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听后也笑,“书望说得不错,小小个院子, 些花花草草在那里反倒不便宜。要 这些,等 后换了大宅子再 不迟。况且那地方不见得要住到死,又是官中的房产, 了这些,难不成搬家的时候又将花啊草的都拔过去?” 听这语气,想是近来有搬家的打算。梦迢改问老太太:“娘,要搬到哪里去?” 老太太瞥她一眼,咂起烟来,“噢,就是这么一说。梅卿在那小院子里总是住不惯,时时吵着要换一处大宅子。我说真是要买房子搬家,横竖我跟他们住着,少不得我也出些钱,下剩的叫他们自己出。” “要买多大的宅子啊?” 梅卿打着扇,乜来一眼,“想买处三进的,自然是不能与你这里比了。” 梦迢心知她又犯了 病,把眼一翻,“我们这里好也不是我们的,这也是布政司的房产。你不 说就别对我说,我还懒得问呢。” 说到此节,听见斜 来说董墨业已归家,换了衣裳就过来拜见。不一时果然见董墨循岸而来,束着顶小冠,穿着黛 两层纱圆领袍,走进亭子里来。 先时董墨在柳朝如家中拜见过老太太,却未细看。此刻近近一瞧,见这妇人五官与梦迢有六.七分像,只是气度上更更妖冶咄人。使他想起梦迢说的那些旧事,对老太太心存些不 ,因此虽有礼拜了拜,语气却不大热络,“老太太不要客气,请随意用席。” 此话一出,倒似见外了。老太太打量他一眼,见那种天生的高贵凛然,也亲热不起来。然而还是要端着长辈架子,微微点头示意。 董墨转而朝梅卿行了个礼,态度比对老太太还冷了几分,“妹妹初次来家,请随意。” 他忘不了梅卿那年编出一箩筐话骗他的事情,梅卿也时时记着来说老太太说的那些话。老太太讲,这些出身富贵的人,天生是瞧不起平头百姓的,梦迢这会跟着他,无名无分,哪 说抛就抛了,不知落得怎样凄惨下场。 梅卿方才还嫉着梦迢,这会想起这些话,心里登时舒坦了许多,在座上冷眼旁观,看董墨与梦迢两个。 董墨拜了礼,不便马上走。拣了梦迢边上的一 圆杌凳坐下。要是别的客人,他转背也就走了,用不着去顾及人怎样看他,怎样怨他。 她们是梦迢为数不多的亲人,虽然说起来不如人意,但好歹是血浓于水。他默着不说话,抓了一把瓜子在手上剥,剥了却不吃,将瓜子仁放在摊平的帕子里。 梦迢悄么问了他两句话,却因亭外唱戏,听不清楚,他便偏低了脑袋附耳过去,一张冷白的脸渐渐笑起来,回了梦迢一句:“你喜 就买下来,不是非要有什么实际的用处,能讨人高兴,也算这东西的益处。” 梅卿听见一耳朵,不由得朝他看去。那张脸笑起来又是另一个人了,黑漆漆的瞳孔里闪着一点光,险峻的笔锋与浓眉放松一点,凌厉里生出点温柔意态,像是大雪地里忽然擦出的一堆火,烧得暖烘烘,将雪地也映成一片暖黄。 梅卿瞧在眼里,觉得这无名无分的两个人,比她与柳朝如更像对少年夫 。 董墨坐了一阵,也差不多了,梦迢便凑到他耳边摧他,“你去吧,书望在书斋里等你呢,我叫人在那边设了一席,你们两个用饭。不用在这里陪着。” 董墨笑着谢她一眼,将堆着瓜子仁的帕子牵到她面前去,起来朝老太太与梅卿作揖,告辞而去。 这一走,席上又松缓下来。外头围屏上绰绰的几个影,小生花旦作戏正作到情投意合婚姻嫁娶的一段,无奈姻缘受阻,有情人相泣相诉。 梅卿倏然将一边嘴角轻提起来,斜睃了梦迢一眼,“姐姐,董大人在京的婚事到底怎么样,可定下 子没有?” “不知道。”梦迢回瞥她一眼,拣着瓜子仁慢慢嚼,“你这么好打听,你倒是替我问他去啊。” “要是别人家的事,我还没这闲功夫打听呢。你要不是我姐姐,我管这许多!我是为你,这里的事情办完,他自然是要回京去的,可你拿什么名目跟着去呢?是他的丫头?侍妾?还是什么,总要有个说法呀。” 光折在梦迢眼里, 碎了,如 池粼粼的金光。她起座挪到背后的吴王靠上坐,倚着一 柱子,悠闲地翘腿摇扇,“不用你来犯这个好心,我自有我的 子过。” 老太太在席上嗑瓜子,把两人笑睃一眼,呸呸吐了两下瓜子壳,笑劝梅卿,“她不要你管你就不要多事,我原先说过两回她也不高兴,你又来讨这个嫌做什么?” 梅卿认定了梦迢是因为无计可施,所以一味逃避,外头又要体面,只会逞强。她笑笑,也就不说了,拣了碟子里的瓜子吃起来。 戏唱罢,几人又回房吃茶。屋里只有彩衣一个是梦迢带来的丫头,其他的丫头都是这园里本来有的,有三两个是他北京带来,其余的是衙门拨过来伺候。但不论是谁,待梦迢皆如正经太太一般唯命是从。 梅卿心下又不是滋味,立起身将屋子里里外外转了一圈,见有许多宝瓶 花,问其缘故,“姐什么时候也好起风雅来了,屋里摆这些花,又不顶饭吃,戴也戴不过来,反占地方。” 梦迢在榻上,说起来就止不住的快乐。那种快乐很简单,像是小丫头说起新裁的裙子,“他使人四处折来哄我开心的。我虽然不喜 ,看习惯了,倒也心情愉悦。我又不 熏香,摆上这些花,自然有股香味,比熏香还好闻些。” 那榻角的几上摆着个不同一般的匣子,盖子上雕刻一个虎头,像小孩子穿的那虎头鞋,圆乎乎的甚是可 。梅卿又问是什么,梦迢便将里头的东西倒在榻上,笑说:“他在街上撞见这些 致的小东西,就买回来给我。” 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一样一样的却十分别致 巧。有上了颜 的泥人,木头雕刻的十二个属相,小小的陶瓷兔子…… 匣子稚 的童趣。她一高兴起来就忘形,忘了面前是两个与童趣无关的女人。 老太太心下明白董墨的意思,有些不 快,拣起起朵檀木雕刻的芍药花在手上闲翻,“哎唷,我说呢,怪道他方才那不冷不热的态度,原来是恨你小时候受了我的亏待。我自己生的女儿,难道我不疼么?我恨不得把这天下好吃的好玩的都捧给你,可我没本事嚜。” 梦迢此刻悔悟,忙将匣子收起来宽她娘的心,“那倒不是,娘不要多心,他就是那样一个人,不太 讲话,也不知怎么哄人。” 老太太笑了笑,什么也没说。略再坐一会,就嚷嚷着要回去,打发人去寻柳朝如。柳朝如那头回话使她们先回去,他还有事同董墨商议。老太太只得携梅卿先坐了马车回去。 时值下晌,太 晒得人闷恹不悦,街上鼎沸的人声嗡嗡唧唧地似一团苍蝇蚊子,偶然两句拔尖冒出来,是谁家打骂孩子。那孩子一哭,撕烂的尖嗓子能活活扯断人的肠子。 两人在车上,起初都是默然不语。沉默里却有相同的灰心闷烦。梦迢的 子大不一样了,谁都看出来,尽管董墨暂且没给她什么名分,但把能给的都给了她,最要紧的,是给了她一个女人孩子似的宠 。 老太太 开帘子看街上,人 为患,心里却是空空的怅惘,“梦儿真格是过起 子来了……” 那尾音缓缓地拖着,像一声长长的叹息,也像将梅卿的心拉出来,腹腔倏然空落落的。老太太继而道:“你看她这 子过起来,哪里还顾得上我呢?我算是白养了她一场。” 梅卿横她一眼,微微有些不屑,“娘往 还常在我耳 念叨,说什么捡来的就是不比亲生的。她是亲生的,不也靠不住?” “话倒不是这样讲。你们俩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梦儿呢,原也不是那样没良心的孩子。只是女儿呐,一成了人家的人,就忘了 本。你方才瞧那董墨,像铱誮是能奉养丈母娘的人?这个人待别人呐,心肠硬得很,也从来不顾什么情面。罢了,我又不是真指望着儿女过活,只要你姐姐好,我就放心了。” 说着“放心”,脸上却有无限哀凄,也勾出了梅卿 腹愁闷。她不由得安 自己,“什么过 子,这才几 啊。等 后董墨娶 ,姐还能这样自在快活?不是我咒她不好,在这里是在这里,没有长辈家人,两个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到了京里,就由不得人了,京里那些达官贵人怎么瞧得上咱们这样的人家?” 这样一说,连老太太也丢下帘子点头称是。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面上又能带出些自得的笑意。仿佛梦迢不好,就是对她们莫大的安 。 老太太这一通抱怨后,愈发觉得眼前钱财要紧,想起来嘱咐梅卿连通判的事,“说好过几 上连家还鞋样子,你可醒着神些,可别叫他连太太察觉。那位太太是个夜叉,最会整治人,她娘家有钱,连通判早年做县丞,还是她家出钱捐的。如今做到通判,也少不得是她娘家的支持。” 梅卿笑着咕哝,“怪道那连太太膀大 圆的……” 两人一时皆乐起来,笑声稀稀碎碎溢出帘外,埋没在纷杂的市井里,辨不出谁是谁。 她们这一去,书斋里还未散,梦迢霎时觉得有些寂寞起来,便趴到 上去。窗外又是黄昏 断, 子舒服得一 快过一 ,滑溜溜地不停往下梭。下头仿佛是个无底深渊,漆黑黑望不见底。 梦迢想起梅卿那些酸话,其实也有道理。否则她也不会刻意去避讳不提,一想到提起来,就形同把还未 上的酸楚提前放到眼前来似的,有些自讨苦吃的嫌疑。 她自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胡 混着,说不定就混过一生呢?好些女人的命不长,这病那病的,死在二三十岁上头的大有人在。说不定明天她就身染恶疾,不治身亡了。 死在最快乐的时候,也是值得的。 如此思想,她将跳上 的猫儿圈在臂弯里,脸上有些悲伤的 足。恰好董墨走进来看见,将两边蜡烛点上,搂起她问:“同你娘她们拌嘴了?怎么不高兴?” “在一处就要拌嘴,早习惯了,没什么稀罕的。书望也回家去了?” “才送他出去。”董墨松开她,倚着枕头摇首,“我说要小厮套车送他,他偏不要,自己走了回去。”说着又将梦迢搂进腿间,把她睡 的鬓发抚一抚,“谁惹得你不高兴了?你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梦迢抱着猫把裙子理一理,坐在脚跟上,作 他,“我娘惹我不高兴,你也要替我出气么?” “这我可就没法子了,你难得要我去治她老人家的罪么?” “那你又说这样的话。”梦迢撇撇嘴,旋即歪着眼睇他,“我娘说,你不敬她,在席上不见热络,也不奉承她。她老人家对你有怨气,就撒到我身上来了。” 董墨提起眉,“我何处不敬她?没奉承她倒是真。我一向不奉承人,心里想着她是你母亲, 着自己要奉承她几句吧,偏又想起她对你做的那些事,更是说不出奉承话来。” 两抹暗灯逐渐亮起来,窗外天 逐渐黑下去。晴夜里浮起半片月亮,切割得整整齐齐的半个圆,将周围松散的云照成了一团棉花。梦迢瞥一眼,将猫丢在地上,走到榻上去装烟袋,背着身轻盈地调侃一句:“你只管这样对她吧,仔细她以后不答应咱们俩的事。” 闻言,董墨忽然 神起来,散了酒意,心里细微地振动着一点 喜。却也随她的口吻,有些漫不经意,“我们俩还有什么事?” 其实这话早该说开了,但董墨从未提起,连那桩捏造的婚事也从不否认。不过是因为梦迢从没来问过他。他希望她问,因为梦迢在他心里有些过于缥缈,像一阵风一场雨,倏来倏散,无从扎 。倘或她问,就代表着她对她自己以及他的 都有不可撼动的信心。 可不知她出于什么居心,从来不说这话,或许她对他还不信任。 榻上果然沉默了,烟雾将梦迢笼罩,看不真切。董墨从 上走下来,鼓励着她,“到底什么事?咱们现在还有哪里不妥么?” 却是他猜错了,梦迢不是对他不信任,而是不信任她自己。她身不由己地怀疑着幸福长存的可能 ,总怕今 弥足珍贵的快乐经不住一个浪头的打击。她过往的经历无不验证着这一点,尽管那些经历多半是老太太说给她的,但天长 久,也总是形成了 影。 她不说了,将嘴一歪,“咱们现在自然是哪里都好,可备不住哪 你将我娘惹急了,她要领我回去呢?她老人家犯起犟来,谁也摁不住。” 董墨见她止步不前,只得再抛出话来引她,“你这话也有道理,你毕竟不是我的 妾,咱们在一起并没有媒妁之约,若是连父母之命也没有了,她要将你从我身边带走,我也是没办法。” 梦迢不过笑着点头,只顾玩笑,“所以你少得罪她。” 猫儿蹦到炕桌上来,她便 出手去挠它的脖子,歪着脸仿佛在与猫说话。月光撒在她半张脸上,清盈的覆盖了胭脂,苍茫如雪的白。 董墨也伸手挠猫,挠着挠着去握她的手,“你怎么也不问问我在北京定下的那门亲事?” 梦迢稍微剔他一眼,噘着嘴 大无所谓,“有什么可问的,你定亲就定亲好了,我难道要跑到你家去大哭大闹么?” “我成了亲,你怎么办呢?你就没想过?” “我想不到那么远。”梦迢托起烟杆咂了一口,脑袋歪在窗台上望着他笑,“我只想眼前,过一天算一天。” 董墨有些怅然,笑叹着妥协,“我不知你这是 我呢,还是不够 我,连打算也没个长远打算。你不打算,我来打算,谁叫我是男人,自然要担待得比你多些。” 梦迢眼睛渐渐亮起来,咬了下 ,“你要怎么打算呀?” “写封信回家,先退了那门亲。” “你家里不会骂你么?他们不答应,你也难办。” 董墨伸来胳膊,在她下颏底下轻挠了两下,“难办也要办,不然将你放在哪里?” 梦迢忍不住笑起来,烟在榻围上磕熄了,喜滋滋奔到他怀里来,头发在他 膛里蹭得愈发凌 了,“我就知道,你准不会放着我不管的,要我来 心?我才不要 心,我只听你的话,你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就是了!” “但愿你记着你这话,别跟我犯犟。”董墨仰着脸,让一片 怀给她蹭。她一面蹭,一面嗓子里哼哼唧唧的,像只猫一样 着。 董墨将炕桌上的猫头拨过来,指着怀里给它瞧,“影子,你看你姐姐,比你还会撒娇。你也学学,回头好寻个公猫做夫君。” 梦迢忽然抬起脑袋来望住他,噗嗤笑出来,“你不知道吧,它就是个公猫!你还成 ‘姊妹姊妹’的说我们!” “嗯?公猫?怎见得?” 梦迢将猫抱转了个,羞怯怯地指它的 股,“你瞧,那是什么。亏你还是个男人呢。” 猫儿洋洋得意地向前走了两步,两个 绒绒的球挤挤囊囊地在尾巴底下坠着。 昨 夜里这猫睡在 尾舔梦迢的脚,舔得梦迢咯咯咯咯地发笑,笑得气. ,脸上浮红,缩着脚躲。此刻董墨回想起来,总觉那情景有些霪.靡,蓦地嫌这猫有些碍眼,一把将它赶下榻去。 第63章 未尽时(三) 连 烁 如火, 总算熬到金乌落,下了场暴雨。董墨在家未出门, 索 就修起家书来。 他离京时老太太说起的那门与保定府府台家的亲事并未有准, 因此信上自然没什么退婚之事。只是说起有一梦家女,他决意要娶她为 ,望尊长应允。 信 给斜 男人送到驿馆去, 董墨心中仿佛有大事落定,有些松快之意。便拔座起身, 走到廊庑底下观雨。接连两声轰雷紧奏, 门前砸下许多 竹, 院中汇起水势, 靠着篱笆的地方冲下些黄土, 形成两处浑浊的水渠。 “章平, 快进来!”梦迢由卧房的窗上够出脑袋喊他,将他喊进来, 兴兴地拿刚收针脚的帕子给他,“给你做的,你一会就要换一条帕子, 斜 抱怨洗都洗不过来呢。我横竖闲着, 多给你做些, 这个花样子你喜不喜 ?” 董墨无所谓什么花样, 只是捧在手上一看,那云纹绣得与她那年绣的那些云纹不大一样,他笑笑, “你这针线是长进了还是退步了?怎么与从前走线不大一样?” 梦迢乍想起来往事, 笑倒在他怀里, “那年那些, 一多半是底下针线上的媳妇做的,我哄你是我做的,你个傻子,竟然没察觉。” “好嘛,拿别人的苦力来抵你的债,你这算盘倒会打。”董墨将她兜揽起来,一摸她身上的薄纱,拍了她 股一下,“套件衣裳去,这会有些冷了。” 午饭用罢了,梦迢还穿着一件檀 的薄绡长衫寝衣,只得对襟上一条衣带系着,里头桃粉的抹 ,底下是葭灰的裙。 蓬蓬的发髻松亸,脸上也未上妆,赤着脚在榻上跳来跳去。 她懒得趿鞋,便摇头,“我不冷。” 董墨摸了她脚一下,走去橱柜里取了双新罗袜,回来见她将猫儿抱在脚上捂着,歪着笑脸,“我梦迢从来不养吃白饭的人,和猫。就拿它给我捂脚!” “你倒是物尽其用。”董墨坐下,躬着 给她套袜子,“我给家中去了信了,大约下月会到,倘或顺利的话,等从河北回去,咱们就成亲。” “你信上怎么说的?” “我说梦家有一女,与我情投意合,正是天公作美,赐此良缘,望祖父祖母批允。”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