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加林觉得他关于 情的看法倒有点儿意思,不过她这位二妹并不买账。客人明明是傅与乔请来的,可他此刻却低头喝酒,保持缄默。她为了避免话题划向不可收拾的地步,便问欧 他的诊所何时开业。 欧 说他的牙科诊所九月份就会开业,国内人大多不注重口腔保健,就连在上海这样的大都市,市民都未对牙齿健康引起重视,他决心改变这一现状。 “我还以为您是研究 神医学的呢!”杜加林不得不惊讶了,他说了这么久的梅毒,又谈到了 神分析医学,结果却是一位口腔学博士。 “那只是我的兴趣而已,一个人一定不要把他的 好当成工作,那样会丧失美 。就像我喜 德国,而选择在法兰西留学一样。” 幸亏他没接着说喜 一个人千万不要娶她,那样会丧失美 ,否则杜二小姐恐怕要愤而离席,怨他们怎么给她介绍了这么一个人。杜加林想,他应该就是这么认为的,只差没说出来了。 不过说不说出来都无所谓,但凡有一点理解能力的人,都能明白他的潜台词。 她总算知道这人条件优越急于结婚却屡屡不成的原因了,就算有女人愿意为着经济的缘故考虑嫁给他,听了这番言论,也要退避三舍了。有些话,就算心里是这么想的,也不能说出来。 她立时决定保持沉默。 吃完饭,二小姐就直接上了楼。这门相亲,连想都不用想,一定是黄了。不过作为当事人的欧 并没意识到这一情形,他仰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眼睛看向天花板,嘴里含着烟斗,话同烟雾一块儿缓慢地 吐出来,“念之,你觉得我今天给你 妹留下的印象怎样?”他理想中的自己是一个富有理智的形象,女人都是慕强的,蠢男人才会在女人面前可怜兮兮地祈求她施舍 情,他要让女人为他的思想折倒。 傅与乔盯着自己 吐出来的烟圈,良久才道,“我不是跟你说过,让你今天不要谈syphilis吗?”他在女眷面前一向注意言辞,连梅毒都是用英文说的。 欧 继续看着天花板,“二小姐不是新青年么,我想在她面前说这些也没关系吧。她看来是个讲求浪漫的女士,今天是七夕,我要不要送她一束花?玫瑰太单调,要不要加上丁香,代表她是我的初恋;桔梗花,象征我对她真挚的 。”想了想,他又说道,“她会不会觉得我太主动,和恋 中那些愚蠢的男人一样?”他把目光转向杜加林,“弟妹,你觉得呢?” “不会。”他可太与众不同了,谁都不会觉得他和别人一样。 “附近应该有花店吧。”欧 以为这是对他的支持,于是立刻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准备出门要买花,连给杜加林拦他的时间都没有。 杜加林看向他远去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他一直这样?” “不,他今天收敛了许多。” “这是他多少次一见钟情了?” “目前应该还停留在两位数。” “那你还把他介绍给二妹?” “他给人做丈夫,倒不算坏。” 她觉得傅与乔心中的优秀丈夫标准可能和别人不太一样。 “不过我觉得二妹好像对他并不太 意。” “那只能随她去了,我已经尽力了。”说完,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向楼梯走去。 “那晚上的戏” “当然得去看,别忘了叫上二妹。” 杜加林为了一会儿不再接待这位口腔学博士,也跟着上了楼。欧 回来后,见客厅没人,便让小翠把花转 给二小姐,说完就上了二楼的书房去找他的老同学。戏七点开场,快五点的时候欧 建议请他们去吃饭,虽然他的目标是二小姐,但因为还没确认关系,现下仍需要灯泡儿在场。 傅与乔提议坐同一辆车去戏院,她想他倒会为欧 找机会,不仅去的时候能在一个空间里,晚上还能以送他们回家为理由同二小姐多接触接触。欧 是自己开车,并没雇司机,杜加林总算见识了傅少爷口里的packard。路上欧 抱怨,十二个缸的发动机有什么好,时速一百多英里又如何,上海35英里就限速,他这车真是大材小用了。 杜加林想,他炫富的技巧倒远高于他炫耀自己的思想。 中央大戏院不远刚开了一家德国餐厅,他们点了四客软炸 和冰啤酒。杜加林活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在七夕当天和别人一起吃炸 啤酒,没想到竟是在民国十四年。 吃完饭四人就去了戏院,包厢倒是很讲究,连座儿都是皮制的沙发座。杜加林坐下后,便抓了把瓜子包了起来,准备一会儿安安静静地看戏,她自然不能如愿。 欧 认为薛平贵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男子,发达之后仍想着发 ,二小姐却恨薛平贵薄情寡义,王宝钏痴心错付,不过她还是佩服王宝钏为 情献身的勇气。 杜加林把包好的瓜子仁递给了她名义上的丈夫,又自己抓了一把磕了起来,她想着戏里的男女没好结局,戏外的结局也好不了了。 听到“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三姐不信菱花看,不像当年彩楼前”的时候,她手边的半盘瓜子儿已经见了底儿。 她 戏是喜 这个唱腔,可这个戏码她一点儿都不喜 。杜加林想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倒未必为了什么所谓的 情,她或许只是为了面子,她不愿意承认她看错了人,其实她所处的朝代再嫁并不怎么受歧视。她原是河里的鱼,却把自己当成了井底的,怎么都不愿意跳出来,怪不得别人。 其实不必当的。 二小姐问她看戏有什么 想,她回了一句,“结婚,还是得门当户对啊。” 第26章 那天看完戏, 欧 送他们回了家,一路上又发表了诸如女人较之男人更耐心和细心,因此非常适于抚养孩子的言论。自那之后, 听小翠说, 欧 常常登门, 二小姐为了躲他天天去看话剧或者电影。杜加林还按着之前的时间行动, 傅与乔走后她才走, 她回来的时间也提早了一个钟点, 不过她觉得这样不是长久之计, 欧 每天来家里,见不到她,没准哪天就会对傅与乔说,那时肯定会 馅儿。她下定决心,只要稍微有些成绩,便把开店的事情告诉他。 这样过了几天,并无新客登门。在陆小姐要拿衣服的前一天, 广告牌做好了, 杜加林想着要在报上登一份开业广告,不料她却看到了陆小姐服装店开张的消息。 这则消息刊在头版,上面写着本埠名媛陆琼英女士留学法国巴黎学习服装设计, 通晓东方美学和西方艺术, 擅长中装西裁, 今夏回国, 为回报市民, 在锦江饭店四层301套房开设服装店, 时尚女士惠顾。 广告下方放着大幅陆小姐的玉照,上面她穿的衣服和她要杜加林做的那件大同小异。 陆小姐的行动实在超乎了杜加林的想象。她当然算不上原创者,新式旗袍是群众共同的智慧,并非一个人的作品。她出于想要赚钱的目的,把这个 提前了几年,虽然里面有她的小点子,但也算不上她的创意。如果别人看了她的衣服照着模样找裁 自己做,她当然没有反对的资格和权利。可陆小姐前几天才看了她的设计图,如今却穿了一件差不多的衣服登了广告,还开了店,就有些令人不齿了。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她去陆小姐的party逛了一圈,却至今除了密斯陆无一人问津了。 她先是震惊,继而愤怒,到最后竟有些羞愧。 当时陆小姐对傅与乔做了那种事,虽然她的理智认为密斯陆十分的过分,但情 上她却无法对她产生真正的厌恶。 归 到底还是嫉妒,她嫉妒陆小姐是调侃,嫉妒傅与乔却是事实,而这事实她向来是羞于承认的。她生平最大 影就是世上只有妈妈好这首歌,好像一个人得不到母 就自动低人一等,人家是宝,她是草。 因为稀缺而显得珍贵,别人对她好一分,她便想着对人好三分。看见傅这样,不仅有许许多多钱,还有许许多多 的人,自惭形秽中总免不了带点儿嫉妒,她费力才能得到的,人家却俯拾可得。物以稀为贵,他不把 当事儿应该是真的,但陆小姐也未必多 他。 此刻杜加林看出自己内心的“小”来,她其实是乐见他吃瘪的,就算给他亏吃的人很不道义。他有错吗?最大的错便是他拥有的太多了。 不管怎样,她拿了他的奖学金,总该 恩于他,婚还是要离,但一码归一码。如果他是那个九十年前的傅与乔,那她对他唯有敬佩与欣赏,但因为离得太近了,她却对他多了些见不得人的情绪。距离产生美,也不知道这是人类的劣 ,还是她自己的劣 。 她自认是个滴水之恩当以茶相报的人,可到傅与乔这儿就双标了。他之前确实对她没多好,但当他给了她一笔款子后,她多少要回报他,虽然这钱对他微不足道。作为回报,她应该远离陆小姐,毕竟那是他所厌恶之人。结果她不但接待了密斯陆,还给她看了设计图。 如今她吃了陆小姐的暗亏,才知道吃亏的滋味多不好受。世界上是没有 同身受这种事的,她不能对傅与乔 同身受,就连傅少 ,她都做不到 同身受,她始终觉得灵魂和身子是分离的,自然旁人也不能对她 同身受。这亏她只能自己咽。 她一没登报开店,二没申请专利,谁能证明这新旗袍的点子是她的?陆小姐有专业知识,又有人脉,几乎把她的道堵死了。她也不能说没有别的法子,傅家的少 就是最好的身份,她这么多姨娘也都是活的广告牌,可她不能这么做。以前是因为怕傅与乔知道,现在没准傅少爷因着厌恶陆小姐的缘故愿意帮她一把,可她更不能这么做了。 傅与乔当时吃了别人的亏她没当大事儿,如今自己吃了亏怎么能接受别人的帮忙,事儿还得自己平。可客源去哪找呢,总不能她真拿自己去当广告牌吧,抛开别的不说,她跟在陆小姐后面,就落了下乘。 她拿着今天的新神州报狠狠地在额头上敲了三下,放下来的时候正看见报上登着一则“花国大选”的公告,这实际上是青楼女子的选美大赛, 据选票多寡选出排名前十的女子,然后这十名女子于旧历八月初一在新神州游戏场登台竞技,最终决出花国总统、副总统、总理、总长等。选美对学历、年龄乃至国籍都没有限制,只要是供职于 场女子就行。眼下,这十名女子已经选定了,照片姓名工作单位地址以及获得的选票都清楚地登在报上。 杜加林觉得群众参与的积极 实在很高,一张选票一块钱,这十个女人加起来竟有将近五万张选票,这已经很有后来选秀比赛的雏形了。 民国时尚的风向标:名媛、明星和名花。名媛是陆小姐那圈的,明星尚未形成个人影响力,只有在电影里才能 引广泛关注,赞助电影服装虽然是一种途径,可不说钱,光是时间问题就受不了,等到电影上映了,她这摊子也就彻底黄了。眼下,只有名花这一条路可以走,如果当选的花国总统穿的是她家店里的时装,无异于最大的广告。 杜加林看着报纸上的这十张铜版照相,第一名和第二名整整差了将近一万票,其他相差倒并不太多。如果真是第一名当选了,人家只道是众望所归,并不认为是服装的功劳,只有后面的人中了头名,这服装的效用才能显出来,不过票数也不能太低,太低了怎样的服饰也救不回来了。 她最终选定了票数第二的裴丽玲,这人鹅蛋脸水杏眼,是个古典的长相,相貌倒不比第一名差,只是气质上输了些。人的心理也是奇怪,非要在风尘女子中选一个看上去完全不风尘的来喜 。 人是订了,可现下她知道人家,人家可不知道她,她怎么才能和这位裴小姐联系呢?长三堂子那种地方,她一个女 自然是不能去的,扮男装太有难度,光是她的脚,哪个男人会长这么小的脚?她真是恨透了这双脚了。 这么想着,她把tony叫到了办公间。 “tony,你知道我最器重你。”她平常在店里都叫他小杨,这次却换了称呼。 “我很高兴您能这么认为。” “今天我有一桩事要委托你办,这件事也只有你办得成。” tony一副跃跃 试的样子,“您说吧。” “怜玉馆你知道吧,你去过那里吗?现下打茶围还是三块吗?” “经理,我是一个正经人。” “你意思是在说我问你不正经的事了?” “没有我没去过,您问我这个干什么?” 杜加林从 屉里拿出五十块钱,“我希望你今天去下怜玉馆,请裴玉玲小姐喝杯茶,搞清楚她的尺寸。” “搞清楚她的尺寸?”tony的脸刷地一下红了。 “你想哪儿去了?我说的是衣服的尺寸。”她又从桌里拿出皮尺,推到tony面前,“用这个量,当然你想用别的量我也不干涉你,只要 清楚就好。如果当面 不到的话也没关系,拿钱问问她的小丫鬟。”看着tony一脸疑惑的表情,她又接着补充道,“这件事只有你知道就行,暂时先别告诉任何人。你现在就可以去了,办完了我给你加奖金。” tony虽然不能领会她的意图,但他 受到了自己的重要 ,便用一种信誓旦旦的语气回答道,“好,我会搞清楚她的尺寸的。”说完,转身留给杜加林一个坚决的背影。 要想 引裴小姐来这儿,要做件什么样子的衣服呢?杜加林想着她的身份,廓形自然要是x型的,普通的布料总差点儿意思,她想到了蝉翼纱,然后在里面套件长衬裙,她近来看时装杂志对时尚也有了些心得。陆小姐既然已经学了她以前的样式,她必须要与之区分开。 这次她一定得成,否则她就再难翻身了。她花了别人的钱,却赚不到利润,白白欠了人情,而且服装生意是相对来说好做的了,她连这个都做不成,何谈别的?另一方面,她不能让陆女士的想法得逞,一旦她输给了这位密斯陆,丢脸的不只她自己,还有傅与乔。 傅与乔丢不丢脸,她管不着;但因为她的缘故让他丢脸,那比她自己丢脸可痛苦多了。 杜加林当时对着陆女士如何说他,那都不重要,因为她知道,密斯陆不可能把这件事传播出去。如果陆小姐对外人说傅与乔对她 擒故纵,为了 引她才疏远她无视她,别人只会认为她是自我安 。 但如果她俩同开服装店,她失败了,而另一边顾客盈门。陆小姐便有理由说,傅与乔娶了这样一个远不如自己的女人,眼光一定是很差的,看不上她也很自然,他越看不上她,反而越证明她的优秀。 杜加林觉得密斯陆没准想到她是在说谎了,自己的话虽然能自圆其说,但也并非多高明。她当时相信,是因为她愿意相信,事后没准儿就纳过闷儿来了。 最重要的是,不管密斯陆相信不相信自己对她说的,总之她为了所谓的尊严,一定要把自己踩下去。 她不把陆小姐当对手,对方却把她当敌人,全为了这个傅少 的身份。 如果知道今天,她可能还是不会去登报,不过解决的方式,或者要变一变。她当时一方面为了解决问题,一方面为了保全陆小姐的尊严,才想出那么个法子。她给了台阶让她下,可她非要拾级而上,并且还要踩在她和他的头上。 杜加林想着,她可绝不能让她得了逞。 第27章 杜加林很少像现在这样富有斗志, 如此这般还是十年前的事了。她上初中时总是万年老二,中考时拼了半条小命,终于拿了回第一。自那之后, 她再也没拿过第一, 连班里第一都没有。她去的那所高中,聚集了本市最优秀的同龄人,同届的人不乏被麻省理工等名校录取的, 跟他们比起来,她将将到达傅与乔母校隔壁的录取分数线也就不值一提了。她去历史系, 固然是有喜 的缘故在,但也只能去那儿, 分数所限。 也是从那时开始, 她的虚荣心就驱使着她不敢太过努力了。不努力而得不到, 可以说自己不在乎。她讨厌无能无力的 觉, 索 装成一个冷眼旁观什么都不太在乎的样子。长此以往,欺骗了别人,也几乎欺骗了自己。 可陆小姐这件事, 最重要的是结果。败给傅与乔还情有可原, 败给了陆小姐,无论是使了三分力还是十分力, 都是一件丢人的事, 她实在算不上一个十分高明的对手。 所以这事儿必须得成, 连陆小姐都摆平不了, 还离哪门子婚? 她又想到了傅与乔, 这事儿不能再瞒着他了。他恐怕早就怀疑她了,只是没有当面提出来。她主动说,还能遮掩遮掩关键信息。要等他问,怕是什么都遮不住了。 当面说,在他盘问之下,没准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还是写信吧。她从桌里拿出一张纸,想了想措辞,便简短地写下了自己开店的事情,至于理由,她耐着 麻写道,她不想再做一个以花丈夫钱为生平第一事业的阔太太,为了获得 他的资格,她必须获得经济上的独立。当然陆小姐的事被略去了,这事儿实在是丢份儿。写完又检查了一遍,发现言辞很恳切,她自己都要信以为真了。店里没信封,她干脆把信纸折成了一个风车信封的形状。 傅与乔很晚才到的家,她在客厅里等他。因为杜二小姐毕竟是客,有她在,饭都是按时吃的,傅与乔的夜宵是单独准备的,现在放在食盒里。他刚进门,她便把手里攥着的信 到他手里,然后转身准备上楼,没想到他却叫住了她,他把信放在装方巾的口袋里,然后把外套 下来递给她。杜加林把外套接过来挂在衣架上。 “陪我坐一会儿。” 于是她只好留步,从食盒里一样一样把菜拿出来。 完之后,她坐在他旁边,为了不冷场,她努力搜寻着客套话。 她问他今天忙不忙。 “不怎么忙。” 接着她又问他中午吃的什么。 “其实,你坐在那儿就行,不必非要找话说。” 她也不愿意说些无关痛 的场面话,只是觉得不说话这么沉默着也很尴尬。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