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衡闻言,皱眉思量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居然会用‘私通款曲’这样生僻的成语了,可见多读些书是好的。” 皖南距离上京很有些距离,快马加鞭也要十。 沈衡收到苏月锦回府的确切期时,心情甚佳,哼着小曲,将院子里的枯草都扫得干干净净。 管家元福吓得腿抖,哆哆嗦嗦地说:“王妃,您怎么能扫地呢?王爷要是知道了,肯定会责罚小的。” 她摇头,笑呵呵道:“咱们府上什么时候有那么多规矩了?不告诉他就是了。” 元福听后,可怜巴巴地瞅着她,说:“上次您翻墙出去逛夜市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回来之后还不是把小的给供出来了?” 他还记得那档子事呢? 她当时吃坏了肚子,吐得眼冒金星,苏月锦凑在她跟前温声安,她哪里会注意自己说了什么?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元福已经被关到柴房里去了。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他对下人发火,神淡淡的,吓得她跟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大气也不敢出。 事后,元福见到她都绕路走,生怕她再做出什么事来“殃及池鱼”。 沈衡干咳两声,默默掏出一块碎银子,让他拿着买酒。 元福低头瞅了瞅,颇有些为难地说:“王妃,现在酒价也涨了。” “那就买便宜的喝。” 不想没过多久他又去而复返。 沈衡觉得贿赂这种事不能养成习惯,还未待他张口就表态道:“其实,有的喝已经不错了。自从上次我吃坏肚子,苏月锦就断了我的财路,我现在连买个白糖糕都得问道道借钱,所谓忆苦思甜,不过如此了。” 她无奈地转身,想让他看见她眼里的真诚,却在回头的一瞬间险些扭到自己的脖子。 元福委屈地站在一旁,小声地说:“王妃,是漾小主回来了。” 她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个妖娆媚笑的女子,觉得丢人丢到姥姥家这句话真是真理。 她们怎么就在这个情形下见面了呢?她怎么就在自己气势如此弱的时候出现了呢?这显得自己……多抠啊…… 沈衡面上一阵僵硬,尽量自然地顺了顺尚有些打结的长发。 “啊,那个……咱们屋里说话吧。” 在苏漾没有再次出现之前,沈衡几乎都快忘记这位先自己一步进门的童养媳。沈衡嫁给苏月锦也有两年了,苏漾一次也没有出现过。那一袭茄花忍冬纹襦裙,分明是极庄重的颜,穿在苏漾身上却生生多了三分张扬。 沈大小姐低头刮着手里的碗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吧,又觉得怪别扭的,只能维持一个微笑的表情,坚持到脸酸,真不是一般的尴尬。 屋内的气氛有些怪异,漾小主解了渴,就开始四处张望起来。 也不知苏漾从哪儿找来一块木板,贴了好些宣纸在上头,笔一挥,做了个开场白:衡姐姐,借我点钱。 沈衡不知道旁的正室是怎么同姐妹们相处的,总之苏漾真是令人大跌眼镜,张口就借银子啊。 看着对自己笑得友好的漾姑娘,沈衡使劲翻找了两下荷包,甚是义气地拿出十两银子放在她手上。 “够不够?道道那儿还有点铜子儿。” 怎么说人家也是第一次开口,她总不好太过小气,尤其对方还尊了她一声“姐姐”。 苏漾面上的表情明显一僵,似努力辨别良久,发现沈衡真的不是在耍自己之后,又是唰唰几笔:人家要三百两银子。 三百两银子? “什么东西那么贵啊?” 苏漾继续写道:是魏晋时期的一个笔洗,颜倒是在其次,主要是那花样甚好。 沈大小姐眨巴了两下眼睛,觉得为难。 “可是银子这个月不归我管,你得等苏月锦回来问他要。” 上次她吐得厉害,歇了两天都没缓过气。为了防止她偷吃,他特意吩咐府里不许给她银子。 等他回来?他肯给才怪。 苏漾皱着眉头,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 沈大小姐瞧着也不好意思,思量着说:“要不,咱们去账房那儿问问?反正是你要支银子,应该是肯给的。”哪里知道到了那里,刚说明来意就把管账的小哥哭了。 “不能给,王爷吩咐了,一两银子也不能撒手,不然回来就把小的吊在树上,三天不准吃饭。” 沈衡一边递了个帕子给他擦眼泪,一边道:“又不是我用,是苏漾要用,你慌什么?” “漾小主要就更没有了。”账房小哥死死抱住装钥匙的匣子,道,“王爷早些年就吩咐过了,漾小主要银子,便自去管皇后娘娘要。谁要是敢给她一个铜子儿,通通都要被赶出去的。” 这么严重? 沈衡诧异地看向苏漾,就算是平常人家不受宠的妾侍,也不至于沦落至此啊。 苏漾擦了擦眼角,提笔写道:不要质疑,他平就是这么对我的,可是我真的很喜那个笔洗。 沈衡傻乎乎地站在原地,艰难道:“要不,咱去皇后娘娘那儿试试?” 半个时辰后,凤鸾前。 沈大小姐颓丧地坐在地上,头一次开始审视苏漾的人品。 本来她说进来陪皇后的时候,皇后的反应是很热情的,哪里知道苏漾妖娆的半边小脸刚一出来,她们就被无情地关在了门外。 八宝姑姑僵着一张脸说:“娘娘吩咐了,她一见到漾小主就会印堂发黑,双眼无神。为了保重凤体,借钱的事就不用提了。” 沈衡瞪着一双杏眼,看着对着皇一角伤悲秋的某人,真的很想问一句:你过去到底造了什么孽,怎么这么多人都不待见你? 沈衡是真的没辙了。 坊间有句老话说得好:一个人不待见你,或许是他不够了解你;两个人不待见你,或许是你时运不济;要是大家都不待见你,那你就好好琢磨琢磨人家为啥不待见你。 看着面前狗腿地扒在她腿边的某人,她第一次有了想要回娘家的冲动。 “苏漾,她们都不肯借银子给你,要不那笔洗便算了吧。” 可是人家喜。苏漾伸手举着字牌,双眼还含着两行热泪。 沈衡知道那是苏漾偷偷用辣椒戳出来的,虽说含“金”量不高,好歹也不容易。 沈衡看着面前可怜兮兮的小脸轻轻叹息一声,还是拉着苏漾去了她和苏月锦的房里。 “这里面的首饰还算值些银子,你便拿去当了吧。”这些都是她的嫁妆,个个都是足金,一副暴发户的样子。她思量着,左右苏月锦是要回来的,到时候问他要了银子再赎回来就是了。 苏漾巴着一双凤眼瞅了瞅,面上似有一丝愣怔,没想到这姑娘这般实在,竟然肯这样帮他。 他是个有义气的人,对方既然这般大方,自己再抻着就显得不大气了,于是他点头,含泪将涕零做了个足套,这才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麻袋,一把一把将首饰往里面装。 沈大小姐平生鲜少有借钱给别人的机会,猛一看苏漾这样,整个人都蒙了。 “那个,苏漾,用……用不着装这么多吧?” 苏漾眨巴着眼睛抬头,举起几个大字:多退少补,衡姐姐,你要相信人家的人品。 她信才是真的见鬼了! 良久之后,漾小主乐呵呵地扛着一小麻袋首饰出去了。沈衡咬着帕子,盯着那个妖娆远去的背影,有种想要再扛回来的冲动。 伺候在一旁的道道顶着一张大脸飘过来,煞有介事地说:“小姐,一般正室都要给妾侍点好处才能收买人心,您这银子花得值。” 她瞪着一双毫无焦距的眼睛,甚是茫地说:“值吗?可是我就没想收买她啊。” 事实证明,不管你收不收买,这银子也是花出去了。而且继那个笔洗之后,漾小主又看上了彭文远的字画、汝窑坊的瓷瓶和高丽的四角琉璃杯。最关键的是,苏漾买回来的那些东西,都是高仿的赝品。 沈衡虽对古玩不甚了解,但是也随着苏小千岁耳濡目染了不少。 那传说中彭文远的字画,巷子口拐角那个斗眼的书生一两银子卖五张,苏漾却花了整整一百两银子。 其实,论理沈衡是不该管这个闲事,但那些东西都是她掏的包,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才是被坑了的那个冤大头。 于是,在苏漾决定去买那只四角琉璃杯时,沈衡悄悄地跟在了苏漾的身后。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尾随的结果让她很是愤懑。 因为苏漾去的本不是什么古玩商铺,而是一家极其偏远的药材铺子。 苏漾一看就是那里的老主顾了,刚坐下来便有小二殷勤地上了一盏茶。 老板拿着一只不大不小的木匣给苏漾。 沈衡探着头仔细瞅了瞅,虽然看得不清楚,但也能瞧出来那东西不重。可苏漾给出去的银子着实不少,她略微估算了一下,少说也有二百两。 眼见着苏漾离开了药材铺,又转悠到了市集,这次倒是真的在买四角瓶子了,三两银子买了一对。 如此,沈大小姐终于明白了。苏漾本不是不识货,分明就是故意买了那些东西,回来糊她的。 想她六岁闯江湖,也曾把武林盟主家三岁的傻儿子揍得嘴淌哈喇子。 虽说她九岁回归正道,那也是脚踢侍郎儿子头,横扫无名小卒腿的人。 她自十二岁开始学着变得端庄,但在闺阁之中也不是软柿子啊。 于是,她胳膊卷袖,上前就要同苏漾理论,可惜还没走出几步,就哐当一下撞到一个人身上,气势顿时弱了大半。 她着发疼的额角,还没睁眼就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抚了上来。 “可撞疼了?” 她下意识地就想拨开那只手,却在听到他的声音之后生生顿住。 “顾小侯爷?”她睁开眼,诧异地看着面前丰神俊朗的公子。 “嗯。”他嘴角含笑,却是应了一声之后便没再开口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温柔。 他似是有些黑了,也越发清瘦了,眉宇之间却是越发英气,带着一种属于男子的沉稳气魄。一袭蓝蟒滚肩缎衣,加上一双云纹短靴,少了几分公子哥的风,多了几分成内敛。 她确是许久没有见过他了,所以也没觉得他这般有什么不妥当,笑呵呵地说:“听月锦说,你去了江城。那里有外族动,顾小侯爷亲自领兵上阵,打了十分漂亮的一仗。” 他一直那样看着她,只是在听到她嘴里的“月锦”二字之后蹙了下眉。 他说:“一去经年,回来的时候便听到你大婚的消息,原是想去探望你的,又觉得有失妥当。” “这可是客套话了。”沈衡笑看着他,道,“你同月锦是兄弟,原该相互走动。而且我也很喜同侯爷下棋,你既回来了,来吃顿便饭总是要的。” 他脸上的表情不知怎么变得有些酸涩,转瞬他又笑道:“如此,我可是记住这话了。若是有这个机会,我倒是想尝尝你的手艺。” 她的手艺啊。 沈大小姐有些尴尬地了手,道:“有机会的话,这是一定的。” 风徐徐,还带着些许凉意。 面前的女子还是那样单纯地微笑着,一身枝纹的妆花缎子,简单素雅,没有因为她身份的改变而失了那份淡然。扬起的长发调皮地攀上她的嘴角,他不自觉想伸手抚上那发丝,却在将要抬手之际被一人生生挤在了中间。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