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尚未敲五点半钟,仍还来得及,加之头发也没干透,觉得有时间能出去晃悠一圈回来。在店里干等着,也不是什么滋味,便上楼去换上羊 衫与力士鞋,将橡皮筋系在手腕上,与云霞一路走去半条街外的三星 铺。 师傅在店里一边切 猪,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同她两聊天。淮真立在橱窗外面,将头发绑成只麻花辫放在 前。结好辫子,云霞还未出来,淮真仰着头,看金灿灿的橱窗里高高悬挂着的一只只外皮酥脆的烤 猪。 那辆第一次见面的福特车就这么静悄悄地停在路边。等淮真回过头时,谁也不知那辆车等待有多久。 她哎呀一声,“怎么这么早?” 车窗里的人笑,说,“你先上来。” 淮真说,“我姐姐还在店里呢!” 车里人说,“叫姐姐也上来,会快一些。” 淮真说,“不止我姐姐,还有……半只烤 猪。” 车里人笑容渐渐消失:“……一起上来。” 云霞拎着烤 猪从三星 铺钻出来,大声说:“别管我,你们去,你们去,我喜 走回家!” 淮真眼睁睁看云霞钻进隔壁饭店,几秒钟取个午餐盒的事情,她不知为什么躲在里面干脆就不出来了。 汤普森先生拉开车门请她进去,笑着说,“女士,好久不见,你仍没怎么变。” 这话听在淮真耳朵里,怎么听怎么像打趣。 汤普森似乎预料到西泽的黑脸,又解释说,“女孩嘛,都这样。去哪里?” 淮真想起那只纸袋,险些惊呼:“还得返回都板街一次!” 西泽慢慢地嗯了一声,像是在安 自己似地说,“没关系,也得告知家人,应该几点送你回来。” 汤普森难得大笑起来。 西泽面无表情的问没那么yankee的地道德国人:“这么好笑吗?” 汤普森缓缓将车停在路边,说,“看你们在一块就很有趣。” 车一停下,淮真快步跑进洗衣铺,冲里面大声喊,“季姨,季姨,我的纸袋!” 罗文将早已备好的纸袋 给她,怪罪道,“你看,我早叫你别出去。” 淮真不好意思一笑。 “几时回来?”唐人街母亲追上前来,询问她最为要紧的事情。 “午夜以前!”她飞快跑走了。 钻进车里,淮真缓了口气,将纸袋放在两人中间,不讲话了,也不告诉他那是属于谁的。 谁也没有去动那只纸袋,狭小空间里,渐渐四溢着淡淡绿茶的清香。 西泽嘴角动了动,仿佛刚才的坏脾气都是故意装出来的。 他笑着问,“去索诺玛可以吗。”语气又柔和一些,仿佛很难办似的,“拜托,不 酒的餐厅很难找的。” 汤普森从后视镜里察言观 ,慢慢举起双手,“晚上夫人们需要我从索诺玛载她们回奥克兰,我只是顺路而已。” 淮真不知怎么的,起了个坏心眼。心想,既然要喝酒,那今天一定要看看他喝醉是什么样子。 第65章 索诺玛4 淮真询问他几时离开旧金山,得到的回答是,飞机明天夜里从奥克兰起飞。 这无非中国人之间随口一问客套问题,但闭嘴一刹那,淮真意识到自己问错问题。 这与她有什么关系呢?甚至场合也不对。 车里有一瞬间变得异常安静,使得她异常沮丧。 汤普森率先打破沉默,询问淮真:“饭店都卖一些什么?我有吃过几次,一些汤里漂浮着一些黄的软的,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那是我太太买回来的,我只管硬着头皮吃,从来不问那是什么——因为那也很好吃。” 她说那也许是油炸豆腐,过了油,煮到汤里,蔬菜也会带上油汤味,豆腐也不至于太油腻。汤普森又问豆腐是什么。她解释说是黄豆打磨的,早晨可以煮成豆浆,类似于植物牛 。在里面放上一点小苏打,煮过以后可以凝成固体。她说饭店的午餐与晚餐盒子很便宜,一共花不到二十美分,也因此很多白人偶尔也会来购买。有时候阿福与罗文忙不来,会在放学前叫她们买一些回来。常来唐人街的白人也很多,其中很大一部分也没有消除对华人的偏见。比如有好一些会好奇打量淮真与云霞,用很讶异的语气问:“你们为什么没有裹脚?”淮真被问多了,有时候会翻白眼回答他们:“因为我们有两副义肢,一副是你们喜 观赏那种畸形小脚,一双是这种正常的。那种小脚会把同学们吓到,所以就拆下来放在家里。”他们有一些甚至会信以为真,希望有一天她肯展示自己小腿上换脚的拆卸螺丝。逗得汤普森哈哈大笑。 淮真平时讲话十分谨慎,生怕自己一失言,讲出什么现代汉语词汇,或者变成战争先知而被抓进活体解剖实验室。时间一长,渐渐也显得有些少言寡语。除非讲到什么她觉得很有趣的,比如唐人街。一旦说起这个来,不知不觉她话就变得多很多。 轮渡上很暗,西泽一直没有怎么开口讲话,坐在车子暗暗的影子里,嘴 微微抿起,间或问一句然后呢。 她不太敢停下来,怕一旦停下来,西泽会 着脑袋对汤普森说“掉头回去吧,我头有点疼”然后对淮真不失礼貌的微笑“很高兴认识你,有缘下次请你吃饭”。 她想,反正都说了这么多了,不如把平时不敢讲的都讲了,反正他明天要走了,总不至于再打飞机回来羞辱她一顿。于是她对西泽说,其实你知道吗,每一个联邦警察在唐人街都有一个昵称。因为华人喜 叫白人警察是白鬼,所以这些昵称基本都是中国传统故事里鬼的名字。 汤普森立刻问,“那么西泽呢?” 淮真想起学校同学对他的形容,说有种鬼叫作煞鬼。 汤普森又问,“那是什么鬼?” “是黑猫形状的,看起来很凶的一种鬼。” “很不温柔,是吗?” 汤普森哈哈地笑,说这使他想起西泽小时候的趣事。他从小脾气就很乖戾,太太想让他认识的女孩,或者他不喜 的表哥新 往女友第一次登门,他会要求厨娘将晚餐桌的刀叉都收走,只留下筷子,若无其事的告诉旁人,筷子是用来像 管一样喝汤的。受过淑女教育的女孩们做出喝汤的举止,回家后都不肯再来拜访他了。 “汤普森,你可能忘了你是德国人。美国人目前为止只说了两句话。” “谁说德国人应该沉默寡言?” “你今天的话有点太多了。” “我以为有人会想听。” “没人会想听。” “真的吗?”汤普森先生回过头,“女士,我这里有许多爆料,你要不要听?” 淮真笑,“趁他生气以前!” “他念中学的校舍很小很窄,是为了防止男孩子们……” 西泽黑着脸,“汤普森,这里停车。” 汤普森往外一瞥,“不是还没有到酒庄……” “不去酒庄,请在这里停车。” “希望今晚派对能及时见到你们。” 车靠沿着花山道开走。淮真下车来,举目望去,四下都是田野与花丛,房屋与小镇在远处山 上,缀着星星点点的灯光。些许人声从那里传来。 淮真望着这一段弯弯曲曲的上山路,微微吁了口气,跟了上去。 一对白人男女骑着自行车从旁边笑着经过。男人穿着短 ,女人穿了连衣裙,很有一些欧洲田园风光。自行车骑过去之后,金发男人突然回过头看了两人,终于确认是 面孔,这才一脚蹬在地上,回过头来,“嗨,西泽,晚餐迟到的人有惩罚——” 金发女郎也将车停下来。回头看过来,淮真不由多看了几眼。她很美,像一幅画一样。 “需要借用一辆自行车吗?”女郎理了理蓬松金发,问道。 远处男人大声说:“不!多萝西!不要和他提脚踏车!” 女郎大笑,“对这件事我很抱歉!”将车骑远一些,又挥挥手,“派对上见!” 两辆车骑走,伴随着 朗笑声渐行渐远。 “金发女孩好漂亮。” “她在派拉蒙工作,私底下是班尼的情人。”西泽说。 “派拉蒙……”难怪淮真觉得她有些面 ,“从好莱坞来?” “每到周末,许多人会因 酒令来索诺玛。圣罗莎,圣何 ,萨克拉门托,洛杉矶……” “这里很漂亮。” “也很疯狂。” “有些像意大利北边的小城,托斯卡纳一类的。”仗着最后一次见面,淮真觉得自己已经放飞自我了。 “你有去过吗?” “没有。” “美国人总是很喜 意大利。” “你喜 吗?” “我喜 的东西很少。”他说。 这段曲折山路看着远,实则也不算太远。夕 落下时,山谷格外的美,像个隐世仙境。淮真放目望着远处,有一阵没讲话。 在沉默里,淮真渐渐有些忐忑。 他微微垂着眼睑,不知在想什么事。月光里,淮真只能看清楚他侧影轮廓,风很大,吹动他微微有些卷曲的头发。汤普森那个没讲完的故事后半截是什么?也许中学里的女孩们,也有一部分会很喜 看着他。不笑时,抿着嘴角,好像永远做不成乐天派,让人忍不住心想,这个少年到底有些什么烦恼? 淮真看着他有些走神,心里希望出门时那个问题没有太过扫兴。 西泽突然地说,“其实我以前没这么凶。” 听语气仿佛有点委屈。淮真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忍不住去想象他小时候什么样。眼睛很大,望着世界带着天真,没有现在看起来这么厌世,提出任何要求都让人没法拒绝。脸蛋白净,两颊鼓起,如今分明的轮廓被填充起来,成一个小小包子,大笑时, 出很少几粒洁白牙齿,笑容有 染力又生动。 即使现在他也有些也许是孩提时代保留下来的小动作,比如,抓狂时会 头发。 她问,“去晚了会有什么惩罚?” “我不知道,”他微微皱眉,认真思索着,“也许会叫我们喝光一整桶酒。” 那个想要把他灌醉的想法再度浮出来。淮真克制忍不住勾动的嘴角。 “一整桶?” “也许是那种储存葡萄酒的木桶,他们没有别的桶……我想象不出别的。这里私酿酒不触犯法令,酒的价格也很便宜。城市里私售酒价格很高,这里最顶级的葡萄酒,也绝对不会超过这个价格。” “不会醉到明天错过飞机吗?”淮真觉得自己坏透了。 “我酒量很差,所以我公寓里只有啤酒。” 葡萄酒小镇只有一条石头铺就的道路,道路两旁都是托斯卡纳风情的房屋。道路很短,从这头可以望见那一头。整个镇上都充 着一股淡淡葡萄芳香,青年男女从屋檐的灯光下晃 脚步,见谁都吐词不清的打着招呼。若不是注意到他们颠簸的步履,淮真险些以为自己和他们认识。 西泽带着她径直走进那家博尤乐俱乐部。俱乐部很大,屋里是别出心裁的海盗船舱舱底构造。灯光很暗,屋里木头桌子里已坐 男男女女,台上萨克斯乐队在揍摇摆爵士——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的玫瑰人生。淮真侧头听了一阵,觉得好像是。 从台阶下去时,淮真从一张张白人面孔里,看到了黑 的,黄 的,棕黑的肌肤,在昏暗的餐厅里混杂在一起,这样和谐的场景,在淮真来到加州的目前为止,还是第一次看到。俱乐部似乎需要提前预定,因为有两名衣冠楚楚的白人访客被侍应拦在门外,失望离去。这样不排华的地方,西泽应该找了很久才找到。告诉她时,措辞就变成了:不 酒的餐厅真的不好找。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