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正乾缓缓起身,却又是深深一礼道:“我如今已经没了牵挂,若小姐不弃,小老儿愿为小姐牵马执镫,为奴为仆。” “我不骑马,只坐轿。” 红衣淡淡道:“不过你 读诗书,学问深广,为奴不妥,当可为吾之谋主。” 匡正乾又是一揖到地,“谋主不敢当,老奴为小姐之谋士便已经惶恐不安多矣。” 她并没有看他,而是抬头看着上方的夜空,思虑良久后忽然道:“不久前,因为一位姓顾男子,还因为一些问题,我不得不封闭了自己的部分记忆,如今我有正在思索一件事,正好可以听一听你的意见。” 顾姓男子? 匡正乾心中念头一闪,忙收敛思绪道:“小姐请讲。” 她沉默许久,叹了口气道:“从古至今,能够让那些人们一代代真正记住的名字,都有何特点?” “有何特点……” 匡正乾没料到会是这样一个问题,低头思索良久后才答道:“传说神鬼,圣人先贤,帝王将相,才子佳人。” 她背负双手,缓缓向前行去,走出十数步之后再次幽幽叹道:“神鬼之说不可尽信,圣人先贤不可轻取,看来剩下的唯有帝王将相,与那才子佳人可以尝试了。” 匡正乾紧紧跟在红衣侧后,不多不少一直间隔五步距离,“小姐如此高度,也不信那神鬼之说么?” 她微微笑了起来:“我近来去寻了不下十位官祠正神,以及许许多多的乡民野祠,见到的却都只是一尊尊泥胎木塑,即便是随手将它们毁了,再捏一个新的坐上去,也没有发现任何应有的反应……” “唯一的例外便是那计喉,但细细观之悟之,它的道路却并非坦途,我也不愿再重蹈覆辙,走别人走过的道路。” “至于圣人先贤,则不可取,天下之人千千万万,其中百年难出的大智慧者,我不及他们多矣,或许……” 说到此处,她忽然捏住了眉心,面上显出些许难过的表情,“或许只有那顾生,将那些问题思索透彻后,可以圣人顾子称之。” 匡正乾惊讶至极,不由自主便问道:“小姐,这顾生何许人也,竟然能得小姐如此高看。” 红衣止步回头,脸上笑容在这一刻变得 森幽暗。 “他啊,你我他,不是不久前才在计喉梦中相见吗?” 第123章 计喉 漆黑夜幕下,红衣安静肃立,犹如一尊不会动作的仕女雕塑。 沉默许久后,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随后抬手指了指自己光洁如玉的额头,幽幽笑道:“我刚刚不是说了吗,因为顾生,更因为一些问题,我不得不封闭了自己的部分记忆。” “所以,你现在才问我他到底是谁,我是回答不上来了,也不能去深思细想,明白么?” “老奴明白!” 匡正乾深深躬下身去,虽然自从不再是人以后,种种人之丰富情绪便如同深秋黄叶,无声无息便凋零飘去,但就在这一刻,他却陡然间惊讶震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她刚刚说他们在梦中才才见过面! 那不就是胡员外府邸中的顾先生么!? 还半夜三更追到他家里面,询问计喉两字的含义。 没想到这位教书先生竟然如此厉害,让红衣小姐都为之高看一眼,甚至封闭了她自己的部分记忆! 大家都是教书先生,但其间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匡正乾心中刹那间转过无数念头,但他却紧闭嘴巴,不敢多说一个字出来。 不仅仅是因为小姐对那位隐隐约约的忌惮,更因为他也无法确定,小姐与这顾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关系。 红衣顾生,听起来也很般配不是? 若真是那种家务事关系,他只要多说一句,就很有可能因言获罪,没有任何道理可讲。 正自心思急转之间,匡正乾便又听到红衣新娘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帝王将相太过复杂麻烦,我亦不喜……才子佳人倒是有些意思,正好我以前也喜 看那些故事书……既然如此,倒是可以去尝试着做一些事情。” “老奴谨遵小姐吩咐。” 又走了一段距离,她再次站住,低头蹙眉似乎在想些什么,紧接着忽然便展颜 出一缕明媚的笑容。 “原来如此,观察思虑许久,直到现在才算堪堪悟到这计喉的杀人之法。” 她回头看看匡正乾茫然与好奇 织的表情,不由得微微笑道:“你可知道,计喉并非只是那火上虚影?” “哦?小姐的意思是!?” 匡正乾一愣,好奇与茫然尽皆化为惊讶。 “在那处地方,篝火、虚影、黑纹,三者合而为一,才可称之为计喉。” “我曾细细观之思之,至今方得之,篝火焚烧万物化灰,黑纹又可勾魂夺魄,最终汇聚于火上虚影之中……不过,这应该并不是计喉之本意,或许称之为本能会更加准确一些。” 红衣叹了口气,接着向前走去,“毕竟历经不知多少岁月而不朽,它早已经虚弱到几乎只剩下一个空壳的地步,自我认知都已然不清不楚,唯余存续生命之本能而已。” “呵,只可惜,它的命数有些不好,由盛转衰,继而再衰,不得不陷入沉眠保存自身,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苏醒过来,想要弥补自身呢,却接连遇到不好啃动的硬骨,直到最后崩了自家的大牙……它呀,一段时间里是别想缓过来了。” “倒是让我想起了曾经那个游走于血战沙场遗迹中,自称为刘七墨的同类,他当时想要对我不利,一场 烈 手后才艰难将其击退,现在想来,他或许也和这计喉一样,只留下本能在战场之中追寻着什么,用以弥补自身亏空。” “或许这就是成住坏空,也可以称之为事物发展的一般周期 规律……” 她猛地闭口不言,捂住光洁的额头,许久后才放下手来,气息也毫无征兆变得虚弱。 “不行啊,还是封闭得不够严密啊。” 幽榭镇西一百多里之外,是西纶镇所在的位置。 原本应该是一片建筑群的地方此时只剩下了一片灰烬和荒芜,连残垣断壁都没有留下。 夜入四更天,忽然间,厚厚的灰烬飘 起来,从中缓缓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人影刚开始的步子还显得有些滞涩艰难,但走了一段距离后,已经灵活轻松许多,和正常人无异。 那人一直走出了灰烬笼罩的范围,淡淡月光投 到他赤着的身上,顿时皮肤上一道道黑 纹路涌动起来,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在月光下舒展躯体。 “嗬嗬……”他猛地抬头,看向高悬于天的那轮明月,从喉咙深处迸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 “你们,全部都忘了吾……” “遗忘,就是真正的死亡与消散!” 呼…… 一阵夜风吹过,将遮挡在他脸上的 发吹散, 出下面一张在西纶镇几乎人人都知道的脸来。 他就是西纶镇唯一酒馆的掌柜,王火刀。 王火刀的身体表面全部都是不停涌动的黑 纹路,唯有在左肩的位置,有一小片没有黑纹占据的地方。 那是不到巴掌大小的一片焦糊,正中央是一道看不出深浅的伤口,正向外一点点散溢着鲜 红 的烟雾。 王火刀转过头,脸上无数道黑 纹路随着游动转换,变化出一个个不同的模样,同时又齐齐对准了东边的某个方向。 他沉默许久,忽然伸手从手臂上捏住一片皮肤上的黑纹,就像是提起一张纸那样,将那片黑纹直接拎了起来。 黑 纹路在空气中迅速扩张、填充,最后化作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形,飞快消失在夜幕之中。 做完这一切,王火刀似乎 觉到了疲倦,就那样慢慢趴伏在了地上,摆出一个非常别扭的盘卧姿势,一点点融入到地面消失不见。就那样看了一阵,她忽然转身就走,身后留下一地的暗红血迹,很快便消失在漆黑夜幕之中。 “咳,咳咳……” 顾判从剧烈的咳嗽中醒来,一个翻身坐起,在黑暗中有些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又重点看了一会儿肌 强健,晶莹 的右臂,心中疑惑之情愈发的大了。 他身上的伤,竟然全都好了。 不仅内伤痊愈,就连外伤,也都再也 觉不到一丝一毫。 更重要的是,他昨天只剩下森森黑骨的右小臂和右手,竟然也已经长出了血 ,甚至连那层透明薄膜,也都恢复如常。 真正有所变化的地方是,他的身体强度似乎再次增加,而且,红衣新娘咬给他的那两点“守 砂”,是真的没有再出现了! 这种变化…… 简直是喜大普奔的好消息! 他哈哈笑了几声,忽的又皱起眉头,将作为护腕的那条鹿皮死死咬在口中,左手一翻,握住了巡守利斧。 鲜血溅出。 顾判除了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依旧面无表情,斧刃继续向下,直至将皮肤连同血 切开一道深深伤口,看到了里面的骨头。 小臂臂骨,洁白如玉。 “哈哈哈哈哈!” 这一次,他不管不顾还在 血的伤口,是真的捂住肚子,仰天大笑起来。 “我这个弱 ,竟然也在那种强敌环伺的境况之中,活了下来!” “甘霖凉!去你娘的六 必死,只要今夜你还会回来,老子照样一斧头劈将过去……” “反正我现在就是个弱 ,能舍了命换你一斧,也算是值了!” 笑了一阵,他终于平静下来,先将手臂上的伤口胡 包裹了一下,然后扶着旁边的大石起身,四下里寻找着有没有可以果腹的活物。 许久后,没有任何收获的顾判停下脚步,忽然面 奇怪的表情,侧头注视着身前不远处渐渐变得凝实的一座道观。 第124章 三 道观出现的方式就如同红衣新娘张灯结彩的古宅,毫无征兆就由虚变实,将一座建筑矗立在了荒野之中。 不过和红衣的古宅相比,它就显得灰败寒酸了许多。 顾判咽了口口水,忍住了直接一斧头砸过去的暴躁念头,安静等待着它完全化作实体出现在他的面前。 “说了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你怎么就不听话呢?” “而且早不来晚不来,非要这个时候来,你是准备抢人头呢,还是想捡漏呢……话说你要是能提前一些过来,也许还会赶上参加一场气氛热烈的篝火晚会,现在才来,繁华已然落尽,亏了啊。” 他整理一下身上的鹿皮,慢慢走到道观门前,将手按在了那扇虚掩的红漆木门上。 “不过我现在心情还算平和安宁,所以就不跟你计较太多了。” 穿过门前庭院,他很快来到破旧的大殿之中,第一眼便看到了坐在火堆旁低着头的那个人,以及旁边瘫倒在地,脸上一个巨大豁口,似乎被割了舌头的高大男子。 坐在火堆旁的人影抬起头, 出一张不停变幻的面孔。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