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已经相遇了许多个年头,猛地一想,箫娘都不记得是多久。可把此刻的他与初会的他比较一番,他的确苍老了一些,皱纹未 ,皮肤未坠,是从他心里老出来,蔓延了 目无力的沧桑。 箫娘倒是比从前显得年轻了,她不由得自恼,大概他做了她脚下的土壤,她自私地 走全部的养分,滋养了自己。 晦暗里萦来一丝酸楚,她打着帐子的手正往下垂了垂。不防席泠走到门后,斜斜些转来半张脸,目光几乎是冷酷,“这两 就叫人替你收拾好行李,吩咐包了船往杭州去。” 旋即凌厉的吱呀一声,他开门出去,彻底没了商量的余地。箫娘在帐里呆坐半晌,左思右想,做什么非要叫她往杭州去?是想打发她?这么一想,不免浮动连篇—— 他是青年才俊,这两年越来越出息了, 个南京城差不多都是他说了算。而她呢,大字不识,诗文不通,始终是个上不了台面的 妇,穿戴再体面,一开口仍旧丑态百出。好像那 在雷大人家,雷太太就暗里笑话她来着? 或许他不是瞧上了别的女人,只是单纯嫌她, 读诗书的人往往清高的很,对财米油盐总是有些瞧不上眼的。 可泠哥不同呀!他与别人从来就是不一样的。 她蜷在 上,翻来转去,一会一副思想,想到天蒙蒙亮,月轮淡痕,密星稀疏,天光暗昧地发白,好像她的世界,也在混沌中天翻地覆。 晨起席泠才回屋来,见箫娘缩在铺上睡着,穿着薄薄的黛紫寝衣,映 折枝纹的薄衾只盖到瘦瘦的 间,瞧着可怜。他的心又不似黑暗中那样硬了,曦微里软化下来。 他正拨开箫娘的泪痕黏着碎发,她就醒了,蜷着不说话,眼朝对过的榻脚盯着,目光委屈怀恨,模样更可怜。席泠只好搂她起来,笑着哄她,“对不住,我昨晚做了个噩梦,醒来脑子有些惊吓,说话不好听。” 箫娘又恨又怄,吭一声伏在他肩上哭,“为什么非得要送我去杭州?” “没有为什么。”席泠想想,抚着她的背叹气,“实话对你讲吧,我是个 清静的人,你成天在家,吵嚷得我耳 子不得清静。我就想着送你出去散散闷,我也好松快松快。” 果然是嫌她了,箫娘暗里怀恨,不过好在,嫌得还不多。她心内自检一番,身上的确是有好些俗不可耐的 病,她想,杭州回来再想法子改一改。 此刻却绝口不应。 席泠把她扶正,捏着袖口搽她凌 的泪痕,搽着搽着,就改成亲,亲.着她横七竖八的眼泪,“怎么忽然好哭起来了?从前闷不吭气的,挨了打也不哭。” 箫娘给他逗乐了,袖管子扇打他一下,“还不是给你怄的?!” 他又亲.回来,越有些情.难.自. 的架势,心里冷的猛火堆,复燃起来,烧得壮烈。箫娘察觉,往后躲了躲,“人家还怄着气呢!” 席泠哪管这许多,一气揿着她倒在枕上,手往她凉丝丝的衣摆里爬,爬向那绵.软.的小山丘,一握住,箫娘便 .了气,偏着脸,使他的嘴,好密密麻麻落在她的肩.颈.上。 他的嘴 有些凉,像细密的雨点子落 她身上。箫娘在漫天雨里水溶溶地 接他。他把她魂儿也撞出去了,趁着这功夫,汗涔涔地凑到她耳边来蛊惑,“你听不听话?” 箫娘半饧着眼,揪着枕头点头,“听话。” “那杭州,你要不.要去?” 她把眼睁开一些,神魂就归体一缕,有些清醒,咬着嘴摇头,“不.要去。” 席泠狠捭棁下,疾风骤雨蓦地停了,悬在她眼皮上带着霪. 笑了下,“你想清楚,要不.要?” 箫娘在陡地一下蛰痛里彻底成了一团 麻,又在蓦然的空荒中,焦急不安。她只能像一缕线痴 他,撒着娇,“要的、要的。” 席泠汗.润的眼渐渐笑开,他狂热而绝望的 ,便似一片乌黑的天倾罩下来。 比及天光大亮,丫头们端水进来给二人洗漱。席泠穿戴好补服由屏风后头出来,叫住了素心吩咐,“告诉晴芳,打点好太太的细软,你们陪着往杭州去逛一逛。再告诉官家,包一艘好点的船。到了杭州,我有位同窗在那头接应。” 素心听见要往杭州去游玩,心里正高兴,谁知太太媚眼斜挑,将席泠拽到 沿上,“我什么时候答应要去了?” “方才。” 席泠凑在她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太太脸红起来,捶了他一下,“那不作数!” “应得好好的,怎么能不作数?”席泠整衣起来,抚一抚她的腮颊,“听话。我走了,晚些归家。” 言讫出门去,素心红着脸发了会怔,才想着追到廊下,“老爷,什么 子启程呀?” “二十就走。” 话音甫落,人已钻入紫竹林间的小径里,绿森森的密幄间,他暗红的影闪动着,是倏明倏暗的一团红莲业火。 第80章 碎却圆 (十) 天气一热, 南京就该 雨频发,堰堤的工程不得不暂停了。目断处,两岸田地自收了秋冬作物, 便荒废下来,如今杂草寸生。 官船慢行, 几个差役举着应天府的牌子, 红底黑字,庄严肃穆。船头河风轻送,别说席泠,就连柏仲眺睃着那些绿油油的荒草,也不由叹息, “这些绿油油的草,要是庄稼就好囖。” 席泠侧面睐他一眼, 寂寥展目,“这些地要是 夏都种起来, 增收不少。都说江南富庶,殊不知江南也有饥荒,倘或想以江南养天下百姓, 那寸土寸金, 就都不能荒废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 说话间, 差役搬来案椅, 安放在船头,上了茶果点心。柏仲拂着补服落座,又邀席泠, “过来坐, 一时 心也是 心不过来的。”二人相对, 柏仲亲自为彼此斟茶, “来来来,吃杯热茶,暑天当吃热茶,发了汗,什么心烦的事情就都挥洒出去了。” “多谢大人。”席泠忙接过紫砂壶去,为他斟。 柏仲刮刮 上的须,“京城下来的旨意,我都晓得了。我知道你的用意,你放心,既然工程已经干到这里,不干下去,先前的银子就是白花,你这桩事,也是白遭。不论你结局如何,这件事,往后我担起来,按期竣工,保证不耽误。至于钱,少不得我腆着老脸,去北京打官司,就是把内阁大堂的门槛跪破,我也讨来。” 风轻云淡的玩笑中,席泠默了片刻,又替他斟 ,“大人的情,下官没齿不忘,下官不善奉承,就以茶代酒,崇敬大人。” “嗳,你我之间,不搞这一套。”柏仲用手 下他的盅,继而笑道:“你这人, 南京城,恐怕只我最清楚。别人都 不清你,我明白。只是你自己还是该打算打算,不要坐以待毙,北京派的那位彭大人,不 就到。他是虞家的姻亲,这个你大概业已知晓。堤防着些吧,你就算不辩罪,也不能叫人将脏水都往你身上倒。” 席泠只是笑,“不瞒大人,到今 ,席某没想再为自己争什么。” 柏仲与他对目须臾,好似隔着迢迢 年打量初入仕途的自己。在彼时也有那么一班年轻人,一路走来,或是丧了命,或是死了心。总之, 怀里似有那么一些酸楚叹息,统统被风一拂而散。 堰堤之事后继有人,席泠总算又了结一桩事,归家往何家一趟,将装订好的一本册子 予何盏。 那册子是蓝封皮,乍一看,何盏只当是本书,却没个名字。略翻两页,便瞧得呆了,“这、这,这是你亲笔写下的?” “是。”席泠笑笑,两个人引就落座,“这是自税改施行以来,各样已发生或将发生的大大小小的问题。上头的人推行一个方策,你是晓得的,离民生远了,有些切实的问题,难想得到。譬如这两年,因改收银子,百姓就要将粮物拿到市上换成银子缴税,这时候,因市场挤拥,一应粮商便趁机 低价格,吃亏的,还是百姓;再譬如,虽然合并了许多杂税,但地方上的差官,还是额外借名 增 收,多增多收,这时候还过得去,等什么时候哪里打起仗来,必然各种巧立名目。这些问题,我这几年夜夜编写,也写下些应对方策,什么时候你替我呈上去。” 说着,他蜷起手掌,又渐渐舒开,“我晓得,这东西往上 ,不知道又会成了谁的论作,故而我也懒得去落什么姓名,随他们去吧。只求一点,箫娘是我的发 ,若我的事情终归要牵连到她,这东西,换她一个平安,那些人不吃亏的。” “别说这种话,别说这种话碎云。”何盏攥紧册子,捏定了拳头,“你放心,有我在一 ,伯娘就平安一 。你这些见解,是大利于民的东西,我收下了,不论 给谁,来 必然让它呈于朝堂。” “那我先告辞。” 席泠拔座起来,二人双双作揖。如此一来,席泠再无甚不放心的事,一心归家打发箫娘往杭州去。 自定下二十启程,阖家忙活起来,打点细软箱笼。陪着去的有五个小厮,四个丫头,再则是晴芳。谁人都只当是出去游玩,高兴得要不得,  天喜地,各自收拾行装。 单是箫娘的东西就装了三大口箱子在那里,席泠查看一番,偷偷将一应查不着的田契地契值钱的东西 在里头。赶上箫娘进屋来,瞧见他鬼鬼祟祟的翻检,走到身后倏地喊了声:“你往我箱子里放什么呢?” 席泠冷不丁惊吓一瞬,讪讪轻笑,“放了两本书,指望你在外头,也学着认两个字。” 闻言,箫娘一脸的嫌烦,连翻也懒得去翻,“我才懒得学认什么字,我不是那块料,一瞧见你那些书,我脑壳也疼了。随你放吧,反正我不学!” 说着走到那头榻上坐,将怀内赍抱的一堆匣子锦盒散在炕桌上,翻检里头的东西去了。席泠跟着过来,瞧见是一些首饰,几把泥金扇,因问:“买这些东西做什么?” “我说你这人,真是半点礼数想不到。”箫娘翻了个眼皮,掣他对面坐下,递了把金扇与他,“你将我们 托与你那位同窗,人家家中女眷要忙着应酬我们一场,又大老远地赶着去码头接我们,难道就不该捎带些礼?” “是,我把这桩事也忘记了。”席泠展开那金扇稍看看,又装回匣子里,“什么都好,是个礼数就成,我这位同窗有些怪脾 ,比我还不喜 应酬俗礼。” “天下还有比你脾 怪的人?好笑了。” 箫娘念叨着,再将东西查检一番。赶着晴芳使小厮来抬行李,吩咐着将这些 礼都装了抬出去。 一场,屋子又蓦地静下来, 影西落,又近黄昏,淡淡的金辉铺了 地,里里外外照透了,有些散场的凄清。箫娘蓦地提起离情别绪,沉寂下来。席泠欹在窗上,懒懒散散的,有些轻松的姿态,“怎么又不高兴了?” 箫娘想一想,死活不肯承认是舍不得他,把脸别向窗外,“我走两三个月,回来不晓得这园子成什么样子。你一向是不理会下人的,由得他们作闹。他们可别把我那些花花早早糟蹋死了!” “好好的在那里,怎么会死?这样的天,时时下雨,又犯不着浇水施肥,就是不理它,也必然长得好好的。” 她仍不高兴,转脸是一脸凄丽,依依地绕榻下来,爬进他怀里,“我是怕把你折腾死了。你向来不大理会他们,他们对你也不大用心。你不使唤人,人就懒得应付你,倘或你饿了冷了,谁顾着?我不在家,他们就要 为王了。” 席泠随手拨 她紫水晶的珥珰,“我不见得这样没威势吧?” 细一想,倒也是,他虽从来不大理会小丫头小厮的,可这些人碰着他,无一不讲规矩。反是对箫娘,有些没上没下的 玩笑,偶然还打趣她。 箫娘噗嗤一乐,席泠歪着眼探究,“笑什么?” 她窃窃地低声,“你像个顽固老太爷,虽然说话少,咳一声,人家也怕你。” 席泠把胳膊撑在窗台上,抵着额角看她,“你可不怕我,作闹起来没个王法。” “你一向是许我闹的。”箫娘洋洋得意,孩子似的搂着他脖子,跪坐在他的膝盖间,“我去杭州,你要什么,我给你捎带回来。那头的龙井丝绸倒是顶好,我带些回来?” “又何必挂碍许多,我并不缺什么。”席泠掐一掐她 渐充盈起来的腮。 自打老太医说下那话后,箫娘刻意注意起饮食来。她从前吃糠咽菜习惯了,一向是嘴里嚷嚷着要吃山珍海味,真给她吃,又还是那萝卜青菜合她的胃口,因此总也不见胖。这回留意起来,不论可不可口,一律大啖大嚼,那点软 真是好容易长起来。 顿了顿,席泠又说:“你平平安安的,就足够了。” 箫娘却瞥下嘴去,“你总是这样!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喜 ,人家给你 心,像白 了似的,到你这里,都是多余的!” 席泠只得哄她,“怎么是多余的呢?你有为我的一片心,我就十分喜 。” 这倒不是完全哄她的话,她有一点为他忙碌的心,他就 足了。即使到今 ,面对他手边触手可及的富贵,他仍然觉得她是无可比拟的珍贵。 箫娘要走了,懒得与他争,片刻又转怒为笑,“不跟你计较,你怄也要把人怄死了,计较起来,吃亏的是我自家!后 几时走?你送我么?” “自然送,后 晨起,我不往衙门去了,专送你往码头去。包了艘大船,富丽敞亮,你尽可在上头玩耍,只是留心别栽到河里去。要是路上遇见什么事,打发小厮将我名帖送去给县上的官员,人家自然晓得照应。” “晓得了。” 次 起来,席泠自往衙门去,箫娘打算着去向柏家娘儿们几个辞行。 南京城,场面上来往的官眷不少,若论有些情谊的,还是柏家几位太太姨娘,下有徐姑子王婆子几个,再是元太太,只不过她往扬州去了,不过书信往来。 难得出远门一趟,是礼是情,总要去向这些招呼一声。晨起打发了人去告诉姑子婆子,那两个没有说的,少不得打秋风求往杭州捎带些东西回来。 走到柏家门里,凑巧娘儿们几个礼佛去了,只有四娘嫌暑热未去,只在家里盯着小儿读书。听见箫娘来,忙 进房子,款待茶果说话。 箫娘一颗颗地拣着葡萄吃,一壁告诉,“我明 就要往杭州去一趟,来告诉娘儿们一声,不想太太二娘又出门礼佛,回头她们回来,烦你告诉她们一声。我这一去,两三个月呢,你想要些什么,写张单子,回头我捎带回来给你。” 说话又拣一颗大大的胭脂 的李子啃着。四娘窥她一会,搭过脑袋来,“怎的,你还回来?” “你这话说得,我不回来往哪里去?”箫娘翻她一眼,下瞥一眼,那李子里头的颜 更深,红得发紫。 四娘惊骇地瞪着眼,“你不晓得?” “我晓得什么?” “看来是泠官人瞒着你。”四娘沉 须臾,拈绢子那只手一下 进另一只手心,定下主意,“他瞒着你,我不瞒!咱们好一场,我想来想去,这事情还是该叫你知道。” 引得箫娘额心蹙紧,“到底哪样事情你神神叨叨的,说呀!” 四娘横下心,将丫头小儿追出门去,“你别说是我说的。听我们老爷讲,你们泠官人在官中犯了些事情,这会朝廷里的旨意都下了,北京要个派个什么官来查这桩案子,听我们老爷那口气,只怕事情不好。我估摸着,这会北京那姓彭的官,就这几 就要到南京了。泠官人打发你去杭州,一准是叫你躲出去,倘或他出了什么事情,牵连不到你,这里的房子纵然被查抄了,你在杭州,也算避了险。倘或牵连到你,我想,他也准能有法子把你撇开。” 刹那间,箫娘手上那颗吃了一半的李子像是活过来,反向她啃去,一口一口地,啃进她的心肺,五内全是惊与酸。那门内折进来的一片光,也一寸寸地朝她爬过来,周围都在啃她,将她撕成碎片。 见她呆怔的模样,四娘两眉倒扣,“怎的,你竟是一点风也不知道?” 箫娘木楞楞地摇首,“不知道……”那尾音沉下去良久,她的人噌地站起来,“我走了,回家去问问他。” “嗳,是该去细问问,我们这里到底也说不清楚。”四娘忙起身送她,一路上宽 ,“你不要急呀,你们泠官人,年纪轻轻就坐了四品大员,本事不小的。这官场上的事情一天一个模样,谁说得准?他一准有法子应付的,你不要发急呀。” 箫娘一股脑钻进马车内,吩咐小厮快马加鞭,疾驰归家。 这 席泠也是老早就归家来,听见箫娘往柏家去了,就晓得事情恐怕再瞒不住,独个在书案后头坐了半 ,静候她回来质问。ComIC5.COm |