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低声道:“原来是这样么?” 夏临渊道:“其实东方黔首多有此疾,只是楚王殿下从前征战时伤了 本,全凭年轻撑着,看起来身体康健,实则内里血已耗尽。” 胡亥像是累了,潦草得一点头,上前一步,要俯身去看已故的韩信。 赵乾吓了一跳,忙张开双臂拦着,道:“陛下,死人腌臜,您千万看不得!” “滚。”胡亥的声音疲惫而轻,是累极了的人才会有的那种声音。 皇帝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对近侍说过话。 他也从来没有对近侍认真说过“滚”字。 若说的时候,都是带着笑意的调侃,比如“赵乾,你这半 死哪里去了?给朕滚过来好好当差!” 赵乾惊住了。 胡亥用那种深切的疲惫声音又道:“都滚。” 于是 屋子的人都滚出去了。 胡亥走上两步,闭了闭眼睛,做好心理准备,探头去看死去的韩信。 却见一 素被把韩信从头盖到脚。 胡亥舒了口气,试探着伸手,把那素被从韩信脑袋处一点点掀开,直到 出了韩信的整张面容。 在此之前,胡亥从未如此长久得凝视过一个死人。 韩信年轻时,是个 郁俊秀的小子。这么多年来,身材魁梧了,脸却没怎么变过样子。 刚死的人,样貌大约没怎么变。 胡亥如是想着,将那素被掀开了一角。 却见 上的那个死人,脸 蜡黄,奇丑无比。 不知怎得,他脸上的 都瘪进去了,两颊凹陷,像是有谁从他腔子里面掐住了他的脸颊。 然而那眉眼、那骨相,确乎是楚王韩信了。 ——韩信死了。 胡亥手一颤,那素被又落回去,盖住了那张蜡黄的脸。 光透过泛黄的窗纸洒了半室,房间里有种被金粉埋没的静谧。 有那么一瞬间,胡亥竟然就想一直这么坐下去。 坐在死去的韩信榻边。 他像是站在悲痛湖的水底,仰望着自湖面透下来的几缕光线。 他是这湖水的一部分,就像婴儿之于羊水,他 到诡异的安全,竟叫他不愿意离去。 为什么这情绪会叫他觉得安全? ——因为再不可能比这更坏了。 也许世人不相信,然而胡亥一直 受到的,乃是痛苦比快乐更叫人上瘾。 胡亥以为自己坐了很久,可是直到他离开韩信病逝的这间屋子,赵乾为他烧的热汤还未放凉。 “韩信死前没留下什么话?”胡亥一步跨出偏殿,又成为了不动声 的帝王。 长史忙上前道:“话没有,不过殿下总在西偏殿写字,兴许有留下来的东西。” 胡亥举步往西偏殿走去,边走边想,韩信之死,要怎么善了——楚地恐怕要有一场动 。韩信有三个儿子,此时行推恩令,条件成 了吗? 短短三十步路,当胡亥走到西偏殿门前时,他已经不得不承认——在他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是为韩信“恰到好处”的逝去而松了一口气的。 意识到这一点,胡亥忽然 到一阵眩晕。 他伸手撑在门柱上,歇了一歇。 “陛下!”赵乾大惊。 夏临渊与众太医呼啦啦涌上来。 胡亥手腕用力,撑直了身躯,咬牙冷笑道:“慌什么?朕且死不了。” 第237章 西偏殿里, 案几上的纸张一字未着,而案旁火盆里装 了余烬。 胡亥伸手,从余烬中捡出仅剩的一角纸, 只见上面写着“陛下你好”四个字,不知道底下的话会是什么——是“陛下, 你好些了吗”, 还是“陛下,你好狠毒”。 长史战战兢兢解释道:“小臣有罪,早知道陛下要看这些东西, 昨晚一定拦着楚王殿下——殿下昨夜说冷, 特意叫 人烧了火盆来,小臣真不知殿下是用来烧字儿的……如今夏天尾巴都没过,哪里是用火盆的时候呢?只是陛下您特意吩咐过,万万不可怠慢了殿下, 哪怕是殿下想要天上的月亮,都要给他摘下来。小臣私心想着,兴许是楚王殿下病了, 就格外觉得冷些, 所以才叫了火盆……”他实在是害怕到了极点,本是口齿伶俐、办事稳妥才得以做了这“保护”韩信的长史,如今垂头在胡亥面前辩解,却怕得颠三倒四,险些咬了自己舌头。 胡亥捏着那一角纸轻轻一摆手,止住了那长史喋喋不休的自辩。 “楚王之死, 秘不发丧。”胡亥迅速做出了判断,“园子里的事情,一个字儿都不许往外透 。赵乾,你去通知尉阿 ,叫他带兵把守内外,不许一个人出入。” 尉阿 如今乃是咸 卫尉,同时身兼郎中令之职,相当于执掌咸 城与咸 的兵马。 “传旨蒙盐和李甲,叫他们到章台殿等候。” 没有时间给胡亥去 怀。 他迅速部属了兵力,前往扼守楚地的关隘、郡县,以备万全。 韩信之死一旦爆出来,楚地一定会出现 。 在那之前,他要朝廷做好充足的准备——这来之不易的一统帝国,任谁都不能破坏。 韩信之死,虽然秘不发丧,然而远在楚地的小朝廷众臣,也并非无能之辈。 他们虽然无法探知咸 楚王府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却能打听出府外围住了兵马。 消息隐秘而零星得传入楚地,楚地臣子心知大事不妙。 而有一个人的处境,比楚地臣子们还要更加“大事不妙”。 那就是曾跳起来攻讦韩信以石代金一事,后被朝廷委任为“太师”,前来楚地的蒯彻。 一旦楚地臣子造反,再没有比蒯彻更适合捉来祭旗的人物了。 而蒯彻果然被绑来祭旗了。 绑他的人是钟离昧。 这位曾经西楚霸王项羽麾下的猛将,因项羽中了离间计而离开了西楚霸王,转投了昔 好友韩信麾下,一度还曾怂恿韩信反秦——直到胡亥赦免了他,并给了他官职。 但是钟离昧内心深处,始终记得自己是“楚人”。 有军队开往楚地来的消息传开,钟离昧煽动楚地臣子,“楚王一定已经被他们杀了!如今朝廷的军马就在东来的路上,等他们到了城下,我们就只能束手就擒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我们封锁楚境,便如 秋之时,自立一国!” 众楚臣也有他们自己的小算盘。 他们是跟着韩信喝汤的人,现在楚王多半是凶多吉少了——这么好的机会,朝廷必然要 手楚地的小朝廷。朝廷 手了,安排的当然是朝廷的人,还有他们这些旧人的份儿吗? 就这么着,蒯彻在逃离楚地的路上被捉住了。 纵然这蒯彻有三寸不烂之舌,却也只能说动理智判断的人。 像钟离昧这等快意恩仇的 子,不管蒯彻第一句话多么骇人,他都不可能动容。 因为钟离昧 本就不会等蒯彻说完完整的一句话。 事实上,当蒯彻见到钟离昧时,只来得及说一个“你……”字,便觉颈间一凉,已被钟离昧重剑捅穿了喉咙。 钟离昧率领的,楚地旧臣的叛 正式开始。 然而这已经不是 秋战国时期了。 朝廷的安抚旨意恰到好处得传来,承认了楚王病逝一事,除了首犯钟离昧之外,余者都不追究。 而蒙盐与李甲率领的大军也已经赶到了。 这场不成样子的叛 ,在胡亥软硬兼施的手段下,只坚持了不到两个月便彻底崩溃了。 钟离昧自刎,楚臣归降。 萧何与李甲,一文一武,留在楚地作为暂时的首脑,维持楚地的秩序与黔首的驯良。 而楚王的三位儿子,与其中长子的生母,也即漂母的孙女,则被送往了咸 城。 按照皇帝的说法,这是“朕与韩信,知己之 。如今韩信不治身亡,留下三个还年幼的儿子,死前再三求肯朕,言说担忧子孙一事。朕这便将楚王三子都接入咸 ,与众皇孙一同读书成长,也算朕没有辜负韩信的信任”。 章台殿中,胡亥正在阅览楚地平叛的奏章。 “若不是这钟离昧,朕倒还不知道……” 原来李甲写来的奏章里,讲述了钟离昧自刎前说的话。 那钟离昧说,如果韩信当初听从谋士的建议,娶了汉王太后娘家的侄女之一做王妃,答应皇帝关于子女的婚姻约定,就不会有今 之亡了!可恨漂母孙女惑 主上! 韩信看不上太子泩的能力,对于皇帝让公主嫣儿与他儿子结亲的提议,并不怎么热切;对于太子泩,他更是懒得敷衍。这样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又怎么会为了权势稳固,而去娶汉王太后娘家侄女来做王妃呢? 如果当初韩信果然听从了谋士的话,那么今 楚地不至于孤掌难鸣。 是以钟离昧有此一叹,把罪责都推到了女人身上。 韩信的遗孀与三个儿子还没抵达咸 城,皇帝的恩旨便已经下来了。 韩信长子承袭父亲楚王之位,另外两个儿子则稚龄封侯。 这则消息一出,原本还在观望的楚地臣子渐渐消停了,而楚地黔首又恢复了 常的生活。 韩信之死在楚地引起的 似乎是平息了。 谁知是年冬 的会典,淮南王吴臣首次称病不出,没有来咸 城。 不知是被楚王之死吓破了胆,还是在酝酿什么大计划。 胡亥琢磨了一会儿,想到韩信的三个儿子不 就将抵达咸 城,旋即想起数月前御书房中那场闹剧来。 此前韩信一死,胡亥全副 力都去应对楚地事务,不得不搁置了对御书房一事的处理。 论起年纪来,御书房里上课的,还都是孩子;然而论起身份来,每个孩子都足以让帝国再度头破血 一次。 轻忽不得,轻忽不得呐。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