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韩国料理在二环的世纪广场里,人多得出奇,我们只能挤在一个小角落。 桌子是正方形,两条相邻的边都靠着墙,裴雁来和我只能坐在麻将桌里互为上下家的位置,略显局促。 餐还没上,他打了个哈欠,说,哦,三天加起来睡了三个小时。 不夸张,我倒水的手都抖了一下。早知道不喊他出来吃饭,有这个时间还不如补觉。 裴雁来像是猜出我在想什么,姿态懒散地撑着下巴,扫我一眼。 “室友打呼噜又磨牙。”他这会儿倒是气 回升,神 淡淡,看不出不开心:“过两天就回去了,凑合吧。” 裴雁来睡眠质量极低的时候心情会很差。我自以为和裴雁来变得 悉,此刻也学会将他的鬼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服务员。”我皱着眉头:“麻烦催一下菜。” 我长着一张冷 过剩, 郁有余的脸,服务员遇强则退,慌神点头应好。旁边的这尊大佛莫名笑出声,我看他,他又把嘴角拉直。 “你闭上眼休息一会儿,菜上齐了我叫你。”我从兜里翻出耳机,扔给他。看他懒懒 进耳朵里,才放起了维瓦尔第的《四季》。 乐声起,他眉头轻挑,半天才“嗯”一声。合上眼时,显出几分易碎的疲惫。 又是二十多分钟,菜才将将上齐,我边打定主意要在软件上给这家差评,边关掉音乐。 ……小提琴曲停下,可裴雁来却没动静。 我以为他累得厉害,这会儿还不想搭理我,就没出声,只轻手轻脚把耳机摘下来。可没想到,刚把耳机线收到包里,裴雁来头一歪,眼看着就要往下倒。 我眼疾手快,下意识接住。 ——裴雁来竟然真的枕着我的手睡了。 动作僵持快十分钟,直到我几乎变成风蚀不化的雕塑,裴雁来才转醒。裴雁来神 惫懒,半晌才说:“我睡着了。” 像是个问句,但又不全是。 我收回手,骨骼发出细微的响动:“嗯,你睡着了。” 他抓住我的手腕随意摆 两下,什么也没说。 一顿饭吃完,看时间我该回宾馆收拾行李,去赶下午的高铁。 在分开前,裴雁来让我在原地不要动。我以为他要去厕所,就在商场门口的矮人雕塑头上坐着。 这个时间,商场客 量不大不小,过客行 匆匆,没人在意我。我把脸埋进手心,深深地 了一口气。 裴雁来洗发水的味道还残留在我手上,我曾在裴雁来枕过的那件羽绒服上闻过。 “直达天堂”他常用,前调偏甜,后调是持重的 ,但洗发水却意外清 ,我细细闻嗅,像是海盐薄荷。 两口就差不多了。我心虚地 了 脸,企图掩饰刚刚的变态行径。 领口突然勒住喉结,我呼 一滞,发现卫衣帽子里砸进什么重物。 我忙把手拿开,第一眼看到的是看着手机的裴雁来,然后才从帽子里摸出一把折叠小伞,和一杯大杯百香果双响炮。 “走了。”他说。 五月的首都挂着大太 ,二十多度的天气里喝着冷饮,我是城市里最开心的人。 傍晚五点多,我从返程的高铁下车。两位学姐的家长都在出站口接,我一个十七八的异 格格不入。 没客套两句,我推着行李箱要走,一位学姐的妈妈却热心拦住我。 “哎,这位同学,你住哪儿啊?我开车来的,顺路的话送送你吧。” 我不擅处理无由的善意,略觉尴尬地婉拒:“谢谢,不用了。” 她面带犹疑:“但外面突然下雨了,你带没带伞啊?不然我送你到一公里外的打车口也行,这个天淋着可容易生病了。” 我一愣:“……下雨了?” 另一位学姐的父亲似乎对我有些敌意,怕我勾引他姑娘似的,但这时也接话:“是啊,昨天还预报晴天,今天一早又说要下大雨,一点多就下起来了。” 我用力抓着包,指尖都发白,想笑,但因为不 练只能僵硬地勾起嘴角。 “不用了阿姨。”我像是这时候才被那杯百香果双响炮齁到嗓子,声带发紧:“我,我带伞了。” 我拆开那把没拆标签的折叠伞,一公里的路,硬是让我走了半个多小时。 裴雁来的“过两天回家”还真是个正经的模糊约数。 我以为他五一三天假期后就能重返校园,却没想到开学那天我旁边的位子还是空的。 三天后的英语课被安排在下午第一节 。我英语不算差,老师一般不怎么会注意到我。这节课刚开始,老师关了灯,拉了窗帘,在多媒体上放了一段和空难有关的纪录片。 讲台上她在说,“用心看,等会抓同学回答问题,答不出来丢脸。” 不远处谁在接话,抑扬顿挫的,“知道啦。” 然后是一阵低低的笑声,像被风吹动的稻田。 我窝在最后一排昏昏 睡。因为觉得闷,于是半趴在桌子上, 起了一角窗帘向外看。 清甜的空气从那条 隙里蹿进来,让人 神一振。 窗外是后山,教室在五楼,从我的角度看出去,能看到在树林里飞着的两只喜鹊。尾巴长长的,身上是漂亮的蓝 ,隐约能听见唧唧唧的叫声,很讨人喜 。 我用书固定了一下窗帘,随手撕下一张练英文字体的作业纸,在上面几笔画出大体轮廓。 小时候托管的阿姨会画画,闲下来会教我们点皮 ,所以我儿童画画得还不错,这些小动物也能形似。 画了一半,我觉得不 意,随手把纸团 起扔在边上,撕下一张重新构思落笔。 但还只来得及描出半边儿,笔尖却突然被一片 影覆盖。 想收手已经晚了。 刚放完产假的英语老师身手矫捷,眼疾手快把画 走。 没给我机会开口狡辩,她远程暂停了视频的内容,站在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 “来,林小山,你来总结一下刚刚那位遇难者家属的发言内容。” 我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全班的视线瞬间全部集中到我身上。 ……救命。 要是让我说说外面那两只鸟叫了几声,我说不定还能讲出个一二三四,但视频里家属说了什么,我一无所知。 扮哑巴是我最后的尊严。 我不知道如何打破僵局,教室门被敲响。门开了,视线的中心终于转移。我也不例外。 ——裴雁来回来了。 夏季校服穿在里面,校服外套没拉拉链,袖子卷起半截, 出一小段结实漂亮的小臂线条,不只在球场上看着漂亮,在别人不知道的地方要更凶。 真是被 熏了心。 明明还在罚站,我的心思却越跑越偏。 一打岔,老师脸 稍缓。 “come in, please.”她拿走了我的画,和裴雁来错身而过:“坐下吧林小山,好好听课,多大的人了还上课画小鸟,是不是该把你送回幼儿园大班重修啊。” 话音刚落,班里就响起细碎的、 抑的窃笑。 我没脾气地坐下,裴雁来摸出书,意味不明地打量我一眼。 我和他对上视线,想到刚刚那一遭,说不丢人是假的。我紧急错开眼神,但热度却爬上耳 ,好在教室很暗,我赌他看不到。 下课前,老师布置今晚的作业,要求每人都回去写篇二百词的作文,主题是遗书。 很不常规的题目,我听到前桌嚷嚷“考试又不会考”,又听到不知道是谁接了一句“对啊,整这花活多浪费时间”。 我转两圈笔,只觉得这个世界真不浪漫。 老师临出门前还抓着我的“画布”,她咳嗽两声, 下窃窃私语。 “三个月前我生下一对双胞胎,是两个女孩子,非常可 。她们 离我的子 ,自此拥有法律意义上的权利。”她稍作停顿,继续道:“在生产的过程中我大出血,医生下了三次病危。那一刻我离死亡很近,脑子里却空空如也。” 躁动平静,教室陷进浓稠的沉默。 “我清醒过来想的第一件事,就是我得写一封遗书,内容可以无关动产和不动产,但一定有这一刻我对世界的告别。” “就像刚刚空难死者家属说的,‘death is the business of the living(死亡是活人的事)’。逝者安息前也曾是活着的人,而被留下的活着的人更要背负思念之痛。尽管死亡是以人类目前的思想远达不到的维度,我们却不得不 时间用短视的眼睛去看看它。” “所以,写一封遗书,或者尝试去写写自己的墓志铭。为了深挖所经历的种种‘来’,也给 你的、你 的,留一个不遗憾的‘去’。” 她转身离开,沉默却久久不散。 是。 生死太重,很多时候还没来及抓住,就已经没有时间去思考了。 那天下午,我陷入一些遥远又模糊的记忆,头脑发沉, 得我颈椎疼痛。 第二天,她批改完全班的“遗言”,课代表又一张一张发回个人的桌子上。 从厕所回来,发现裴雁来着我的作业纸。我还没动作,裴雁来已经很自然地递还给我。 我想说点儿什么,却被学委打断。 “班长,咱班英语作文你是最高分吧?我这次分数不太高,能不能借看一下,明天再还给你?” 裴雁来说好。 “……” 其实我本来想说,你都看了我的,那我看一下你的不过分吧? 失策了,被学委抢先,只在 接时囫囵间看到一句“we are like olives, crushed to release the essence”,标题是墓志铭。 我木着脸,有点消沉。 “没想偷看,顺便扫了一眼。”裴雁来突然开口。他竟然在对我解释。 没这个必要。 他裴雁来是谁?我没那么自恋。 结果下一句,他又说:“ 死 生?” 我被他的组合拳打蒙,心想不愧是裴雁来,只一眼都比人看得多,我最后一段都被他扫得一清二楚。 放学前,他书包都背上了,我没忍住叫住他:“裴雁来。” 他随手摸出另一张作业纸,没有批改痕迹,应该是废稿,扔到我桌上:“看吧。”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