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周语林的脸就像刚刚被风吹落到树下的梨花花瓣,并没见到多少衰败枯朽之。 吴玉霜微微怔住,她反而觉得周语林的脸比病重的时候还要好,或许是上了妆的缘故,嘴上透出一股鲜润的红。 兴许是刚才幻想的太过可怖,此时吴玉霜的心完全被周语林那如静月般的面容洗涤了。 吴玉霜缓缓在旁边跪坐下来,更近一些望着周语林的脸,只是依偎了一会。 绣嫣只是站在不远处看着她们。 当初师父过世,那悽惨的病容到现在还烙印在她的心里,那确实是死亡才会有的顏。止歇了所有舞蹈与歌声女人,命运、时间和病痛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不容置喙的痕跡,但师父的眉头始终是舒展的,神态始终是坦然的。 绣嫣一生都不会后悔看见了师父的遗容。 师父留给她的最后遗言,没有什么特别的话语,只是一个微笑。 对这不见天光不辨月的世界,师父确实许多次一笑置之。 绣嫣很好地保管了师父的遗物——那个笑容。 她把它完好地留存在了自己的脸上,眉梢眼角,嘴角畔,在她笑起来的时候,脸上依然漾着那个人的姿容,犹如垂丝海棠倒映在碧水中的,离婉丽的倒影。 - 回家的路上,吴玉霜和绣嫣坐同一辆马车。 绣嫣给她打着扇子,圆面雪纱上青丝线绣着几文竹,彷彿扇出来的风都带着清的竹凉香气。 “绣嫣,多谢你,”吴玉霜说:“今天我头昏脑的,若不是你,我不一定能见到姐姐最后一面。” “我最不会替人出头了,”绣嫣说:“可是我看不了夫人被人欺负,就算有人骂我我也要说呀,横竖有夫人给我撑,我不怕。” 吴玉霜默默不语,只替绣嫣正了正带上的假珍珠,半晌才道:“……以后还是别说了。” 吴玉霜知道,绣嫣当初并不是直接被丈夫沉荣舟买到家里来的,而是另一个富商赠送给他的礼物。 儘管绣嫣容貌出,弹琴唱曲的技艺也十分湛,但沉荣舟只一心在外做生意,鲜少对女人留心,再美丽的女人对他来说不过是可以易的筹码,可以取乐的宠物,何曾会真的把绣嫣当成真正的家人来护? 即便是吴玉霜这样的正房夫人,对沉荣舟来说,不过是一个打理内宅、填充门面的角。 绣嫣处境更差一些,在家中不过是待价而沽的一件香艷的货品,随时可能被转卖到别人手里。 吴玉霜是怕她得罪人,以后子不好过。 绣嫣明白她的意思,也没再说什么。 回到家后,吴玉霜把自己妆奩里那条云母珍珠项鍊送给绣嫣。 六颗小珍珠围着一颗雕成贝壳形状的云母石,眾星捧月着那朵浅浅的玫瑰紫,润泽如玉,又如同月光匯聚出来的一汪散发光芒的水泊。 “好漂亮…”绣嫣对着镜子把它在自己脖子上比了比,戴上看了看,回头道:“这么贵重的首饰,我怎么好要呢?” 吴玉霜很少戴这条珠链,她喜穿素的衣服,配饰也以简素为主,绣嫣穿花衣裳,这项鍊配她正好。 绣嫣又把项鍊摘下来,放到吴玉霜手里:“我不是为了这些才和夫人好。” 她神情认真,坚决不要。 吴玉霜又把项鍊回到她手上,合住她的手心:“就当是替我保管。” 淡紫的云母和雪白的珍珠上轻轻沾染了绣嫣的指纹和手掌心的纹路,与吴玉霜留下的细微纹路融合、叠在一起。 绣嫣收下珠链,吴玉霜稍稍安心一些。 毕竟,除了钱财之物,自己也给不了绣嫣什么了。 说来可笑,吴玉霜竟有种付了嫖资的觉,以后就算她有什么对不起绣嫣的,绣嫣也不好发作了,这样的念头掠过吴玉霜的心底,她又暗骂自己自私卑鄙。 这珠链价值不菲,如果绣嫣以后再被卖到秦楼楚馆,这笔钱可以帮她赎身,就算不能完全抵帐,至少也给她攒下一点体己钱。 吴玉霜想,这才是她真正的意思。 - 周语林去世后,吴玉霜心情郁然,比往更加沉闷。 消沉,不思饮食,晚上一夜夜睡不着,白天起来强打神处理家宅事务,许多事情是绣嫣帮着办、帮着拿主意,吴玉霜放权给她也放心。 绣嫣本就聪明,跟着吴玉霜时间长了,了解她的脾气秉,公正透明不偏私,吴玉霜对她也越来越赏识。 能与小妾发展到这般地步,形同副手,吴玉霜是从未想像过的。 秋叶飘落的湖边,吴玉霜和绣嫣一起散步,吴玉霜把周语林的事情说给她听。 吴玉霜心里憋了好多话,只对绣嫣才能说得出一两句来,绣嫣也懂她。 好像随着身体的接纳,情慾的融,连心房也打开了许多,在吴玉霜眼中,绣嫣已经成为如此不同的存在。 失去周语林的吴玉霜,极其需要另一人的陪伴,但她不想要任何亲人好友的陪伴,她子要强,又靦腆,不喜在亲友面前展悲伤,但是绣嫣…自己在上那样难堪的样子都被她看过了,相处起来反而比较坦然。 越是思念周语林,她对绣嫣的渴求就越深,又怕被绣嫣察觉到自己的热切,也怕二人的关係因此再深一层。 她像是伸手想要触摸一隻正在睡的猫,而不愿惊醒它。 绣嫣深諳这种微妙关係的诀窍,她什么都不会说,她是一隻善于假寐的猫,温顺而安静地承受着主人的抚摸,只在主人希望的时机醒来。 风起时,淡黄的落叶被风吹得颤颤而动,像雨点一样落下来,树叶的雨声从高高的、空阔的秋空中传来,伴着风声包裹着两人。 她们一起闭上眼睛。 “绣嫣你看,这是诗里说的‘无边落木萧萧下’。” “夫人我们快走,这里是低洼处,我们会被落叶埋起来的…” “哪里会掉那么多呢?” 吴玉霜被绣嫣稚气的话语逗得浅笑,伸手摘去绣嫣发间和肩头的秋叶。 “夫人漏了一片。”绣嫣握住她的手,一双澄静的大眼睛仰望着她。 吴玉霜上下打量:“没有,都摘乾净了。” “漏掉了一片,我都觉到了,在这里。” 绣嫣笑着,把吴玉霜的手放在她雪白的脯,下面是藕白的领口,只要伸进去,就能摸到更隐密的柔软。 “……” 指尖触及到温热如玉的肌肤,吴玉霜立刻收回手,扭过头,脸上微微发烫。 绣嫣自己把手伸进领口,把刚刚趁到衣服里的秋叶摸了出来:“哎呀,明明这招对每个人都管用的,到了夫人这里就不灵。” 吴玉霜回过头看她:“每个人?” “开玩笑的,夫人当真了?”绣嫣凑近她,又出轻飘飘的笑意。 那笑容像是属于三月的,或者初夏的雨后,绝不属于秋天。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