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光微熹。 一个高大 拔的身影,一步步穿过薄雾,走入浓荫蔽天的森林。这片沉寂之地,仿佛另一个世界。 肃穆的祭坛,悄然俯视这名不速之客。 寨神,以及所有沉睡在此的亡灵们,我无意打扰你们的安宁,冒昧闯入,只求能让一个生于这片土地的美丽灵魂得到安息。如果有什么灾与罪,请降于我一人之身。 湖水之畔,男人颔首,长身伫立,双手合十。渐亮的天光之下,如镜的湖面倒映出他的身影,孤寂,肃杀。然后,他向森林深处走去,脚步坚定。 祭坛之后,有一条小径,因为昨天下过雨,路面仍是 泥泞。两旁是不知何年何月种下的芭蕉与甘蔗。走了大约二十分钟,程立蹲下来,轻轻揭开一片树叶——四分之一大小的鞋印。 一路而来,那人都将足迹清理得很干净。但再完美的处理,也会留下痕迹。 他站起身,仔细查看四周的植物, 开了一片芭蕉叶,朝右前方走去。 他动作很慢,轻轻推开一路上的枝叶,几乎没有声音,直到快接近另一片高大树林时,才突然止步。 在离他双脚十厘米之处,一 两头绑在芭蕉树上的丝线悬着,一端挂着一只铃铛。如果不仔细看,几乎无法发觉丝线的存在。 程立抬脚跨过丝线,冰冷的黑眸望向倚在树下的男人。 几乎同时,对方睁开眼,迅速站起身,右手已经握住一柄明亮的匕首。 “程队,久违了,你比我想象中快。”那人开口,声音 沉,他严重毁容,右脸有一道很深很长的疤痕,自耳边到嘴角,显得他面目可怖。 “我认识你吗?”程立冷冷出声。 “程队何等身份,当然不会记得我们这些小人物。”那人笑声嘶哑,“三年前那场火拼,那些死去的鬼魂,有没有到你的梦里来找过你?那里面,年纪最小的人才17岁。” “白风是你什么人?”程立盯着他,沉静出声,脑子里迅速闪过当年那些毒贩的脸。其中一个叫白风的男孩,虽然还没成年,但已经犯案累累。 “我弟弟。”那人从牙 里挤出这几个字。 “你是白林,”程立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语气仿佛结着冰,“他罪有应得,而你,躲得过当年,躲不过现在。” “收起你那副正气凛然的样子,你以为你和我们有什么不同?”白林望着他,眼里 是恨意,“你的双手,也沾 了鲜血,永远都洗不掉。当年,我看着我弟弟被你们的手雷炸死,他的眼珠,飞到我面前的地上,那样看着我,一直看着我……” “我从来没想过能洗掉我手上的血。”程立面无表情,抬手将 口对准了白林,“是你杀了冯贵平?为什么?” “他看见了不该看的,说了不该说的,自然该死。” “你是说,他告诉了我关于白狐的消息?” “程队,不要套我话,不要妄想从我这里知道一丝一毫你想找的答案,”白林 怪气地笑着,“哦,我差点忘了,你也失去了你的女人。怎么样,你心里是什么滋味?你是不是很想知道,害死她的人在哪里?” 程立握紧了 ,冰沉的黑眸里瞬间起了风暴。 “你是不是觉得无能为力,就像当初那样?”白林的笑声越发放肆,在寂静的森林里,令人 骨悚然,“来啊,杀了我,好平息你心里的愤怒与不平。” 程立站在那里,仿佛一尊沉默的雕像,足足有半分钟。随后,他有了动作。在白林惊疑的目光里,他缓缓垂下握 的手臂。 “我不会杀你,”他语气平静,“我会带你回局里。” 下一秒,他看见白林眼里闪过一丝诡异的光,他心里一沉,疾步上前,但已经来不及。白林的颈间瞬间 出了血柱——他亲手割断了自己的脖子,沉重的身体随即缓缓瘫在地上。 “你永远……不会解 。”咽气的那刻,他死死地盯着程立, 出一个扭曲的笑容,从嘴里挤出了这句话。 当天上午,沈寻跟着张子宁回到景清市里,先去医院检查了下伤口和身体状况,确认一切正常,又一起回到局里。 “程队回来了吗?”快下车的时候,沈寻状似无意地问。 “他没跟你说吗?”张子宁有点惊讶地看着她,心想,你们的关系应该更近呀。 “他跟我说什么?”沈寻一头雾水。 张子宁立即脑补——程立 格向来冷沉,估计谈恋 也不会像别人那么 麻黏腻,不想让沈寻知道太多也是不想让她担心,于是笑了笑:“哦,他还没回来呢。” 沈寻点点头,下了车。 这一天沈寻几乎窝在自己宿舍,整理之前的采访备忘和稿子。只是有时会忍不住点开微信,刷朋友圈,扫一下工作群,但最后手指总会落在那个名字上,morpheus。明明知道,和他的对话就是那些,明明知道他并没有发新的信息过来,可还是不由自主,一看再看。想要和他说点什么,问他在哪里,一切可好,每次打上两三个字,却又觉得怎么都不合适,还是删掉。 王小美记挂她手臂有伤,中午给她买了饭菜送上来,晚上又到宿舍陪她一起吃饭。 沈寻边吃饭,便觉得小姑娘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自己的脸上,边忍不住笑了:“我脸上开花啦,你一直这么看着我?” “就是觉得你 好看的。”小美脸一红,有点不好意思。她心里 叹,从外形来说,寻姐和程队确实是绝配啊,一个娇柔甜美,一个高大俊酷。想到这里,她脑海里浮起张子宁说的那句“老大和寻姐亲过了”,情不自 地联想出一幅画面,顿时脸更红了。 见沈寻狐疑地瞅着她,她一急,冒出一句:“寻姐,你不怕程队吗?” “为什么怕他?”沈寻挑眉,“他人 好的呀。” “嗯,他人是 好的,就是不大 笑,气场太强,”小美点点头,“我们都觉得他是个好老大,但还是有点怕他。” 沈寻瞅着小姑娘红着脸 吐吐的样子,直接就冒出一句:“怎么了,你喜 他呀?” “我……”王小美被饭呛到,咳嗽了好几下,放下筷子连连摆手,脸更是红得像番茄,“我不喜 他,不是,我喜 他,但不是男女间那种喜 ,寻姐,你可千万别误会……” “好啦,我知道了,”沈寻被逗乐了,拍拍她的背,给她递上水,“瞧你急的。” “局里是有不少女同事喜 他,”王小美喝了一口水补充道,“不过我不算,程队这型的,不是谁都能消受得起,之前追过他的,也全都阵亡了。” 沈寻一笑:“他脸上就差写一句‘谢绝追求’了。” 王小美点点头,看着她的目光里带着崇敬,把到嘴边的话咽到了肚子里——不管怎样,你不仅没阵亡,还亲到了老大呀。 “寻姐,你在这边采访任务完成了,就会走吧。”她意识到了这个重要情况。 “嗯,毕竟我工作单位在北京啊。”沈寻回答。 “哦。”王小美表情有点黯然。两地分居,好像不大好。 沈寻以为她是舍不得自己,于是摸了摸她脑袋:“我争取尽量多回来。” 小美连连点头:“必须哦。” 吃过晚饭,小美就收拾好离开了。到了八点多,沈寻决定出去散散步,刚到楼下没走出多远,就看到江北拎着个超市塑料袋 面走来。 “你回来了?”她打招呼。 江北应了一声:“刚去了趟超市,程队让我给他捎条烟,我送过去。” “他回来了?” “嗯,他下午回来的,跟刘局汇报后就一直一个人练 。” 沈寻点点头,和江北错身时却又叫住了他,用手指了指楼上:“我给他送过去吧。” 江北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立刻把塑料袋递给了她:“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沈寻笑眯眯地和他告别,拎着袋子就上了楼。 江北望着她的背影,有点纠结要不要提醒她程队心情很差,但一犹豫,她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远了,他也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到了程立宿舍的门口,沈寻顺了顺刘海,就敲了门。 敲了三下,没动静。她又敲了三下。 “没锁,进来吧。”低沉的声音自里面传来。 她推门而入,却一下愣在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程立背对她站着,赤 着上身,只穿了条拳击短 ,正拿着一条 巾擦头发。有水珠自他的后颈滑落,一路到宽阔坚实的背部、没有一丝赘 的后 ,随着他抬手的动作,手臂与肩膀的肌 更是拉出完美的线条。 空气中有洗发水和沐浴 的清香,大概是他刚洗完澡。 晕,这画面也太香 了。走还是留?沈寻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 大概是察觉了异常的安静,程立转过身来,四目相对间,他眉心一蹙,声音有点冷:“怎么是你?” “我替江北给你送烟,”沈寻讷讷开口,“sorry啊,不知道你在洗澡。” “关上门,过来,”程立望着她,黑眸幽暗,“我有话和你说。” 沈寻反手带上门,听到门锁扣上的声音,心头突然一紧。 她深 了一口气,转身走近他,将手里的袋子放在一旁的椅子上。 程立拿了搭在椅子上的t恤套上身,走到靠墙的立柜前面,拿起上面一个装着饮料的玻璃杯喝了一口,掂着杯子,倚在书桌前看着她,目光如炬。 “你想跟我说什么?”沈寻忍不住清了下嗓子。 “你觉得呢?”他的声音凉凉的,却又带着点慵懒的 ,“你这么殷勤给我送烟,难道只是为了学雷锋吗?” “就是……想来看看你。”沈寻抬头看着他,诚实地回答。 离得近了,能格外 觉到他的高大,好像她整个人都可以藏到他的身影里,小美说得没错,他这个人,给人的 迫 很强,从外在到 格都是。 可是,她 恋他身上散发的这种气息,霸道、强势、危险。 他无声地笑了,微扬的嘴角勾起 气的弧度。 沈寻忽然想起第一次遇见他时,他也是这个样子。 “你看到了,”他放下杯子,倾身看着她,“是不是可以离开了?” 他的呼 那么灼热,带着明显的酒意,沈寻这才意识到,那个玻璃杯里装的是威士忌,他今晚喝了多少? 她抬眼看着他,这才看清,那双深沉的黑眸里,跳跃着不知名的火焰。 心里有一个声音,提醒她应该逃走,可是,她却像是被催眠一样,踮起脚尖,吻上了他的 。几乎在同一时间,他滚烫的舌侵袭了她的 腔,带着近乎欺凌的态势攻城略地。在他的 拨之下,她仿佛雨后的花朵, 润、美丽,颤抖着,缓缓绽放。 她的意识一片模糊。只听见一堆东西跌落的声音, 间被一双大掌扣住,举起,整个人被放在书桌上,又被庞大火热的身躯 下,陷入更深的 。 一声娇 从口中情不自 地逸出,她蓦然睁眼,脸颊红似火,捉住他双臂,试图找回自己的理智。 “怎么,还要再考虑下?”淡淡的声音带着一些嘲讽,在头顶响起,“不是说,亲了我之后,下一步就是上我吗?” 她抬眼,却瞬间怔住,此刻凝视她的那双黑眸里 是怒火和寒意。 “你怎么知道的?”她有点 狈地撑起身体,却发现自己衣衫凌 ,而他,整齐利落地退开了身。 “托你的福,整个局里都知道了,”他冷冷地看着她,“你朋友的那条信息,被张子宁看到了。” 他 了一天的火。先是早上白林在他面前自尽的事,回到局里,没多久就知道了大家在传的八卦。而临到晚上,这个女人居然还来找他麻烦。 “所以,你刚才是故意的?”不知是因为骤离他的体温,还是因为他的话,沈寻觉得浑身发冷。 “怎么,如了你的愿,让你回京跟你朋友报喜不好吗?”他讽笑,“你要的不就是这个吗?想睡,说一声就是。” “你浑蛋。”沈寻瞪着他,脸 发白。 “我浑蛋?”程立点了一 烟,隔着烟雾望着她,“难道我猜错了,你还打算一辈子待着这儿,非我不嫁?不能吧,沈寻,我看过你的资料,你从12岁起就在国外生活,都算香蕉人了,这么单纯保守不是你的风格吧?” 他的语气,刻薄到了极点。 眼里一热,沈寻咬 忍住,跳下书桌就往外走。 程立一把捉住了她,却正好捏在她的手臂伤处,沈寻忍不住叫出声,疼得弓起了 ,眼泪也得到了借口,瞬间冒了出来。 程立立刻收回手,黑眸里闪过一丝懊恼。 一滴泪珠落在了地面,晕开,第二、第三滴接连落下。 程立瞪着地上那星点泪迹,突然有点烦躁。他说不出那心头突然泛起的疼是因为什么。明明 觉很轻微,却又那么难以忍受。 他看见沈寻站起身,被泪水浸红的水眸直直望着他。 “程立,你不是生我的气,你只是因为查案无果,又一次失望,所以迁怒于我,”她的嗓音低哑,“你敢说,你刚才对我没 觉吗?” 程立瞪着她,沉着脸没有回答。 “一个没有勇气开始新的人生的人,又有什么能力去承担过去?”她的目光里,有委屈、有倔强、有挑衅。 他被瞬间刺痛。 “你多虑了,沈寻,”他声音冷酷,“我的人生,和你有什么关系?” “小美呢?”一大早,程立走进办公室,扫了一眼,淡声问。 “被刘局叫过去了。”江北答。 程立点点头,又看了眼王小美旁边那个工位,桌上笔记本电脑是锁屏状态。 “寻姐也一起过去了,”张子宁一边打量着他的神 ,一边补充,“刘局说等你来了让你也去找下他。” “嗯。”程立轻应了一声,出了门。 “你昨天下午去哪儿了?”刘征明一看见他,就皱眉发问,“一跟我汇报完就不见人影了。” “练 去了,”程立在他对面坐下,掂着桌上的镇纸玩,“你找我有事?” “新局长上任,你也不知道 个面。” “不早就知道人家会来吗?”程立淡声道,“迟早也会见,再说,谁当局长,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可是本市至今为止最年轻的局长,”刘征明有些 慨,“确实不简单。” “怎么,嫉妒了?”程立一笑。 “我都快退休的岁数了,我嫉妒什么啊,”刘征明瞪眼,“这儿能来年轻有为的干部,是好事。你以后应该多跟他保持沟通,我相信你们在工作上一定有很多共同语言。” 程立挑眉,没说话。 “你队里的王小美,一早跟林局去戒毒所 问了,林局听说有记者在,也特地点了小沈的名。”刘征明一边补充,一边给他倒了杯茶。 “积极, 会搞宣传。”程立嘴角轻扬,拿起了杯子。 “听说,你和小沈有情况?”刘征明突然问。 “你就不怕我 出来,”程立咽下茶水,眉目间有些无奈,“一言难尽,但我们真的没什么。” “没什么怎么还可能亲上?”作为雷厉风行的老警察,刘征明说话风格很直接。 “领导,你确定要在工作时间和我八卦?”程立头疼地 了 眉心。 “我是很严肃地关心同事的工作状态。” “行了吧你,”程立轻嗤,黑眸瞅着他,“我和她才认识几天啊,那小丫头就是一时脑子发昏,离开这儿就好了。” “那可未必,我当初跟你老嫂子也是一见钟情呢,我看姑娘不错,凡事也 认真的,”刘征明递给他一支烟,“她既然对你有心,你就尝试下,不要年纪轻轻活得跟和尚似的。” “谁说我活得跟和尚似的了?我不良嗜好多着呢,”程立点了火,语气微沉,“她来这里,只是偶然。” “你在这里,也不是必然。” 程立 了口烟,抬起眼:“刘局,你这是在动摇军心吗?” “什么军心,我就说你自己那颗心。” “没戏,”程立嘴角轻扯,“我跟她就不是一路人。” 至于心,他也没有了。 光很好。戒毒所的走廊里,穿着同 衣服的未成年 毒人员或站或立,有的在聊天笑闹,有的在下棋看书,有的只是静静地晒着太 。 “好看吗?”沈寻看着靠墙的一个女孩子,指了指她手中的书,是《飘》。 女孩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眸看着她,点点头。 “所有随风而逝的都是属于昨天的,所有历经风雨留下来的才是面向未来的。不管怎样,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沈寻微笑,“我也很喜 这本书,许多年前,看了好几遍,有些句子都背得很 了。” 女孩仍是沉默地看着她, 言又止。 “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觉到她有 的 望,沈寻又问。 “14岁,罗心雨。”女孩轻声说。 “名字很美,”沈寻凝视她稚 却又透着娇俏的少女脸庞,“跟你人一样。” “谢谢。”罗心雨的脸上浮起一丝羞涩,她合上了书,放在自己腿边。 沈寻看清了她的手背,顿时一怔。那双白 的手上,全是斑斑点点的伤痕。 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罗心雨下意识地把双手藏到了身侧,沉默了一下,又缓缓出声:“是我爸用烟头烫的,他 我给他买毒品。” 沈寻心口一颤:“然后你自己也 了?” “我不肯,他 我 的,”女孩咬 ,低头掩饰眼里的泪光,“当初我妈受不了他 毒,跑了,留下我跟他。” “你 了多久了?”沈寻问。 “一年,三个月前我爸死了,我被一个警察叔叔带到了这里。”罗心雨擦了一下眼泪,抬起头,“姐姐,你也是警察吗?” “我不是,我是记者。”沈寻答。 “那你一定写文章写得很好,”罗心雨的眼神中 出崇拜,“我也很喜 写作文。” “很 啊,继续坚持。”沈寻笑。 “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罗心雨问。 “你说。” “我想要妈妈回来看我,”罗心雨把伤痕累累的双手伸出来,“姐姐,如果你拍下我的照片,把我写在报道上,我妈妈看到了,会回来找我吗?” 沈寻喉中哽咽,鼻间泛起酸意。 “寻姐,林局他们要走啦。”王小美在走廊那头喊了她一声。 沈寻应了一声,朝罗心雨扬了扬手机:“我会完成你的心愿。” 手机里,有她刚才给罗心雨拍的照片。 “再见,”她抚抚女孩的头发,“加油。” 走出去很远,她回头,看见罗心雨还站在走廊那边望着她,她停住脚步,又挥了挥手。 刚坐进局里的商务车里,沈寻就听到了微信提示音。她点开一看,却是来自坐在身旁的王小美的。 “可惜了,你刚才没看到林局和戒毒所领导聊天时那谈笑风生的样子,简直 死人。” 沈寻瞅了一眼前座的男人,也就是这条微信的男主角局长林聿,嘴角忍不住扬起,在一堆花痴的表情下面回复了一句:“原来你喜 这型,但是他对你而言是大叔了吧。” “我就是纯欣赏,没想到新来的局长这么帅,尤其他那双眼睛,简直会放电,一笑起来,更是让人觉得如沐 风。”小美 动地补充。 “你们这些孩子就是天真,容易被外表所惑,”沈寻抬头,看了一眼男人清俊斯文的侧颜,无声地叹了口气,回复道,“以他的年纪,坐到本市公安局局长的位置上,绝对是笑面虎一只。” 回到局里,林聿先下了车,但没有先行离开,而是站在一旁,耐心地等她们下了车。 “王小美同志,辛苦你了啊。”他微笑,声音温和。 “不辛苦,分内事,”小美的脸一红,在微信上那股花痴劲儿全都换成了此刻的手足无措,“林局再见,我先回办公室了。” 沈寻瞅着她一溜烟儿小跑而去的背影,忍不住乐了,也跟着往办公楼走。 “丫头,你的本子不要了?”林聿的声音在她身后缓缓扬起。 沈寻转过头,看见他正从座位上拿起一个记录本。 “哦,谢谢林局。”她接过来,笑了笑,又要走。 “还跟我装不 呢,”低沉慵懒的声音再度扬起,“连声小舅也不叫,在外面混野了吧你?” 沈寻止住脚步,看着一步步走近的林聿,干笑一声:“必须装,不然影响不好。” “什么影响?”林聿睨着她,“我是给沈大记者你丢人了还是怎么的?” “哪能啊,是我给您丢人了,”沈寻皱着小脸,“哎,你说郑书 是不是坑我呢,她是你老同学,她早就听到风声你可能会调来吧?所以她就趁机把我发配到这里?” 林聿轻哼了一声:“我又不需要你们给我做宣传。我告诉你,你的报道里敢有一个字提到我,我找你算账。” “那你今天叫上我干什么呀?人家还以为你新官上任特能炒作呢。” “我管别人说什么呢。好久不见,我特别想念我外甥女,不行吗?”林聿看着她,笑得格外温柔和气,他抬手冲着她鼻尖指了指,“听说你要在这儿至少待一个月吧,在我的地盘,你给我乖乖的,要是瞎捣 ,小心我治你。” 这老狐狸。沈寻无语,撇着嘴抬头望着他。 “没用,”林聿摇头,“别摆出那副可怜兮兮的表情,骗你姥爷行,我就算了,我还不知道你什么鬼灵 德行。” “你也好不到哪儿去。”沈寻知道,她这个小舅,绝对的天使面孔魔鬼心肠。 “程队,那是新来的林局和寻姐吧。”张子宁一边望着树下两个人,一边和程立往前走,“他们好像聊得 愉快的。” 远远望去,男的清俊 拔,女的娇俏纤细,两人相对说笑着,气氛美好。 程立没说话,戴着黑 墨镜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 “咱们要去打个招呼吗?”张子宁忍不住问。 “没空。”程立冷冷道。 “小舅,我问你借辆车呗,”正要和林聿道别,沈寻又想起一件事,“我有个采访对象,在附近的小镇。” “安全吗?我派个人送你去?” “不用,没有什么危险,而且我工作时一个人闯 惯了,多个人陪着反而不自在。”沈寻摆摆手。 “行吧。”林聿点点头,“你要用车的时候给我发微信。” “谢谢。”得着了好处,沈寻 快地朝他笑了笑, 着口袋往办公楼走,却在看到 面而来的男人时,笑容僵在脸上。 她的反应也直接落入程立的眼里,墨镜后的黑眸微沉。 只是数秒间,沈寻侧过脸,避开和他的对视。 ——我的人生,和你有什么关系? 昨晚,他无情的话语,分明还在耳边回响。 说没有受伤的 觉,那是骗人的。 从小到大,在异 方面,她从没受过这种苛待和漠视。可人就是 啊,越是难得到,越是想要。 她一言不发,和他擦肩而过。那一霎间,心中泛起一丝刺痛。 “寻姐?”张子宁打招呼的手停在半空,因为被忽略而一头雾水,他转头看了看沈寻的背影,又看向程立似乎有些 沉的侧脸——这是什么情况? 对于张子宁的不解目光,程立视而不见,继续往前走。却见新局长朝这边一侧首,微笑点头:“程队?” 林聿打量着对面的后生,他翻过人事档案,即使对方戴着墨镜,那股气势仍和履历照片上一样桀骜不驯。嗯,身高一米八五,光是勇猛外形就足以震慑人,还是硕士双学位,胆 智力兼具,所以战功累累。 他心细如发,瞧见了刚才沈寻和程立擦肩时都没有互打招呼。这没道理,沈寻过来是做 毒专题的报道,照说最 悉的人应该就是这位大队长,是什么原因,让他那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外甥女,跟只小刺猬一样别扭? “林局您好。”程立摘下墨镜,同他握手,不卑不亢。 “百闻不如一见。”林聿微笑,掌心相触,坚硬处是厚茧,腥风血雨里磨出来的印记。 “彼此彼此。”程立声音平静,不高不低。 “同心协力,互相支持。”林聿凝视眼前这张冷峻的脸庞, 光落在那人额上,衬得那双眼越发明亮锋利——就像曾经的自己。说的是平淡无奇的客套话,寥寥数字,曾经,多少兄弟手足,师长战友,彼此间都说过这样的话,到后来,都没能一起走到最后。就比如,眼前这个男人,为自己尸骨无存的恋人立了一座衣冠冢,年年都去看望。 林聿收回手:“去忙吧,回头见。” 程立颔首,与他告别。 “可知我曾为你洒过泪,今天仍 悲痛。愿我可不记起以往的事,让我心将痴情放松……几多痴心枉种,我内心中多悲痛,从前事似万重,多少柔情多少梦,已随水和风中轻轻送……” 街头的理发店里,传来哀怨老歌,和着家长里短,八卦声声。 “听说,中了十几刀呢,死不瞑目。” “十几刀啊,这么惨,能瞑目吗……唉,早就说过干他那行没有好下场,你看吧。” “可怜了阿娟,年纪轻轻就守了寡。” “当初也劝过她,那样的男人不能嫁,就是不听。阿红,你记住哦,一定要好好读书,听话,不要学你娟姐那样。” “好在没孩子,还是可以改嫁的。” “难说,你看她那个丢了魂的样子……” 沈寻走过坐在街头闲言碎语的三姑六婆,迈进小卖铺:“一瓶矿泉水,谢谢。” 坐在里面的女人低着头,仿佛没有听见。等沈寻重复了一遍,她才大梦初醒般地站起身,手忙脚 地从地上一个纸箱里拿出一瓶水,递过来。 “一块五,”她低声说,抬头看见沈寻后表情一怔,“是你?” “方不方便,我们聊一聊?”沈寻开口,凝视她憔悴的脸 。 “找你三块五,”李娟语气冷淡,“小姐,我的命运都已经被你说中,你还想聊什么,预测我后半生吗?不用了,外面那些人也已经替我算得很清楚了,我都听得见。” “对不起。”沈寻看着她,语气诚恳。 “不用说对不起,”李娟坐下来,面带自嘲,“路是我自己选的,人是我自己挑的,事到如今,多一个人或少一个人笑话我,我不在乎。” “不在乎?”一道 哑的嗓音 了进来,“你再不在乎,你男人欠的钱还是要还的啊。” 一胖一瘦两个男人进了门,在沈寻身旁站定,脸上皮笑 不笑,目光却透着凶狠:“总共两万,你今天要是不给,我们就把这铺子砸了。” 李娟猛地站起身,脸 发白:“家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你们给我留下铺子,我可以慢慢还。” “你慢慢还?”胖子冷笑了一声,“好啊,下个月还就三万,你愿不愿意?你男人死了,不是还有娘家吗?” “不许你们去 扰我娘家!”李娟像被咬到一样, 动地喊出声。 “那就赶紧还钱——” “我这里有两千块,”沈寻从包里翻出一沓钱,递到胖子眼前,“你们先拿走,行不行?” “不——”李娟的话还没出口,胖子就一把将钱抢到手里,猥琐的目光打量了一下沈寻,又扫向李娟,“这不还有个金主嘛,行,今天就这样,回头我再来找你,下次可不会这么容易就算了。” 待两人走出视线,李娟仍然气得浑身发抖。她颓然地坐下来,捂住脸,泪水顺着指 溢出。 沈寻沉默站在一旁,等她情绪平复。 对面店里的歌声依然在飘:“风中风中心里冷风,吹失了梦,事未过去就已失踪……过去的心火般灼热,今天已变了冰冻……” 她掏出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烟,放到嘴边。 待沈寻烟 尽,李娟也止住了泪水,拉开了 屉,数出零零碎碎的一沓钱,递了过来:“这里有九百块,先还给你,你把手机号给我下,剩下的我凑足了再给你。” “不如就当我花钱买故事,”沈寻轻轻推开,“放心,我会匿名。” “这点烂故事也值两千块吗?”李娟自嘲一笑,她咬咬牙,大概权衡了一下,终是把钱收了回去,“你想知道什么?” “他没留点钱给你吗?”沈寻问。 “有的,之前家里还藏了七万块现金,只是他一走,已经连着来了几拨要债的,都掏空了。” “怎么会欠下这么多钱?”沈寻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买粉欠的?” “买粉哪会容许你赊账,”李娟摇头,“贵平虽然会跑腿送货,但他自己从来不碰,是他有两个兄弟已经成瘾,借钱 毒,他讲义气,自不量力地替他们担保。” “我只剩下这栋房产,但估计变卖了也不够抵债。”循着李娟的视线,沈寻也打量了下这栋小二层楼,下面是小铺子,上面就是他们夫 俩的住处,家具简单,收拾得还算整齐。 “你没想过离开?”沈寻看着她发间簪着一朵小白花。 “想过,”李娟轻叹了一声,“只是这两天,还是像在做梦,想着梦一醒,也许他就会回来。他说过,想要一个孩子,这也是他为什么一直忍着不 毒的原因。” “沈小姐,你究竟想知道些什么呢?贵平的东西,几乎都被警察搜了去,说是证物,要仔细查看,才能判断是否可以尽数还我。”李娟仰起头,努力眨去眼眶里 溢的泪,“他就这样横尸郊外,谁都想从他的死里挖出点东西出来,可我呢,我才是最需要一个 代的人。” “当然,谁都认为我活该,是我自己挑的老公。”她笑了笑,脸上 是苦涩,“那年我还上高一,他堵在校门口,带着一帮小兄弟,叼着一支烟,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呵呵,小时候不懂事,古惑仔电影看太多,以为只要混江湖的都有机会成为老大,呼风唤雨,吃香喝辣。而我,是被捧在手心里的阿嫂。贵平这个人……有个成语怎么说来着, 厉内荏。他心软,做不来真正的坏事。可那是个人吃人的世界呀,越走越远,越走越深, 不开身,却又混不到出头 。” 沈寻靠着门框,静静看着眼前这个女人。 白裙飘飘的年纪,多容易 眼。那个人 气一笑,就可以为他赴汤蹈火。 多年之后,已为人妇的女同学们聚首,闲话家常间提起:你们还记不记得高三(2)班的那朵班花? 哦,你说李娟啊,记得,高中毕业就嫁了个混黑社会的,听说老公后来被人砍死了。 啊,好可怕。哎,这家餐厅的菜不错。 嗯嗯,是呢,下次带我老公来吃。 人世间几番笑闹,谁会记得她曾经奋不顾身的 情。 沈寻的目光又落在自己的球鞋上,她想起那天在客栈,冯贵平带血的手抓住了她的脚腕, 脏了她的鞋。那时候,这个男人之于她,只是一摊卑微的、令人厌恶的血 。却原来,再不堪的人,也曾背负一身沉重的温柔。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