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玉清夸张地嗅了嗅自己的白纱绸上衣,说,啊呀,不怪人家,是我自己出汗了! 陈见夏忍着笑,眼见司机轻轻松松把车速飙到了90。 她们去了很多地方。 郑玉清觉得现代艺术博物馆没什么意思,那些装模作样的餐厅也让人不舒服,还是大排档好吃。郑玉清也喜陈见夏上学时候最喝的“酸汁甘蔗水”,那家大排档是新加坡最有名的大排档之一,曾经是贫民食堂,旁边立着个金属牌写了简介。 郑玉清指着说:“建于1987年,小夏,是你出生那年呀!” 郑玉清觉得夜间动物园也好玩,大象、豹子都好看,新加坡人胆儿真大啊,那么辆没遮没挡的小车,就敢开得离动物那么近,吓都吓死了。 三十分钟车程后下车自由游览,她们在蝙蝠园外面碰见了德国人一家四口,父母和姐弟。蝙蝠园在红树林小屋里,为了尊重动物的习,周围几乎没有灯,见夏知道穿过三道铁门帘,里面就是一笼子的蝙蝠,于是止步了,德国一家也止步了,只有胆儿肥的小男孩和看不懂英文的郑玉清还在一层一层掀开门帘往里面走。 “妈,里面是蝙蝠。” 郑玉清不解:“蝙蝠咋了,家里也不是没有,晚上还会吱儿吱儿叫呢。” “好像是大的那种,而且,里面特别多。这里英文写了,小心谨慎,它们可能会一起往你这边飞,呼你一脸。” 郑玉清一个急转身就往外跑,小男孩没想到会被这个中国阿姨、最后的战友背叛,哇的一声哭着一起跑回来。德国一家哈哈哈哈笑,郑玉清也听不懂他们呜噜呜噜地在说什么,但跟着一起笑。 “老外还有意思的。”郑玉清说。 走出红树林,郑玉清看着路牌说,我要去上厕所。 “上大号?” “咋,不行啊?” “你让我站在夜间动物园里等你上大号?现在半夜十一点三十五,你是被蝙蝠吓出来的吗?” 郑玉清脸红了,说,小兔崽子,白养你了。 是她对陈见夏讲过的一万句白养你了里面最温柔的一次。 晴朗的白天,郑玉清在圣淘沙说,小夏,这是妈妈第一次见到大海。 陈见夏说,你开玩笑吧? “真的啊,这玩意儿我骗你干什么?——照片儿肯定看过,电视上也看过,我又不是说不认识这是啥,是大海呗。” “但你第一次见真的海?” “啊,对啊。” 陈见夏鼻酸,说,那要不要拍照啊?我给你拍个够,你说怎么拍就怎么拍。 郑玉清很开心,还把纱巾举起来散在风里,让陈见夏给她拍得“飘逸点”。 郑玉清是在回省城一个星期后去世的。 中间的一个星期,她发足了朋友圈,都是陈见夏帮她p的,朋友圈封面也换成了她最意的一张在海边举着纱巾的照片,头像是坐在夜间动物园的游览车上借着夜灯拍的侧影,签名档换成了“享受人生,遇见最美丽的自己”。 小伟说早上她没起做早饭,九点钟去叫她的时候已经叫不醒了,大夫说是心源猝死,睡梦中过去的,应该没什么痛苦。 和爸爸的葬礼不一样,这一次陈见夏哭得无法自控。二婶一手牵着上小学的孙子,一边扶着见夏说,到底还是母女连心。 陈见夏在心里说,才不是,我恨死她了。 按照家乡的规矩,怀孕的弟媳不能来气太重的地方,陈见夏和弟弟一起请亲友吃了午席,弟弟说,咱妈回来一直念叨一件事,但她自己也没想到突然……所以我也不知道她是真这么想,还是随口一说。 “说什么了?” “她说想把骨灰撒海里,一见到大海,就喜上了,说热带的海绿汪汪的。” 小伟哽咽:“姐,要不要照她的意思办?” “我哪知道哪句真哪句假,我不懂她。” 陈见夏仰起头,没有用,眼泪还是顺着眼角淌下来。 “一半一半吧,一半我带走,送她去大海。” 陈见夏带着她妈妈的骨灰坐了头等舱,李燃陪在她身边。 她从小就朝爸妈要公平。 给爸爸花了那么多钱,妈妈却忽然就走了,所以,郑玉清女士也应该得到一点公平。他们或许永远都改不了了,那就从她这里开始改变。 机票陈见夏坚持自己出钱。和她爸爸治病的时候一样,这种事李燃从来不与她争,他知道她小时候有多么缺钱,也知道陈见夏在用钱来表达。 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不曾被好好过,所以也不知道如何坦然人,只要是她自己想出来的方式,他永远支持她。 起飞时候见夏会说,妈妈,起飞了。空姐送来香槟,她说,你没喝过香槟吧,酸溜溜的,其实不好喝。 李燃没有打断她的碎碎念,只在见夏掉眼泪的时候帮她擦一擦,轻轻地亲她的额角。 陈见夏说,其实,上一次我不是纯粹尽孝,只是因为跨年,你去澳门办事,我一个人无聊,所以突发奇想让她来的。 “有时候我想,虽然动机不纯,但幸亏她来了。我们玩得很开心,好像从小到大都没这么亲密过。” 见夏笑:“有时候又想,要不是折腾她坐了那么久的飞机,热带寒带地折腾,或许她就不会……” 李燃陪着她去了很多旅游景点。 陈见夏说,上次来得匆忙,总觉得以后还有机会,走马观花去了一些大众景点,结果还没走完。她心脏不好,没去过环球影城,我想带她去水族馆。金沙酒店也没去,顶楼那个最热门的无边泳池被网红占了,我预约不上,只想着去旁边的酒吧碰碰运气,反正侧面也能看到泳池和海湾。但她一看见酒店楼下纸醉金的商场就慌了,说什么都不肯上楼。哦,还有夜间动物园,她超级喜夜间动物园,说有机会还要再去,我带她再去一次吧? “撒进大海里,就真的见不到了。让我再留她一会儿。从小我们就很少一起出门,每次都因为弟弟吵架。” “好,不着急,不着急,”李燃紧紧抱着她,“我们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去。” 他们还没赶到金沙酒店,就被四点钟准时的大雨拍在了小路上,狈极了,旁边是修路的建筑工地,只有一小块遮雨棚,容纳两个人。 新加坡的雨从不暧昧。下午四点左右,瀑布一样从天上直接往下泼,下二十分钟准时收工,这个国家的大自然也格外守规矩,没有差池,绝无意外。 “我以前在金沙的楼上也遇到过这个时间的大雨,非常美的雨云,你能很清楚地看到它沉沉地,滚滚而来,只比你站的位置高一点点,只有那么一小块范围,从一边飘到另一边,像准时上班准时下班的高空洒水车。”见夏说。 “现在也是,”李燃说,“很漂亮啊,你看,那边有太,那边有晚霞,隔三条街马路都是干的,就咱们脑袋上有雨,丫是不是专门来淋我们的?” 下着雨,两个人无处可去,只能絮絮聊天。 李燃说,最近还是一样忙,而且越来越忙了,他搞砸了好几件事,也办成了好几件事,晚上慢慢说。 “我可能要去吉隆坡待三个月做项目,”见夏说,“做完这个,打算回国了。哦,我现在有资格申请组屋了,但不知道要排队排多久,先等着吧,有没有都无所谓。” “那你回来还是我去吉隆坡找你?” “随便啊,”陈见夏看着夕下灿烂的雨,“我还想那尊小天使的。我去找你吧。” 他们在环球影城坐了过山车,郑玉清心脏不好,神经紊,平时是绝对玩不了这个的,但偶尔也会说,很想试试看。 她就带她试试看。 过山车闸门旁边贴着的“注意事项”:高血不行、心脏病不行、高度近视不行、一米四以下不行…… “你说,这种免责条款,意思就是死了我不管的,到底是负责任还是终极的不负责任?” “反正你说免责条款的,什么事都先考虑免责,相聚之前就想着散场,扫兴的。”李燃吐槽。 陈见夏没有否认。 环球影城旁边就是巨大的水族馆,他们一起进门,逛了太久,不小心走散了。 水族馆为了照顾两侧水族箱的灯光效果,走廊很暗,在通往最大的深海区主通道右边,有个很不起眼的小指示牌写着“红海”,陈见夏不知怎么就转进去了,穿过一段完全黑暗的安全通道,差点被台阶绊倒,堪堪护住了怀中的骨灰瓶。 掀开遮光帘,一片安静,好像被遗忘的角落,漫天漫地的灯塔水母在陈见夏面前舒展开来,美得像一场梦。 她彻底失语,走过去,将额头轻轻抵在玻璃壁上。 传说灯塔水母有还童的本事,神秘地迭代重生,不老不死。但短暂的人类也能昭显自己的力量,一代又一代,将“永恒”困进水族箱。 本以为这里只有她自己,一转身,看见一个小女孩坐在地上背对着水母哭泣,噎噎。 陈见夏坐在她旁边,问,你怎么了? 小女孩半中半英地解释:“他们不耐烦,我看小丑鱼,他们也跺脚让我快走,看海,他们也跺脚让我差不多快走,我看水母看入,回头他们不见了,路了。” “我也路了,和人走散了。”见夏说,“你害怕还是生气?” “嗯?” “害怕的话,我就带你去服务台,让他们呼叫你的爸爸妈妈来找你。生气的话……我陪你生一会儿气。” 小女孩哭得更厉害了,说,我要生气。 陈见夏陪她坐了很久。 中途李燃给她发短信,说,我在深海区看台那儿等你,有讲解员,讲得还好听的,但没人听。 “她讲完了就提问,全场都在玩手机,就我和仨小学生抢答,那仨小学生还作弊,拿手机偷偷查,我都是自己听讲解记下来的!” 因为你才是小学生。 陈见夏气笑了。 她温柔地等着小女孩哭完,小女孩也拿出儿童手机,说,我去找我爸爸妈妈了。 “原谅他们了?” 小女孩摇摇头,“没有。我会一直记得。只是现在不生气了。”陈见夏回头望着灯塔水母,不知道被困在这里的永恒到底有什么意思。人类也有自己迭代的方式。 她抚摸着骨灰瓶,不知道妈妈有没有听见。 陈见夏笑笑,说:“那就一直记得吧。没关系的。” “你不是也走丢了吗?你要去哪儿?”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儿。”见夏诚实地说。 “但是没关系。我知道他在哪里等我。” (正文完) 1 凌翔茜筛选伴娘名单的时候犯了愁。 她十八岁离家读书,认识的朋友年纪各异、形形,在上海找几个关系不错又未婚的伴娘易如反掌。然而在家乡举办的这一场,她先给自己设了个套,一定要找少年时代的同学来见证。 既然是同龄人,大多结了婚。 第一个想到的是余周周,已婚。 余周周电话里建议她去找耿耿,余淮的太太。耿耿已经是网上小有名气的摄影师,发展得很好,虽然凌翔茜自己做mcn,可以从上海带摄制团队,但人生地不,硬带过来,还不如耿耿这种原本就在家乡开工作室的,既可以当伴娘,也可以把拍照、婚礼vlog全包下来,省心。更何况,凌翔茜和余淮是初中同学,林杨和余淮是铁哥们,耿耿和余周周也是初中同学,余周周和余淮是亲戚,大家又全都是振华高中校友,就算凌翔茜与耿耿不直接认识,也早就该认识了,亲上加亲多方便呀。 凌翔茜打断了余周周玩连连看。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