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觉得很遗憾。原来连这栋楼,都不是原来那栋楼了。”李燃往面包上抹果酱的时候,见夏幽幽道。 男孩竟然没有笑她,脸上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遗憾,不过很快他就笑着宽道: “也没什么好伤心的。犹太佬的茶食店是一百年前建立起来的,你想啊,一百五十年前这里说不定是个什么王国公府呢,还住着特漂亮的大家闺秀,一眨眼,自己家都成了西餐厅。历史就是这样,新的代替旧的,没什么好伤。你觉得你是传统,他还觉得他是祖宗呢。” 见夏听得入了,好像身边的一砖一瓦、一桌一椅、一草一木,上面都寄居着几百个老魂灵——他们却拿自己没有办法。因为自己活在现在。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呢?还是说,本地人都知道?” “本地人也懒得管这些吧。本地人知道个。” “那么你是听谁说的呢?” “这座城市我很悉。我爷爷是邮差,没有他不知道的地方。我小时候常常跟着他到处走。” 见夏出神地望着他,却无法控制地想到他微微泛红的头发配上绿的投递员制服,“红配绿赛狗”。 她扑哧笑出了声。 “可是,”她带着笑意问,“你不是五行不缺钱吗,你爷爷为什么是邮差呢?” 问完了见夏都觉得自己非常差劲。邮差又怎么了,她怎么老是绕着钱打转。 “我不是那个意思,邮差很好,我就是随便那么一说……” 李燃静静看着她。 见夏沮丧地低下头,“李燃,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我这个人,真的很不会说话,你不要、你不要生气。” 李燃却把手中涂好了果酱的面包递给她,“我倒觉得,你真的很诚实。” 俄式西餐的确不是很好吃,罐牛罐羊都像是没有煮,面包干干的,罗宋汤也寡淡无味。 “来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这就是老牌国营餐厅的服务和质量,坐时光机你都体验不到。”李燃朝见夏咧嘴一笑,脸的“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见夏口而出:“你好奇怪。” “我,奇怪?”李燃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发尖挑染的红。 “我不是说这个。”见夏摇头。 他像个痞子,目无尊长,胆大妄为;但讲起这些稀奇古怪的历史时,却出奇沉稳笃定,信手拈来,言谈中那一丝对故人和时光的尊重与懂得,与他的外表毫不相称,却又出奇和谐。 陈见夏那一刻除了好奇和震撼,更多的是对自己在大街上拿着学年名次着人家夸奖的行为到羞。 她曾经看到的李燃是个仗着家里有钱就不学无术的小痞子,而李燃看到的她,恐怕更是一个可悲又虚荣的书呆子吧。 脑海中那一丁点“做朋友”的冲动被冲走。她无地自容。 李燃掏钱买单,陈见夏低着头玩手机——只是翻来覆去地锁屏、解锁、锁屏、解锁……她爸爸的这个手机里面连个贪食蛇游戏都没有。 陈见夏觉得自己一切都差劲。 她决定过两天就去书店买些历史和哲学类的书籍好好充充电——虽然曾经陈见夏坚决认为这些知识都可以在以后慢慢补充,当务之急是把高考科目都学好——但是现在她不再这样想。 毕竟见夏心里清楚,对她来说,中考也罢,高考也罢,这都是一种逃离的手段,而不是最终目的。她终究还是希望借此成为一个真正优秀的人。 再不受制于环境,再不让自己委屈。 走出餐厅大门,经过门口的小天使木雕,李燃伸手到背后把天使的翅膀给掰了下来。陈见夏惊呆。 “你干什么?!”她不敢声张,用气声吼他。 他献宝似的,给她看翅膀褶皱处刻的一行小字:西郊模具厂。 “做这个天使的工人是我爷爷的朋友,店里含含糊糊拿这个天使蒙人,说是古董。我小时候跟我爷爷路过这里,手把天使翅膀抠下来了,吓死了,后来才发现是楔形镶嵌,还可以安回去的。” 他说着就把翅膀给小天使安了回去,咔嗒一声,“都十一二年了吧,质量真好,未来可能就真是古董了。” “嗯,”见夏弯凝视着天使的眼睛,“过十年我们再看。” 人生还长。 陈见夏懵懵懂懂地跟着李燃在街上晃,心情复杂。她觉得自己应该回宿舍了,早点睡觉,早点回归自己的世界里,好好应对逃不开的振华一班。然而看着街的光溢彩,她是真的舍不得。 她的目光和街灯胶着不分。 李燃百思不得其解。学校就在这趟老街不远处,步行不过十五分钟,这姑娘跟谁生离死别呢?是不是学习学傻了? “明天还要上课呢,我送你回宿舍吧。” 见夏点头称是,很快又摇头:“不用送我,就几步路,我自己回去。今天真谢谢你了,改天我一定回请你吃饭。” 李燃不以为意地一笑。 “你要是喜逛这条街,周末可以随时散步过来,又不远。” 见夏默默点头,“我知道。” 李燃朝着学校的方向走了两步,本以为见夏会跟上,一回头,她还在原地盯着背后的西餐厅,痴的样子让他心中一软。 “陈见夏,你怎么了?” 见夏摇头,小跑了几步追上他。 “你舍不得?你要在这里待三年呢,有的是时间。” “可是,”见夏低头认真地小声说,“我什么都不懂,走马观花,都糟蹋了景。” 李燃失笑,“你逛个街都跟参加高考似的那么认真?累不累啊?” 见夏没有解释。 她从来没有奢望过李燃会明白她的这些小心思。就没有人明白过。层层词不达意的谈背后,是陈见夏的自卑和无力。 “那下次,我陪你吧。” 见夏惊喜地抬起头,路边灯柱在她眼底点亮两盏橙灯火,让李燃忽然无法直视。 他只是随便一说。 当然也没那么随便。他平时没那么多好心和闲心。 “真的?” “真的。” “给我讲那些街道和建筑的历史?” “我先提醒你,高考可不考这些啊,你确定你要听?” “你讲不讲嘛!” “讲讲讲!” 身边的女生低头看路,只出喜滋滋的侧脸,嘴角的浅浅梨涡也盛着街上的灯光。 李燃的目光落在她的脖颈上。手机挂绳虽然被他给扔了,可还是在她脖子上留下了细细的一道痕,微微泛红,少女的长发随意盘在脑后,不小心遗留下几绺碎发搭在肩上,他忽然很想伸手去拉。 见夏执意不让李燃送到宿舍门口,李燃了然,她不想被收发室的老师看到。 “今天谢谢你了。” “烦不烦啊,谢起来没完,没话说就别说了,赶紧走吧。” 见夏不好意思地点头,转身小跑了两步,又停下来,转过身。 “你今天晚上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街上?”她问。 “因为我不想回家。”李燃坦然回答。 他看到陈见夏的口型,“为什么”三个字几乎要口而出,却被憋了回去,憋成了一个仓促的笑容。 “为什么?”他却开口问。 “嗯?” “你既然想问为什么,为什么不问呢?” 少年眼眸晦暗不明。陈见夏沉默良久,还是笑了。 “可能是己所不,勿施于人吧。” 他们再次道别。 “哦,对了,你考得真的很好,我刚才是故意不夸你的。你真的考得很好,真的。” 李燃扔下这句话离开了,陈见夏却站在原地呆了很久。 难堪,又有一点开心。 暮夏的晚风温柔吹了陈见夏的头发。她把手进口袋,碰到了旧手机,掏出来解锁,橙屏幕上只有一个联络人。 李燃。 陈见夏忽然没有原因地觉得心跳太快。 第十章 道不同 两个星期之后,陈见夏已经慢慢跟上了振华讲课的节奏。 一开始是有一点点不适应,毕竟振华的教学水平和教学进度与自己初中有天壤之别,但因为她有了足够甚至过分的心理准备,真的开始上课之后,反倒没有预想中那么艰难。渐渐地,见夏和班里的同学也悉了起来,虽然所谓的悉不过是陈见夏知道对方叫什么,对方也知道陈见夏是谁,彼此还说不上几句话。 连沉默寡言的余周周都有从初中一起考入振华的同学辛锐做伴,陈见夏还是形单影只。原本她应该与同是外地生的郑家姝关系更络一些,刚开学郑家姝就拉拢她一起吃晚饭,是她自己好巧不巧被翻墙进来的李燃拖累了。 后来郑家姝又去过她的宿舍,端着一盆刚洗好的西红柿,一边拉家常一边把她的宿舍翻了个底朝天,从桌上的练习册到胶合板小衣柜里究竟有几层收纳格,末了还教育她,从分宿舍时候挑单间就能看出陈见夏不合群,这样不行,外地生应该团结。 “吃亏了吧,”郑家姝一边啃西红柿一边笑,“王娣跟我说了,她军训第一天放学就看见咱们团支书支使你扫了全班。” 郑家姝的态度反倒起了陈见夏的自尊心,她更加不想和她们抱团。 摸底考试郑家姝的成绩垫底,与见夏的处境刚好相反。几乎是在放榜的同一天,郑家姝就不找陈见夏说话了。有时候在水房相遇,见夏会主动和她说几句话,偶尔买了水果也会拿上几个送给她和王娣,得到的毫无例外都是酸溜溜的回应。 在郑家姝看来,陈见夏是一个成绩很好、心气很高、努力想要摆自己外地生身份的自私鬼。 在于丝丝的举荐之下,陈见夏做了班里的代理生活委员。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肋职位,见夏毫无兴趣,她心里清楚于丝丝的热情举荐是不怀好意的——“见夏住校,早晚给班级开门锁门比其他同学方便可靠,适合管理班级;而且她一看就很会过子很会干活,成绩又好,俞老师我觉得她很合适。” 什么叫一看就很会干活?陈见夏的心脏气到变形。 旁边同是住校生的、原本跃跃试要自荐的郑家姝同学,听到“成绩又好”这句话,脸迅速沉了下来,不咸不淡地看了见夏一眼。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