒子和一个小青瓷盒子,崔清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弹幕。 [洗漱用品,]这托盘来得太快,陈仁不得不放开历史小组的发弹幕权限,看着一条浅绿弹幕从屏幕上划过,[你先拿起牙刷。] 崔清余光瞥了一眼林妈妈的脸,大着胆子握住其上摆放的骨质牙刷,沾取白瓷盒里些许白|粉,轻轻刷刷牙齿,另一丫头适时地递上一碗水,她含一口盐水漱口,吐在丫鬟递来的青瓷盂里,用托盘上的白棉手帕擦擦嘴角。 崔清战战兢兢地按弹幕的指示做完,看林妈妈和丫鬟们的脸正常,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一个高个儿丫头在金盆里绞干细棉帕子,双手递给她洁面,她细细擦干净脸,穿上麻鞋,在地毯上不动声地踩了踩,鞋子质地糙了点,不过不影响走动,此时,林妈妈端来一小碟金小食,如麻花般,只是细长得多,“娘子,”字幕显现道,“吃点寒具垫垫肚子。” 崔清久病在,不喜太过油腻的食物,然而弹幕紧接着催促,[快吃!为夫守丧三天内不准吃东西!]她只得拈起一,这个时候容不得她挑剔。 寒具密封得极好,又甜又酥又脆,她才知肚饿,不知不觉吃了小半碟子,不由得咳几声,一个长得像混血的丫头立时送上一杯水。等林妈妈将白瓷碟给一个丫头,崔清突然想起藏在内衣里的玉印,跟陈仁一番沟通后,她迟疑地按弹幕标注拼音开口问道,“林妈妈,昨……”她右手掩上口。 林妈妈会意地叫其他丫头出去,从梳妆盒里的暗格中拽出一块玉,崔清从她手上拿取,打量印章上刻的字,字体是小篆,她看不懂,不过,这又不是给自己看的。 [李玦,]咨询过历史学家的陈仁很快告诉她,[玦指的是有缺口的玉,这名字不太吉利啊,他姓李,从装潢摆设来看,应该是李唐宗室。] 她牢牢记住,递给林妈妈,林妈妈原样放好,转身三步并作两步揭起门上竹帘,崔清探身步入厅堂,一阵暖风拂过,她打了个小嚏。 看到这一幕的陈仁眉头微皱,他拨通内线电话,“去请两名中医过来,建一个医药组,再调个刑警过来,处理过刑事案件的那种,对,常驻,最好是退休的,另外,”他看着屏幕里的崔清跟在一个引路小丫鬟身侧走出厅堂,顺着回廊穿过院子,继续吩咐道,“看看研究所有没有会做沙盘的,没有就从外面找,今天之内我要看到建筑模型。” 天蒙蒙亮,院子里的柳枝簌簌作响,数片青柳叶打着旋儿落在青石板上,远远飘来哀戚的音乐,崔清一行人向东转弯,走了数十分钟,转过回廊,眼前耸立一座白墙红柱宽黑檐建筑,五间正房依次排开,并两间厢房以游廊连接,几个坐在台阶上的丫头见她们来了,一人过来,一人打起帘子,一人朝里唤道,“十三娘来了。” 崔清拾阶而上,心里温习方才弹幕所说的礼节,躬身踏入房门,只扫了一眼堂内各装饰摆设,便注意到端坐于塌上的老夫人,和跪坐两侧的七八名妇人,及她们身后的十来个丫头,皆是一身麻衣素服。 方才还听到说话声,她进来后便低了下去,直至无言,屋子里熏着浓郁的佛香,刺得她嗓子得难受,一丫头及时递来软垫,崔清端端正正跪在上面,一时无言,尴尬的沉默蔓延开来。 [磕头,称呼她叫老夫人,]历史小组早已联系语言学家,两个小组制定了详细的方案,给出最接近“老夫人”这个词的音译,然而,就算是最专业的语言学家,也不敢保证他们的拟音一定是对的,[你得想办法转移她们的注意力,少说话。] 崔清深口气,深深拜下去,被众人围视的恐慌、生怕被拆穿的恐惧、对前路的茫……多种复杂情绪涌入她心头,等她抬起身来,已是泪盈于睫,哽咽地唤了一句,“老夫人。” 坐在塌上的老妇人“哎“地应了一声,搂着身边的丫鬟哭成一团,两侧坐着的妇人无一不应景地低头抹泪,林妈妈将她扶起来,坐在左侧下首最后一个席垫上,她帕子掩着脸,了鼻子,视线从左到右慢慢扫一圈。 “从丧服的形制来看,”历史学家分成两组,一组实时指导,一组分析到手的资料,“坐在右边第三位的妇人和崔清身上的款式一样,她很有可能是死者的母亲,也就是十三娘的婆婆,那么坐在塌上的老妇人,想来该是婆婆的婆婆。” 尽管处于人生地不的境地,但看着弹幕一行行划过,崔清便好像有了主心骨般,擦了擦脸上的泪珠,端坐在席上。 丫头们低声劝解一番,室内哭声渐止,她们开始用崔清完全听不懂的话谈,饶是语言学家研究中古汉语造诣颇深,面对语速极快、夹杂各地口音的方言,也很难做到同声传译。 “先翻译个大概,”语言组组长向陈仁提申请,“如果能把音频带出去,我可以让我的研究生帮忙翻,速度会更快。” 妇人们所说的大多是葬礼程事项,陈仁思考片刻后便同意了语言组的要求,但要经过研究所的背景审核以及签订保密协议,正在此时,他的助手传来消息,周筝请来了一个微表情识别专家团队。 这事周筝没和他打过招呼。 新来的团队很快悉了微纪录片似的直播录像,不过十分钟,他们就整理出一大堆资料,皆放入报告中,其中一个人的表情让团队队长联络陈仁道,“右3目标在看向屏幕时表情不同寻常,我们希望能再多给她一点镜头。” 接到弹幕要求的崔清调整自己坐姿角度,让她的“婆婆”时刻出现在自己的眼睛余光中,没过多久,“婆婆”突然看向她,还慈祥地微笑着说些什么,崔清提起了心,很快,几行字在她视野里接连划过。 [她看向你的一瞬间眉下沉,双紧闭,角下滑,这是一个极富敌意和攻击的微表情。]微表情小组捕捉到这个重要表情。 [她说今小敛,守夜,你身体柔弱,恐怕撑不住。]语言小组立刻将话语翻译出来。 [她想阻止你去参加丧礼,]陈仁推测,[敌意从何而来暂且不提,你身为刚入门的子不守夜,恐怕外界会有不少非议。] 至于所谓的丧礼程,唐史学研究专家不是吃素的,更何况十三娘远嫁而来,此地少有识之人,正好可以趁这个时机悉唐朝礼仪,以免今后出破绽。 崔清心下分明,正要婉拒“婆婆”的好意,此时出去的丫头打起帘子,一阵凉风吹过,她的嗓子好像有数只虫子在爬,捂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参考 梳妆:《女史箴图》 刷牙洗脸什么的资料太杂了,大概有百度百科、杂七杂八的科普文章,还有《香料及唐代社会生活》 吃食:《唐代饮食》 园林建筑布局:《唐代小说中的园林研究》;纪录片《园林》 第四集 写在大地上的诗 第4章 小青龙汤 听到屏幕里传来的咳嗽声,陈仁脸大变,立刻叫人请医药组过来待命。古代的冒可不像现代那么好治,一不小心就会有死亡的风险。倘若加上整夜不睡,那基本是作死的节奏。 事实上,到现在就算崔清坚持守夜,她的婆婆等人也断然不会同意,她们叽叽喳喳不知说了些什么话,站在她身后的丫头先一步出门而去,还有个十四五岁模样的丫鬟从帘后拎个铜质小暖炉,崔清接过搂在怀里,身体暖和了些。 她按照弹幕的注音磕磕绊绊地谢过婆婆,没过多久,大眼睛丫头便抱着一袭貂裘踏入室内,给她披上,林妈妈搀扶着她起身,崔清告辞而去,路上匆匆,回到院内,丫头们又服侍她更衣卸发,让她躺在上,放下帐。 “身体的免疫力太差了,”被窝里暖暖的,还残留些许药香,崔清调整呼,看着青罗帐顶在脑海中吐槽,“我回来走急了些,得不行。” [回去给你拟一个锻炼表,]陈仁回答,[古代医疗条件不好,你要积极配合治疗。] 不用他说,崔清也会赶紧把身体养好。 帐外,林妈妈并几个丫头忙忙碌碌地布置着些什么,从她们的对话中崔清得知四个陪嫁丫头的名字,大眼睛的“香墨”,长相混血的“胡儿”,瘦高个的“翠竹”,声音清脆的“黄鹂”。 [林妈妈对香墨和胡儿更为亲切,]陈仁对照着各组研究结论发送弹幕,[翠竹和黄鹂明显配套,恐怕是后面来的。] “这名字起得不上心啊,”崔清略一偏头,脸贴着硬凉的瓷枕,左手伸出被子捞起半拉青罗帐,目光落到胡儿身上,她眼窝深,鼻梁高,取作胡儿的确十分形象,却难以说文采斐然。 [要么因为十三娘出身大家族,]结合历史组的信息,陈仁总结道,[循规蹈矩,不肯在丫头们的名字上花太多心思,要么是十三娘所学不,难以想出好名字,不管她少与人亲近抑或文采有限,对你来说都是件好事。] 趁此刻无人打扰,陈仁利索地将他们的发现及时告知崔清,[院子里槐柳芽,时间线在初左右,你婆婆和老妇人有几句短语口而出长安话,此地应为长安,林妈妈说要你写信给家人,说明家人不在附近,你去要本书来,最好有十三娘的字迹。] 崔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正要叫林妈妈,便听到帘外细碎的脚步,只好放下帐子,躺回被窝,黄鹂和一个吐字含糊不清的年长男人说话,她朝里喊了一声,打起帘子。 来者穿一袭灰袍,发须灰白,身后跟着个提药箱的小药童,林妈妈并几个丫头回礼,后知后觉的崔清作势起身,被林妈妈按住,他们叽里咕噜一番对话,大夫从药箱拿出个小手枕,她愣了一下,慢慢将手腕放上去,林妈妈在她腕上覆一层丝质手帕。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