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能是劳烦呢?好歹我也是本县县太爷嘛!” 两人相谈甚,秀宁丝毫没有京中贵女那般见到外男的羞怯跟不安,她落落大方冲太子跟何大人点头:“那我就先回厂子啦,待会儿还要开会,二哥正在家里呢,何大人请。” 两人告别后,太子道:“这女子十分特别。” 何大人正想夸秀宁两句,突然警觉,然后委婉地道:“确实,秀宁姑娘秀外慧中、冰雪聪明,且早已决定终身不嫁,要为朝廷尽忠,为百姓谋福祉。” 这下不仅是太子错愕,就连几个侍卫都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这未免也太离谱了,一个姑娘家,不嫁人,还要为朝廷尽忠,为百姓谋福祉?哪里轮得到她? “秀宁姑娘可厉害着呢,她现在是附近几个村子共同推选出的妇女主任,除了负责管理织布厂服装厂食品厂外,还负责很多其他的事情,能力绝对没得说。” 太子道:“但女子最终还是要找个好夫家才行,否则哪里会有依靠?” 何大人道:“殿下有所不知,兴江村的厂子里,干得越久,福利越多,若是连着干了二十年,就由厂子给养老。我前些时还听二郎计划着再建个养老院,他这人啊,想法天马行空,我这把老骨头是真跟不上啊。” 太子对何大人口中的方二愈发兴趣,何大人敲门时,谢隐正在画花样。 刚才秀宁来也是因为这事儿,几个月前,里正家小儿子带人出去收购羊鸭,等他回来,服装厂就要开始做棉袄跟羽绒服了,谢隐画的就是衣服样子,要结合本朝的服饰特点与现代社会的简洁方便重新设计,秀宁刚才是来监工看他画得怎样了呢! 自打织布厂的宿舍盖好,秀宁就从方家搬了出去,她现在跟副厂长住在一间宿舍,副厂长不是别人,正是卢家那位姑娘。 她出生后,因是女儿,父母便随口大丫的叫,后来被卖给了主人家,得了个小翠的名字,然而卢家姑娘都不喜,等到村子里开了扫盲班,要求家家户户都得识字,她学了一些后,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清晨,象征着她的人生正如一天最早的时候,福气都在后头。 在谢隐的建议下,秀宁认了方家三兄弟做哥哥,她的户籍则是独立的,本朝允许有女户存在,秀宁便随了姓方,横竖她早已不想再跟过去的姓氏,也把那个可怜的秀宁从此忘却,开始了新的生活。 这可不是口头结拜,而是正儿八经的结亲,基本上成了兄妹,也就彻底绝了她嫁给三兄弟中任何一人的可能,共更是绝无可能。 秀宁自己不想嫁人,谢隐怎么可能她?他自己都没成亲,难道还要着妹妹结婚? 就连从前娶不上媳妇很着急的方大现在都放平了心态,天天跟谢隐在一起,说实在的,不清心寡都难,而且村子里有个规定,若是有男子胆敢狎,无论成婚与否,都会被从岗位除名并且赶出村子。 这个规定刚出,女人们自然不会反对,但也难免有些人觉得苛刻,天底下狎的人那样多,哪个男人没有生理需求,怎地他们村子就要管得这样严,连狎都不许? 里正也觉得过于苛刻,这种事情何必阻止?只要不大张旗鼓的宣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是了,谢隐却很坚决,结果拗不过他,这项规定还是通过了。 只是不服气的人即便反对无效,也不会因为这么一桩规定安分守己。 可谢隐不是开玩笑,也不是装相,他自己从来不去烟花之地,也不会瞧不起子,甚至于厂子里,他不介意已经从良的子来工作! 而那些顶风作案以为万无一失不会被抓到的男人,最终都会被抓个现行,杀儆猴之下,其他男人也就不敢去了。 为了一时的快活,却要把这样好的工作跟子给葬送了,傻子才这么干呢!谁会这样没脑子? 对于谢隐在家里画样子,何大人很能习惯,毕竟他还曾经看着这身高八尺的男儿拿着一细细的绣花针穿针引线,时不时还跟秀宁一朵花要怎样绣才好看,当时也吓着了,现在已经波澜不惊,就算发生天大的事情,何大人觉得自己也不会大喊大叫。 可太子等人就不一样了,谁见过男人绣花啊! 谢隐抬起头,他平时会在院子里的工作棚里干活,工作棚宽敞,又能遮风挡雨,看到何大人来了,他先是跟何大人打了招呼,而后看向何大人身后的一行人,“这几位是?” 何大人便将先前对秀宁说的理由又重复了一遍,可谢隐不是秀宁,他看一眼就知道这人决不会是什么何大人的同僚之子,哪怕何大人很努力地在掩饰,但他对此人的恭敬与小心翼翼仍旧非常明显,想必来人非富即贵。 身上的因果之线没有绕着罪孽,谢隐便不在意对方有什么企图。 太子慢慢走到谢隐身边,发现他的手非常巧,画出来的花样也很好看,便问:“这是在画什么?” “服装厂要做棉袄,只简单的版型不好看,我想做得漂亮一点。” 太子随手拿起边上的一叠纸张,上面基本都是花样,边上还有一些谢隐自己做的小衣服,都只有成年人巴掌大,但很可,太子伸手捏了一件小棉袄,被那厚实的触惊呆:“这里面填充的是什么?” “是棉花。” “棉花?” 太子想起何大人去年进过的一张帖子。 自打皇帝身体不好了之后,基本上朝廷大事都是太子在处理,其中自然也包括来自全国各地的折子,何大人的折子也在其中,当时,他便在折子里提到了棉花。 说是这棉花浑身雪白,但却能够起到御寒之用,若是推广种植,可解天下百姓贫寒之苦,运用到军中,还能让将士们不必再受。 当时这帖子太子不是一个人看,但其他人看了都说是胡说八道,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东西?若是有,也不该生在那穷乡僻壤,怕不是随口唬人的! 第292章 第二十五枝红莲(七) 谢隐瞧了一眼这太子,对何大人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何大人不妨带这位公子去咱们的工厂看一看。” 何大人便朝太子看去,太子想了想说:“也好,那就有劳了。” 说着还向谢隐轻施一礼,谢隐也颔首致意,出了方家的门,太子突然笑了起来:“他应当发现我不是你的侄儿了。” 何大人并不意外:“二郎聪慧,世间罕有,能看出来一点都不稀奇。” 否则也不会让他带人去厂子里参观。 一行人步过小桥,走出村子,就发现路边居然有一些卖小吃跟杂物的摊子,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何大人笑道:“自从兴江村建了工厂,来工作的人多了,便有人在路两边支小摊,只要付给兴江村很少的占地费就可以,附近几个村子联合组建了一支民兵队,主要就是为了维护市场安全,免得起冲突,殿下来得不巧,昨儿正巧是集市,比今儿人还多。” 太子惊奇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这绝对是他见过最富裕、最祥和的村子了,如果全天下的百姓都能过上这样的子,那该有多好啊! 一路行至厂区,越走视野越开阔,何大人先是带太子去了厂区工会,在那里找到了秀宁,听说是谢隐让他们来的,秀宁对太子的态度立刻亲近了几分,她容貌美丽,举手投足又自信人,太子从未见过这样的姑娘,一时之间,好顿起,想起何大人说秀宁立志不嫁,便问:“秀宁姑娘这样的好人才,为何却不嫁人?” 秀宁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人谁啊?他们刚认识了多久,就问她为何不嫁人? 她忍住不礼貌的冲动,反问:“为何要嫁人?难道不嫁人我就活不下去了?” 何大人轻咳一声,但秀宁却没注意,太子也不生气,道:“我也是为秀宁姑娘着想,若是不嫁人,连个家庭都没有,岂不是太过孤单了吗?有了夫君孩子,子也能好过些。” 秀宁沉默了几秒钟,突然往前走了两步:“朱姐姐!朱姐姐!!” 一个妇人从里头走出来,“干啥呀秀宁?” “这位客人说没有家庭太过孤单,有了夫君孩子,子才能好过,朱姐姐是曾有过家庭的,不妨说说,究竟哪里好过了。” 这位朱姐姐不是旁人,正是曾经受了谢隐一块皂角照应秀宁,后来跟秀宁情极好的胡嫂子,不过她年前跟男人和离,如今已搬进了厂房宿舍,天天跟一堆姐姐妹妹在一起,子过得简直不要太快活。 一听有人劝秀宁成亲,朱姐姐立马拉下脸:“谁啊,是谁要害你?好好的女人不当,去当下人?” 她怒视太子:“是你吗!看你这穿着打扮像个富贵人家,你们富贵人家的女人尚且过不上好子,还管我们这种平头老百姓?我倒是有男人有孩子,那成亲的苦我是受过了,你少在这里忽悠年轻姑娘,骗她们去嫁人!” 太子哪里被人指着鼻子这样凶过,一时间是惊讶大过愤怒,“女子若不嫁人,那岂不是了套?出了什么事,家中没有顶梁柱,自己一人独木难支不是吗?” “可拉倒吧。” 又一个姑娘走出来,是卢清晨,她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我家倒是一个爹两个兄弟,里里外外却要我跟我娘来干,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回家做饭洗衣伺候他们,就这样,我爹还把我给卖了,这顶梁柱我们可不要,再说了,我们女人自己就是顶梁柱,谁会傻到把自己的人生给别人?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自食其力比什么都强。” 要说之前太子觉得秀宁十分独特,那么现在他所见到的这三个女人,就都很独特了。 因为他这一番大男子主义十足的话,秀宁对他十分嫌弃,也就是谢隐让来的了,不然朱姐姐早抄起铁锨把人撵了出去。 服装厂里,虽然有人进来,但员工们也就好奇地抬头看了一眼,之后便继续做自己的事,太子对纫机非常兴趣,同时也问:“怎地只有女人,没有男人?” 秀宁发现他无论何时何地都在为男人着想,就说:“客人真是说笑了,这种穿针引线的活儿,哪能让顶天立地的男人来干?传出去那得多难听啊,这男耕女织,各有分工。” 太子他居然还点头了! 之后又看了厂区的托儿所,因为一些员工家里有小孩,自己来上班孩子就成了最大的难题,所以厂区特意建了托儿所。 到了木材厂,秀宁看见方大也在,松了口气,终于能把这讨人嫌的家伙出去了,也不知道何大人从哪里找来的奇怪家伙,浑身透着一股封建腐朽味儿,实在是让人窒息,不想跟他说话。 就这样,太子亲眼走了一遍厂区,又在厂区食堂吃了饭,直到下午才回到方家。 谢隐在工作棚里不知道什么东西,只见一个圆咕隆咚的玩意儿一会亮一会熄灭,看到他们来了,神情淡淡,“客人看了一天,可看出什么来了?” 太子道:“先生大才。” 顿了一下又接道:“若先生肯随我出山,定能兼济天下,惠泽万民,成就青史美名。” 谢隐轻哂:“我问客人看出什么,客人却对我一通吹嘘。” 他讲话不像何大人,何大人还会委婉点,谢隐就差没明说你驴不对马嘴,场面一度变得有些尴尬,太子迟疑道:“先生的意思是?” “我没有什么意思,只是希望客人能明白一件事。” 谢隐淡淡地说着,“女人是人,但愿客人能记住这四个字。” 只听过要民如子,不曾听闻民如女,是女人不包含在民里,还是世人都不女?为何女人总是受苦受难,总是无法解自由? 如果说在他脑海中浮现的画面里,曾有一人于地狱中受铁链刺骨业火焚烧,那么谢隐在人世间所看到的,也正是这一幅幅业火身的景象。 “若客人不嫌弃,便留在村中小住数,也许能看得更清楚些。” 不知为何,太子总觉得在面对谢隐时,有种说不出的发慌,很像幼时功课没做好被父皇抓到,但又更沉重、更不安,简直、简直就像是在被神审判。 如果他做不好这个皇帝,那就别做了——神似乎是这样的意思。 太子以为谢隐留他小住,就是像今天这样四处走走看看,其实还是蛮舒适的,说句实在话,除了伺候的人不多,兴江村可比中方便多了,光是马桶热水器就已经足够太子连忘返。 然而他想多了,从第二天开始,方大就给他带了一套制服,太子记得昨儿在窑厂看见的工人就都这么穿,愣了一下,“这是什么?” 方大老实道:“二弟吩咐的,让你穿上跟我们干活。” 侍卫们一句放肆就要口而出,太子却抬手制止,他想请方二郎出山辅佐,势必要投其所好,不就是干活?他君子六艺样样通,难道还比不上普通百姓? 事实证明,六艺再通,也基本运用不到实际干活上,烧砖是个折腾人的活儿,现在天冷了还行,天热的时候简直要命,但窑厂的工人们还能哈哈笑着一边干活一边把芋头吊进去烤。 太子不由得问:“这样辛苦,你们怎么还笑得出来?” “有啥笑不出来的,咱们烧出来的砖质量好得很,每个月有工资还有奖金,家里子比从前可好太多了,累点咋了?” 对于干活笨手笨脚的太子,工人们很怜惜,觉得他这样的以后可能没法养家,就劝他找个能干的女人,以后他在家里洗衣做饭带孩子,让女人出来上班,听得太子一愣一愣的:“男主外女主内……” “那都是啥时候的思想了!”一个中年大哥手一挥,“我家媳妇可厉害了,人家都当上车间主任了,我可好,还是个普通工人,要不是想给闺女多攒点钱,我就在家喂猪做饭了。” “是啊是啊,我媳妇也能干,哎哟,你说咱们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能被这样的媳妇看上……” 太子听着,觉有些魔幻。 兴江村外,跟兴江村里,好像完全是两个世界,兴江村不仅在衣食住行上远远比其他的地方更加先进,思想上同样也是,难道这是社会发展必然产生的结果吗? 女人们开始觉得她们不应该被关在家里,应该拥有和男人一样的权利,应该得到上学、工作、当官的机会,这不应当是男人专属的权利,那么男人们呢? 他们会不会像女人一样,觉得凭什么都是人,却要见官下跪,服侍皇族?如果任由这样的思想浪发展下去,统治者的地位是否会被动摇? 太子想要本朝千秋万代,绝不想皇室的统治与尊严被推翻。 上位者总希望奴隶不要觉醒,最好永远保持愚钝,因此自古以来,历朝历代的统治者都要以忠孝治国,忠君国,国为大家,忠字永远排在第一位。 如果奴隶变得聪明,懂得反抗,那还有统治者的好子吗? 但人的思想是会发生变化的,尤其太子还年轻,他还没有完全腐朽到如他的父亲那般对皇权执着,他甚至还有一腔热血,即便统治者的身份令他到了不安,他仍然是愿意去多看、多学的。 没学会就别走了,永远在兴江村待着,一直待到他学会为止。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