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青问他:“你去哪里?” 那士兵似乎有些畏惧欧青,往后退了两步,小声说:“我想回去找我娘。” 欧青沉默了几秒钟以后,说:“那你把军装下来再走吧。” 那人听到欧青愿意放他走,顿时松了口气,利落地把军装下来丢到地上,撒丫子跑了。 黑狗叫叶荣秋把那人丢下的衣服捡起来,叶荣秋不情愿,但是还是捡了。这次欧青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欧青指了指南边,说:“往那走,几里地外有个县城。” 黑狗什么也没说,顺着他指的方向走了过去。 叶荣秋也什么都没说,拿着东西跟在黑狗股后面走。这时候他不再想黑狗与他不是一路人了,也不想黑狗是个大麻烦。是个大麻烦也得紧紧攥着。他没了车,没了钱,没了仆人,就只剩下黑狗了。这时候要是没有了黑狗,可不是要了他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的命? 黑狗看了眼耷拉着脑袋低眉顺眼的叶荣秋,好笑地问道:“二少爷,你咋啦?受伤了?” 叶荣秋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了他一眼。其实他扭伤的脚踝很痛,但是他看了看欧青的断腿,开不了这个口,于是他摇摇头,又把头低下去了。 黑狗咂咂嘴,嘟哝道:“儿子,你真是……”没有事情的时候,叶荣秋就趾高气扬的像只孔雀;可一旦遇到什么事,他就立刻乖顺的像只小兔子,傲气全无,让人想趁着这机会把平里受得讽刺和轻视挖苦回去都有点下不了嘴。黄三爷那次是这样,这回还是这样。 黑狗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欧青往背上抬了抬,往前走去。 第二十二章 虽说欧青指的是走到最近的县城的路,可是他来的时候是天刚亮就带着兵出来了,下午才走到这里。现在只有他们三个人,他还是个断了腿需要人背着的伤员,叶荣秋也崴了脚,行进的速度比来时更慢,因此直到天黑都没能走到县城。 黑狗担心欧青的伤势,天黑了还坚持走,欧青阻止了他:“别走了,歇一晚再走吧。下过雨,地滑,山路不好走。看不清容易出事了。” 叶荣秋也坚持不住了。他一开始还撑着,后来越走跛得越厉害。他知道人命关天,所以不敢叫休息,有几次他想自己停下算了,可一个人留在这荒原里比脚疼更要命,所以他只能硬着头皮咬着牙跟着。 黑狗犹豫着问欧青:“还有多远?” 欧青说:“照现在这速度,走到天亮也到不了。” 黑狗把欧青放下,检查他的伤口。他用布条把欧青的断腿捆的很紧,虽然伤口没有大出血,可是血并没有止住,还在淅淅沥沥地往下淌,一路都是欧青的血迹。可是黑狗确实很累了,他自己也受了伤,而且叶荣秋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他考虑了一会儿,说:“那吃点东西,休息两三个小时再继续赶路吧。” 黑狗摘了些马尾松回来,用火柴把火点着了,三个人围在火堆边烤火。四月的天早晚温差不小,叶荣秋只穿了件单薄的衬衫,大衣在车上一并烧掉了,此刻早已冷了,连忙凑到火前烤手。可是那点火顶不了什么事。 黑狗把捡来的军大衣里最干净的一件丢给了叶荣秋。叶荣秋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小声道:“谢谢。” 黑狗自己也捡了件大衣穿上。欧青原本就穿着大衣,可是他失血太多,浑身发冷,脸冻得青紫,黑狗把剩下两件全裹在欧青身上,把他裹成了一个粽子。 他们走了一下午,早就饿了。叶荣秋带出来的干粮被烧了,黑狗打开他从死人身上找出来的干粮袋子,摸出一个被鲜血染红的馒头丢给叶荣秋,逗他:“饿了不?给你个红豆馅的。” 叶荣秋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从地上采了把草丢进火里。他这一丢没有让火烧得更旺,反而让火苗变小了。黑狗重重叹了口气:“二少爷,您别捣了成不?” 叶荣秋委屈地瘪了瘪嘴。他从来没有自己生过火。 黑狗捡了些树枝举到他眼前给他看:“越干的东西越好烧,马尾松生火好用。地上那些草不好烧,还有水气,火一碰上水就要灭了。” 叶荣秋乖乖点头。 黑狗摸着嘴角笑了:“哟呵,怪了,你现在咋这么好说话?你平时不是批话黑多的嘛?” 叶荣秋委屈得都要哭了,狠狠瞪了他一眼:“你这家伙好讨厌,你就喜欺负我。” 黑狗的确喜欺负他,看到他这副惨兮兮的样子,还想把他欺负的更狠一点,用力一,把他捏成一个白花花的团子。这时候欧青难受地咳嗽了起来。黑狗连忙跑回他身边,小心地给他顺了顺气,对着叶荣秋嚷嚷:“快把水拿来,馒头也拿来!” 叶荣秋手忙脚地翻出水囊和粮食袋递给黑狗。 黑狗先挑了个还算干净的馒头递给叶荣秋,又挑了个干净的出来掰碎了喂给欧青吃。欧青虚弱地抬手制止了他:“我自己可以。” 黑狗说:“你还是歇歇吧?” 欧青摇头:“我是个军人。” 他这么说黑狗就没办法了,于是把水和馒头递到他自己手里。 黑狗又跑回叶荣秋身边,他起叶荣秋的腿,看见叶荣秋的脚踝已经肿的像个馒头一样。他用手碰了一下,叶荣秋“嘶”的了口气,立刻把脚收了回去。黑狗抬头看他,只见叶荣秋又用那种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自己。 黑狗从汗衫上撕了一块布下来,用水打,放在火上烘热,然后敷到叶荣秋的脚踝上:“我现在不觉得你像我了。就是放在当年,我有八个仆人贴身伺候的时候,也没你那么娇气。我见过那么多少爷小姐,都没有你娇气。” 叶荣秋没有还击,用力地咬嘴,小声说:“我好想回家……” 欧青只吃了几口就不吃了。并不是因为馒头上的血腥味让他受不了,而是因为他太虚弱了,咀嚼和咽都让他觉得吃力。他非常困,可是他不敢睡,生怕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于是他开始说话。 “我是三年前从军校毕业的。”他说,“我当了三年兵啦,我本来想考黄埔军校,可惜我没有考上,就在天津读了军校。” 黑狗说:“你还是歇歇吧。” 欧青摇头:“我想说,我不想睡。三年啦,我还没有上过战场。我换过好几支队伍了,整编师、新编师,步兵连、重机连、辎重连,我都呆过,但我从来没打过仗。” 叶荣秋小声问道:“为什么?” 欧青说:“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命吧。其实有好几次,我们差点就跟本人上手了,去年七月的时候,我就在天津,本人把天津——把我的故乡都给占领了,我的里却一发子弹都没打出去。因为我在的连队,本人还没打过来,我们就撤退了,把我的天津拱手让给了本人。” 黑狗和叶荣秋都安静地看着欧青,谁也没说话。 欧青用力了两口气,哆嗦着拧开水壶喝了口水,又咳嗽了两声,接着说道:“去年九月的时候,我在山西,本人又打过来了。我们拿的是德国人的武器,德国人的只能配德国人的子弹,我们自己不会造,只能依赖德国人。可是德国人和本鬼子是盟友,他们故意拖延我们的弹药供给,那时候我们手里比子弹都要多。我是怀着必死的决心上战场的,我想我就是用刺刀也要刺死几个本鬼子——抢了我的天津城的本鬼子。可是我刚写完遗书,上面的命令就下来了,说不能让我们去送死,要我们撤退。” “可是我愿意去送死。我爹娘不肯在占区做顺民,双双投江死了。我姨娘做了顺民,却还是被本鬼子杀了。我不想做战场上的逃兵,我想回天津,我得给他们修个坟墓,不然他们这一辈子死了都没个家。”欧青开始发抖。 过了一会儿,他平静了下来,接着说道:“后来我就被调去了运输营,没有再上过战场。我已经送过一百多个士兵去前线,今天的那批人是新招的,也是要送去前线的,我知道,他们不想去,其实我愿意跟他们换。” 黑狗走上前替欧青把身上的大衣紧了紧。 欧青喃喃道:“三年啦。当了三年兵,没打过鬼子,好手好脚地活了三年。我以为这是命,我的命比别人厚,老天爷怜惜我,不想让我死,要我做好万全的准备去打一场大大的胜仗,把本鬼子全都打跑……”然后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断腿,带有嘲讽之意地苦笑起来:“你说,怎么会是这样呢……我真希望我是在做梦……” 叶荣秋已经开始哭泣,但是他咬住了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黑狗睁大了眼睛盯着火光,不让眼泪从自己眼睛里掉出来。 欧青也沉默了。他说了这一通话,更加虚弱了,眼睛半睁半闭,在昏与清醒之中死死挣扎着。 黑狗问叶荣秋:“你好点没有?能走吗?” 叶荣秋哽咽着点头。 黑狗站了起来,重新把欧青背到背上:“休息够了就继续赶路吧。” 叶荣秋捡了一树枝作为拐杖,捡起那些带血的、脏兮兮的包袱,跟着黑狗继续向县城的方向走去。 欧青的身体越来越冰冷,他已经被裹成了一直大粽子,但是他的体温还在不停下降。他趴在黑狗耳边喃喃道:“我还以为我跟别人是不一样的……我以为我死不了……可是我要死啦……” 其实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可是最后,他们中大多数人到死都没能证明自己的不一样,就都化作了一样的尘土。 黑狗说:“县城马上就到了。” 欧青说:“我死没什么。我的家乡已经丢了,我的国家也要完啦。” 黑狗说:“是我们的国家。” 欧青沉默了一会儿,说:“对,是我们的国家……就算我死了,我们的国家也不会完的。我把自己看得太高啦,我不算什么,这个国家还有很多很多的人,比我更加有理想有抱负的人……只是我看不到胜利的那天了……” 连跟在他们身后的叶荣秋也哽咽着说:“不,你会看到的。” “二十八整编师守备团步兵连下士……三十八新编师重机连中士……十七师步兵连准尉副排长……十七师运输营少尉排长……”欧青开始念的从军的经历。突然,他趴在黑狗的肩头哭了起来。他大口大口地着气,虚弱而尖锐地叫道:“我不能死!给我,给我炮……给我一把刀也好!我要上战场!为了我的国家,为了我的家乡,为了我的人民……为了我的理想战斗!!战斗!!!我……不想死啊!!!”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