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子昭临行前又取出洛水的信来读。 这薄薄数十页纸他已看了不下一二十遍,每个字都烂于心。然他还是偏展信细品。 尤其是那句“若是被我越境击败,你需得自觉让出祭剑首席之位,心甘为侍,休要再肖想夫位”,伍子昭看一次笑一次,百看不腻。 初阅此信时,伍子昭自然是觉得她自信太过,却不想她居然当真撑到了比试第五。最后到底因着境界历练有差,败于炼霓峰平青虹手下,只差一步便有资格与他一争祭剑首席之位。 伍子昭那亦有比试,是从旁的弟子口中得知那情形,说是这小师妹虽修为平平,然身法奇诡,剑招飘忽,很是不好沾身。兼之不知从哪得了许多灵药,便总是硬生生地拖到对手疲倦,方伺机出招,一击得手。 虽有弟子不忿,抱怨她取巧,可也承认这洛师妹悟极高,明明第一上台还有些手忙脚,可两一过便从容许多,颇有几分越战越勇之意。 伍子昭第二确实偷偷去看过一场,那会儿正见她在试炼台上对阵个漱玉峰的弟子,在多如牛的银针中御剑如飞,最后瞅着对方疲态渐之时,出剑如虹,一击得手后抿一笑,轻轻柔柔道了句“承让”。 伍子昭却一眼就瞧见了她晶亮的眸子,上翘的角——这般隐隐得意万分、耀武扬威的模样,直看得他心难耐,恨不能将她即刻抱下来好好亲上一亲。 也就是这一场后,伍子昭不敢再去瞧她对战,唯恐神思不属,眼相思,最后一路落败,成了小师妹之侍,故而这几只能将那几页纸嚼了又嚼。 可恨那确是个没良心的,他不去,她便也不过来,不知错过了多少他英姿发的对战之景——不仅不来,相约夜半的信亦是不回。 想到这里,伍子昭摸了摸箍在胳臂上的玉环。 指宽的玉环白得如融月初雪般,将将好卡住他的上臂,稍一用力,便会勒入鼓的肌之中,掐出一痕深邃的。 ——是她喜的样子。 伍子昭抢来那便试了,初还觉得紧窄了些,结果多试了两次,就慢慢品出雕琢者隐晦的真意与求——若非心黑眼利,断不能做得这般准。 伍子昭看着胳臂暗笑一声,倒是不担心她不赴约。 他将臂环退下,同信件一道仔细收好,又去蒲团阖目入定了小半个时辰,待得再睁眼时,已然心境澄明,剑意锋锐。 此处乃是问仙台侧一处临时开辟的府,灵气充盈无比,专为“争剑”大比而设。 踏出府,伍子昭便觉周遭一静,抬眼,但见问仙台另一侧,一袭青衫的少女早已持剑在手,背脊笔直,眉眼清湛,隐蕴灵光。 伍子昭不暗叹一声,谁能想,这站到最后,要与他一争高下的,居然真是这位凤师妹。 入门不过一年就已突破炼骨境,这般资质,纵观天玄立派至今,也不过一手之数。 ——无怪乎小师妹当初那般郑重。 伍子昭记得,洛水提起这场争剑时,眉宇间的忧虑再明显不过。 灵觉幽微,他生出某种预,今这场比试断不如他当初所认为的那般轻松。 当然伍子昭亦不觉得自己会输。 正如闻朝最后告诫他的、所有修剑的人都晓得一个道理—— 剑出无回,亦无悔。 他既来了,但求一往无前,无畏无怖。 伍子昭定了定心,纵身跃入问仙台,扬眉四顾,了个齿牙灿烂的笑后,方冲凤鸣儿抱拳道: “凤师妹,请。” 凤鸣儿亦郑重回了一礼。 礼毕,也不多言,手腕一翻便挽剑攻去,直取伍子昭面门。 这一下来势汹汹,伍子昭却是不慌,甚至冲对手略一点头。 他与凤鸣儿、季诺两人在闻天习练许久,对彼此剑招早已谙。 正如季诺向来谋定而后动,凤鸣儿亦习惯直来直往。最初对阵时候,她这般总是吃亏,在伍子昭手下难走两招,为此她甚至消沉了好一阵,数只观战。 伍子昭本以为凤鸣儿会就此一改对战路数,不想再次对战,起手式依旧不变,只随之而来的回防却比先前快上许多。 便如眼下一般。 伍子昭剑身微转,身造灵气沉凝,与剑相协,沉如山岳,稳稳拦在对方破风而来的一剑上。 按照往常,凤鸣儿或变招或不改去势,若是后者,大抵这去势便直接消融在环护剑身的罡风中。 事实也确是如此。凤鸣儿不改去势,银的剑身疾如星,然撞上对面,去势居然半分不减,反倒于剑前扬起一片耀眼光幕,与对方护身罡风相抵,发出巨石相击的碎裂声响。 剑与剑一击之下,不闻金鸣清越,唯有山岳催崩之响动,其余波亦是汹汹,掀起层层气浪,轰然四散,恍若风龙过境、地龙翻涌。 而身在其中的两人亦难生受其势,卸力之下均御风后跃了数丈。 再及抬眼时,双方目中皆是沉凝, 这是两人破境后的第一次手,在悉的试探、过招之下,俱为对面进步暗自心惊。 淬体之后,得悟剑意,所谓“剑随心动,如臂使指”不过寻常,更显着的变化在于悟天地灵气动,顺天地之势,借天地灵气为所用,即为“借势”。 而到了炼骨时分,骨受灵气打磨淬炼无数,与剑合,与天地合,自成天地灵气的一部分,动静之间已非简单的“借”,更类“牵引”,动静之间自蕴引动天地灵气的契机,一举一动皆以剑意挟风林火山之势。 伍子昭得闻朝亲传,自穿林风雪中得悟剑意,其意既得风雪之轻灵,亦有山林之坚韧,蕴于剑招中,则攻守兼备,举重若轻。 而他的对手呢? 伍子昭沉目望去,结合凤鸣儿破境炼骨时的异象,心下有了几分猜测。 这位师妹的剑意大致应是承自火相,其势汹汹,暴掠无常。 若是如此,于他而言,同季诺一般选择守势,以逸待劳方是稳妥,不过…… 对面凤鸣儿不过稍顿,已然重整身形,跃至半空,再度攻来。 伍子昭笑笑,一改守备之势,御剑如风,昂首上。 两柄佩剑无论身形,皆与主人一般轻灵矫健,气劲破空爆裂之声不绝于耳,转眼便过了数十招。 显然,此二人身手也好、修为也罢,皆在伯仲之间。这般旗鼓相当的比试,场外人看着自然津津有味。 卫寄云到底还记得在人前观战,老老实实地坐在师父身后侧,只不时冲旁边的瑶千山挤眉眼,显是恨不能立刻亲身下场。 这般情状落在旁人眼中,自是有趣。 白微笑道:“也不知荒祸使何处寻的徒儿,当真活泼伶俐,天资出众,让人羡慕。” 罗常命低笑两声,道:“自是不如白掌门眼利,你这关门弟子的心资质世所罕见,倒是祭剑使的徒也要逊几分。” “荒祸使这般说话,大约闻长老不听罢。”一旁般若、坤舆来使哄笑起来,纷纷朝闻朝望去。 闻朝面平静,点了点头:“罗兄说得在理。”说罢目光重新落在云镜上,专注对战情形。 卫寄云顺着他的目光去瞧,到底还是心难耐,轻咳一声,见师父没动,便大胆问道:“敢问祭剑长老,这争剑之后,内外场头名当真可以再打一架吧?” 闻朝还未说话,倒是白微先打趣道:“小友此言当真有趣——以你外场头名的眼光看来,莫不是觉得祭剑长老这徒儿的胜算更大?” 卫寄云“啊”了声,显然没想到嘴快之下还有这么一层。不过只要师父不呵斥,他倒也不怯场,极干脆地就点了头。 “白掌门恕罪,我并非看不起场上的凤师姐,只是明眼的都能瞧出——这两两强攻之下,损耗极巨,且凤师姐刚突破不久,对战经验有差,长此以往,大约支撑不了太久。” 而卫寄云此刻所言,亦是伍子昭眼下所思。 这强攻之下拼消耗的策略,说起来还是洛水这几对战给他的思路。 不过比起以守待攻、以逸待劳,他到底还是受对手意气染,实在不愿温水似的只守不攻。大约是用剑之人,心底自有一股锐意,当真遇见了对手,断难只守不出。 然而卫寄云没有料到的一点是,纵使凤鸣儿经验不足,然剑势却快得不可思议,偶尔出一点破绽,便立刻有后手跟上,极难抓住。 如此,带给伍子昭的力与损耗远超预期。 百招一过,伍子昭心知不能再拖。 他侧身避过凤鸣儿斜刺过来的一剑,反手重剑横扫,挟风浪重重推出,得她瞬间腾挪,后跃至百步开外。可那风浪不止一道,在她动作时候,伍子昭又连送三道,分别封住了她的下方与左右,如此推迭之下四浪相迭,汹涌不绝,不过转瞬,凤鸣儿便被得只能向后上躲避。 距离一开,伍子昭立刻屈膝,单手剑至身后,趁对方尚在调整身形躲避气劲之时,以身为弓,单臂作弦,双腿一蹬,整个人与剑一道化作离弦的风矢,径直朝对方避退的位置抡去。 面对这仿若碧海飓风般的剑势,凤鸣儿罕见地生出了某种窒息之。 她想,伍子昭不愧是闻朝首徒,显然已得闻朝剑意真味。 若是她避不开,这一下抡中了,便要分出胜负。可是—— 她不顾师父劝阻,在藏经阁苦修,终于接下闻朝一剑破境炼骨,悟得“无畏”之道,化画中剑意为己用,岂非就是为了这一刻? 凤鸣儿倏然抬起眼来,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在半空一个轻拧,避过左侧袭来的风浪,旋即凌空点地,再度上扑面而来的气劲。 剑化星,身作飞虹,她的封招与起式一般无二,就这般划破重重风浪,眨眼破至对方眼前。 下一瞬只消剑气稍吐,就可破了对方护体气劲。 她也确实得手了。 赤红的剑气与银的剑身一道没入对方的左肩,如切入豆腐一般顺利。 可是不对。 被袭击的人面上非但不见丝毫惊讶,反飞快地闪过一丝得。 凤鸣儿意识到不对,反手剑,然明显滞了一瞬,竟是伍子昭主动向前送了一步,借肩骨卡住藏蛟之剑半分。 ——炼骨已成,身骨即为剑。 他竟是借身之剑来她手中之剑,当真狡猾。 如此破绽,已足够伍子昭还击。 凤鸣儿心知自己实在离得太近,断然无法再躲,下一式就要被对方的剑着脖颈。 胜负已分。 伍子昭白牙尽,笑道:“凤师妹学得不错,确有两分师父辟剑法的真意——应当练得十分辛苦吧?” 凤鸣儿虽心下黯然,但也不是第一次输他,极干脆就点了头。她将藏蛟朝后一,就要认输。 然还不待她开口,对面伍子昭却突然变了脸。 或者说,不仅仅是脸。 “藏蛟”离体的刹那,青年的面容忽就扭曲起来,不过转瞬,瞳目变,脖颈、脸颊上皆覆了黑的鳞片,齿开阖间,利齿森然,恍若妖鬼。 不仅如此,它四肢急遽伸长,趾爪尽,很快就长至人类难有的长度。 凤鸣儿下意识就要挥剑批去,可望见对方森蓝目中茫然,分明还是人类神情,手下不由一顿。 对方似乎还想说什么,可话未出口,就见问仙台上方”咔嚓”一声巨响—— 那充作天幕的青碧云镜尽数碎裂,出其后惊怒加的各面孔。 “何方孽障,化魔之身也敢在此现眼!”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